台湾：异域西门町（中篇）
2016-02-29 10:14:38  来源：台湾私人订制微信公众号 文/台湾 谭端  点击：  复制链接

　　台湾摄影师李鸣雕在1953年拍摄的西门国小

　　1946年夏天，陈伯范带着妻儿来到台湾。天气好的午后，西门町的阳光随着时间在骑楼间移动，南洋溽暑的阳光，人们晒得心烦气燥。

　　陈伯范原来是黄埔军校八期毕业，官拜上校。抗战胜利后，他离开军队回归平民生活。陈伯范和堂兄弟一起来到台湾考察，他们走过西门町，发现经过日本人半世纪的经营，台湾民生与工业的基础设施很先进，都市的水、电、排水系统都很完善，民众教育普及，社会安定，他们一致认为，做生意在台湾是最理想的地方。

　　回到上海以后, 陈伯范决定到台湾从事纺织业。他当时不到十岁的儿子陈肇家至今依然记得，当他和母亲、妹妹们随后从上海坐船到基隆港，追随父亲陈伯范赴台创业的时候，陈肇家看见基隆港有很多卖水果的舢舨。因为他们是从上海来，穿得比较时髦，皮鞋短裤上衣，打扮得干干净净。陈肇家记得，一下船，他和母亲、妹妹们在码头上被几百个人围着。当地人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很好奇，几百个人围着他们，当时把他妹妹都吓哭了。

　　陈肇家算是头一批到台湾来的大陆小孩，那时候台湾本省人把他们当作很稀奇的人。陈家小孩子打扮和台湾本省小孩完全不一样，陈家的孩子都穿皮鞋，陈肇家小小的眼睛却发现，本省小朋友几乎都没有穿鞋子，都是打赤脚或穿拖板鞋。陈肇家穿短裤，穿上衣，妹妹都穿花俏的衣服，在当时的台湾，本省小孩穿得比较朴素。陈肇家留西装头，可以分边的那种，但是那个时候台湾的小孩多是留平头。

　　陈伯范到台湾乡下去开设工厂，为了让儿子有更好的教育，便把陈肇家留在台北，送进西门町的西门国小念三年级，同时让台北门市部两位杂役看顾他。

　　陈肇家一进西门国小便发现，同学小朋友们都讲台湾话，而且夹杂着大量的日语。同学们经常聚在一起用流利的日语交谈。小小年纪的陈肇家不明白，为什么同学是中国人却要讲“敌人的语言”。

　　只有八岁的陈肇家当然不懂，被统治了半个世纪的台湾同学，本来都有日本名字，在文化上他们已经是中日混血，日本现代化很成功，他的同学在数理科上远远赢过来自中国大陆的他，更重要的是，陈肇家在班上几乎听不懂老师同学都在说什么。过去八年，他成长于抗战期间的重庆，他自己是一口四川腔的普通话。

　　1947年2月28日，本省人打外省人的228事件发生时，陈肇家根本不知道，第二天还是照常去上课。上课到一半，学校宣布四年级以上的同学在太平町、寿町、西门町集合，要求所有人带棍棒外出。要干什么去陈肇家不知道。陈肇家听不太懂指令，只是跟着大家东跑西跑，小朋友说：“你三年级跑来干什么？”就把陈肇家赶走。

　　陈肇家不晓得自己该何去何从，只好回教室。他看到老师在改作业，就问老师：“老师，他们都不要我，我该上哪去？”陈肇家印象非常深，老师低着头，沉思不语大概有两三分钟，然后叹了一口气，用台湾国语告诉陈肇家说：“你赶快回家吧。”

　　一回到门市部，陈肇家见到那两个学徒大哥急得要命，急着叫道：“大少爷呀，你跑到哪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发生重大事件，凡是外省人，不论大人小孩都会被打。”

　　两位学徒赶紧关上门反锁，带着陈肇家躲在门市楼上，躲了好几天，每天煮点粥吃。大概过了一星期，一天一天的挨着过。最后几天，米缸里也没有米了，他们三人也不敢出来，只好吃酱菜。到了有一天连酱瓜也没有了，只好饿肚子。

　　陈家工厂的门市部，在现在西门町远东百货对面，原来是日本人的商铺，很多年前曾经变成了美容院，现在又改建了，连陈肇家自己也完全不认识了。

　　陈肇家记忆中，那屋是一栋砖木混合的两层楼建筑，楼下是砖，楼上是木房子，楼下是普通的木门，没有锁，是木栓的。窗上也没有窗帘，平常关门以后就不营业了。那几天陈肇家和两位学徒就躲在楼上，跟左右邻居没有来往，所以他们是外省人，邻居们居然也不知道。每天躲在木屋里面，他们听收音机的广播，那个时候台湾警备司令部参谋长柯远芬命令所有的居民不得有纠纷，不得用武力解决，一定要和平谈判。

　　二二八事件发生后，台湾警备总司令部发布的戒严布告（拍摄于高雄市立历史博物馆）。

　　门市办公室厕所是日式的，蹲式的，木头地板，旁边有个洗澡间，有水龙头和水桶，并没有浴池。洗澡用水龙头直接淋浴，或用水桶也可以，当时已用自来水。陈肇家跟随母亲在抗战期间避难在四川白帝城时，陈肇家记得家里用的是水缸。当时住家前面是长江，母亲雇人从长江挑水送来倒入水缸里面，洒点明矾就用了。

　　抗战胜利后，陈肇家一家人搬到上海住在北四川路。回忆中，陈肇家发现，卫生方面台北西门町日本人住的专区应该比上海进步，起码有自来水。上海也有自来水，但上海一般人家里没有冲水粪坑而是用便盆，在西门町他第一次见到冲水马桶。

　　在办公室不知躲了多久，肚子饿了很难受，某天晚上，突然间听到鞭炮一样的枪声，他们觉得很奇怪，广播里不是讲不准开枪，怎么会有枪声呢？他们在楼上打开窗子往外看，看见天空上面有探照灯，到处照。他们觉得奇怪，那景象像是要打仗的样子，探照灯一照好像要空袭了。

　　搞不清楚实际情形，他们一晚上都紧张兮兮。因为陈肇家还是小孩子，最后累了还是睡了。那两个学徒就紧张得没有睡。一直到了天亮的时候，听到枪声逼近，他们三个人又从窗子向外看，看到土黄色军服的人在路上走。两位从上海来的江西籍杂役说，好像那是国军部队的军服，这么说国军部队已经到了，那枪声可能是部队进城时开的枪。

　　两位学徒很怕死。他们便对陈肇家说，“大少爷，你是小孩子，你出去要吃的，他们不会开枪打你，如果我们出去他们可能会开枪，中了弹就死掉了”。陈肇家不懂危险，便说好。走出去大概几公尺，陈肇家就听到很大的枪声，他站着不敢动，情急之下嘴里大声叫道：“我是外省人！”

　　不到一两分钟，一个年青的军官出现。青年军官说，小子，你跑出来干什么? 陈肇家说我是外省人，我们有三个外省人，住在这里，没有米，肚子饿得很难受。青年军官就说好，叫陈肇家带他去住的位置。他所在的部队是21师，四川部队，原在苏北剿共，突然接到命令便从江苏连云港上船赶到台湾来平乱。因为那青年军官讲四川话，陈肇家在抗战期间成长于四川，也讲的一口四川话，于是颇能沟通。待在屋里的两个学徒是江西人，说江西国语，沟通反而有困难。

　　青年军官看了看门牌几号记了下来，然后跟陈肇家说道：“小子，现在部队来了，见人就打，至于谁是好人，坏人，我们都不知道，谁是台湾人谁是外省人我们也不知道，见人就打。你不要跑出来，留在家不要出来，米等会我找人送来。”

　　部队从基隆登陆一直开到台北平乱。骚乱很快被镇压，但埋下的积怨和仇恨直到半个世纪后还没有消除。

　　228事件发生后，陈伯范开设的工厂被抢夺一空，他将门市部收了，立即带着儿子陈肇家离开了台北回到乡下，再也不让独子轻易离开自己。

　　二二八事件发生后，国民政府开展“清乡”行动，在各地滥捕滥杀。当时各地戒严管制之下，必须配有公家单位发放的臂章才能顺利通行，到单位上班工作，但佩戴之后也不代表百分百安全。（拍摄于高雄市立历史博物馆）

　　作者简介：

　　谭端，1971年生于台湾，英国谢菲尔德大学(University of Sheffield)新闻硕士，流浪于两岸三地，身兼记者、文史工作者、纪录片工作者数个角色。

　　他曾拍摄过国共战争纪录片《最后岛屿》（获台湾金钟奖最佳文化教育类节目），写过一本口述历史书《烽火、离乱、老士官》，以及战争文学《跌入战争裂缝的人》（Readmoo电子书店），翻译过侦探小说《石猴子》、魔幻小说《王者之眼》。

　　目前，在台北市大稻埕保安街84号开了一家古货商行——杯杯杂货铺，是一家结合当地社区历史建设与二手杂货买卖的新型态企业。

　　注：本文由作者授权抗日战争纪念网发表，严禁转载。感谢台湾私人定制微信公众号的主人桃子的大力支持！

责任编辑：赵艳阳 最后更新：2016-02-29 15:4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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