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就是历史,它是急转的洪流,空间与时间也无法遮盖。它与时间抗衡,重建逝者的生活,是彷徨者的向导,述往以为来者师。正如煤的形成,无数棵倒下的树木所凝结,掀起地表的刹那,乌黑中闪着光,瞬间托起了一个淹没的天地.......
尼采说:“人是在动物和超人之间一条绷紧的绳子,一条越过深渊的绳子。”人性,也来自那里。
郑鹏专访:人性,前行中的微光
郑鹏: 我们家是真正的抗日烈士后代,我爷爷的照片,就摆在湖南省烈士塔里面,被称之为著名爱国人士郑家溉先生,晚清的的翰林。不过我知道那张相片不是他,不是就不是吧,我也不计较了。我们家在清代是一门八进士,这在全国来说都很罕见的。我爷爷在1944年阴历五月,避难湘乡,被日本人虏去,要他去当湖南省维治会会长,他不干,被日本人用乱刀捅,捅不死,就用乱枪打死在池塘里。这件事,新华日报登载过,徐特立先生也有文章,重庆还开了追悼会,这就是我的爷爷。
我的二伯,抗战八年。我的大舅,抗战八年,他是武冈分校的政治部副主任(他们都是抗日军人)。我大伯是教师,一直从事教育工作,长沙县(现在的长沙县金井镇)最有名的达德中学,就是我们郑家办的。抗战期间,我的大伯一直在那个学校当校长,办学校,教书育人。
关爱抗战老兵这件事,我很早就开始了,80年代初,我和长沙市烈士办的几个工作人员,从南到北,把我爷爷的事情全部了解了一番。去他就义的地方,也找到了为我爷爷捞尸体的农民。那时,我就迫切地想了解这段历史,想去了解真正的历史,有了这个契机,我就开始关注这些事情,关注抗战,关注老兵。
我关爱的第一个老兵,那要追溯到很久以前了,我、青蛙、晓丹、梅清我们去看望老兵彭中志、彭中荣、肖光,他们现在都走了,他们都是衡阳保卫战幸存的英雄。我们去为他们送钱,这些钱来自一个无名的人,他的父辈应该也是参加过衡阳保卫战的。他拿出20万,给长沙的老兵每人2万,大概是7、8年前吧。
肖光,已经走了,衡阳保卫战少校军医主任。彭中志也已去世多年。彭中荣前年走的,炮兵连长。我们还去看了林协顺、易庆明。还有一个老兵,我们去看望后没几天就走掉了,还有很多很多……
在走访和探望的过程中,我们经常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就会给他们带来期望,所以我们对老兵不要有任何承诺,就算你有把握能办到的事情也不要对老兵讲。我们尽一切办法把关爱跟上去就可以了。
走进他们,就如平潭中落入的石子,水面荡起一圈一圈美妙的涟漪,而那石子却落入了湖底,永久地留在了那里......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穆旦
很多老兵,他的心就像一潭死水,默默无闻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基本上也没有什么祈求了,那一段历史他只是深深的压在心里。就像老兵陈坤,走过野人山。过野人山之前,所有编制都打散了。八个人一组,什么东西都丢掉,自己挑队友,感情最好的八个人一起走。他们那一组走出野人山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湖北的,一个是他。1942年的事情,他压到了2012年。70年压在心里面,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对他的子女也没讲过。想想看,走着走着战友就没有了,还没办法去掩埋。前面的战友刚倒下去,野人山的蚂蚁一过来马上就只剩下一堆白骨。晚上还背靠背休息的同伴,早上起来人就死了。就这么过来的,70年从来不敢讲。他本身是开汽车的,车开得很好。在昆仑关大捷的时候,两个人一台车给昆仑关送炮弹,白天休息晚上开。那车上多艰苦他都敢讲,就是过野人山那一段他不敢讲。自从2012年他讲出来之后,逢人便讲他的抗战史,他才从心里真正地解放了。只是走得太快了,2013年他就走了。陈坤还有一个传奇,和老兵王光亚的故事:他们当时都在缅甸同古,王光亚负责炸同古大桥,陈坤的汽车是最后一个通过同古大桥的。王光亚看到他的汽车来了,停了一下,让车过去才炸。后来,我们还促成了这两位老兵的见面。
另外,我还很清楚的记得一位老兵,叫周裕祥。
他说:“自从你们来了之后,我的政治地位大幅度提高了,人家不再骂我是国民党兵痞了。”
问:您能谈谈湖南地区抗战老兵的兵种吗?听说有很多老兵当时是被抓壮丁才参军的,您了解这一情况吗?
郑鹏: 湖南抗战老兵的兵种,是当时湖南地区国民党军队的体制和结构决定的。步兵最多,飞行员寥寥无几。关于抓壮丁,当时青年学生自愿当兵的多,农村里自愿当兵的很少。实际上,我觉得“抓壮丁”这三个字用错了,只有在46年以后,才出现抓壮丁。抗战时期,就像我国现在的兵役法一样,国民党政府也有兵役法,但是这中间免不了作弊,就是可以买壮丁。这个过程,抗战老兵谢礼谦讲得最清楚。他当年就在湘潭一个乡里面当兵役股股长,专门负责招兵。他出了一个主意,说:每家每户按照你的田产多少交多少钱上来,这个钱用来干什么呢?一旦有了兵役,我们这个保要出5个兵,100块钱一个兵,有些青年愿意拿这100元给家里,自己去参军,有些人不愿意去。假设抽到了张三,张三不愿意去,李四愿意去,就给李四100块钱,代替张三去参军,这就叫卖壮丁。另外当兵过程中,又有逃跑的,跑的占很大部分,都是老兵油子,抓到就毙掉是毫无疑问的。谢礼谦还说,假设我们保里要3个兵,就拿出300块钱,谁愿意去就每个人先给50块,发到家里面,把人从乡里送到县里,再发20块。县里集合到师管区交给带兵的人,最后的30元结清。这样就防止拿了钱以后逃跑,这就是买壮丁的过程。
当然,任何社会,任何制度都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正确,总存在漏洞。以权谋私、欺压百姓的这些事都存在,但是总体而言,国民党政府是两丁抽一、三丁抽二、五丁抽三。中国有个传统,读书第一位,唯有读书高。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去当兵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还有一个现象是,1942年后当兵的,都是15岁左右的年轻小伙子。
问:老兵审核是一项复杂也有争议的工作,对于老兵自证也是一个很困难的事情,您是如何去辨伪存真的?
郑鹏:帮助老兵审核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参与的。志愿者历史知识相对缺乏,审核又是一个很关键的环节。历史很复杂,没有对历史很好的了解,很难做到辨伪存真。 审核老兵,就要熟悉当年的文字、体制、制度,还要了解当时的战况。所以我审核老兵尺度把握的比较好,保证每个老兵材料都是真实的,全国有两个机构是审核老兵的:一个是湖南老兵之家,负责湖南区域;另一个是关爱抗战老兵网。这两家认证的老兵,慈善机构都是承认的。我可以对着镜头讲,对老兵审核我是负责的,我不会放过一个真正的抗战老兵,不是抗战老兵想混进来那也是不可能的,关于老兵审核,三两句话讲不清楚。
很多老兵都90多、100岁了,他们讲不出什么内容了。举一个例子:那是我们第二批审核的老兵。慈善会要给每个抗战老兵800元钱,一个叫何业鸿的老兵,常年住院,患有老年痴呆又不太会讲话,只有她女儿写的一个报告,模模糊糊地写了他是黄埔十六期。看到这些,我马上想到他可能被分到了第六战区。我就问他:“您是不是毕业之后,就是上尉见习排长?”他点头。我又问:“您拿的是79式还是中正式步枪?”他回答:“中正”。“您在石牌打过仗吗?”他一听到石牌两个字,眼睛就放光,眼泪就出来了,突然间就给我回敬了一个军礼。结果就明朗了,这无疑就是抗战老兵,1942年毕业的黄埔老兵,其实这些上过战场的老兵,又能有几人安然归来!
比较困难的是审核团队下面的老兵,有时候审核一个老兵,就要花费一下午时间。但是,即使讲得再乱,只要他讲得有两到三个点是正确的,我就能基本上还原。这个过程也是我给志愿者普及抗战历史的机会,我们的志愿者普遍缺乏历史知识。对于每一个老兵,我都利用审核过程,来来回回将他的抗战经历倒溯出来。
问:您是湖南接触老兵最多的志愿者之一,在走访审核老兵过程中遇到的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郑鹏:我是湖南接触老兵最多的,这一点我不否认,在湖南这块土地上,每一个发现的老兵,我们都送去了关爱,只是轻重不同。但是,从人性、物质等方面我们基本都跟上去了。这得益于湖南所有的志愿者的付出。
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资金支持,很多事情我们无能为力。想帮他们解决困难,但是没有办法。我总结了一下,如果我发现一个老兵,我不去惊动他,也许,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可是,我惊扰了他,我的关爱却跟不上,那我还不如不去找他,我不想打破他平静的生活。有时候我会想,我们是不是做了一件很残酷的事情,老人家已经90多岁了,什么都不想就慢慢过去了。我们插进去了,打破了原来的平静,这个波浪翻起来之后,谁也平静不了,这些都是血和肉的记忆。如果关爱跟不上,带给他们的是更大的伤害。所以最困扰我的就是这个问题,谁愿意把自己的伤疤挖出来给人家看?所以,对于我来说,如果无法关爱他们,我宁可不去打扰。
问:您的摄影技术也很专业,您是如何用镜头去表现老兵的?
郑鹏:我没有特意去寻找角度,我只想表现老兵最真实的一面。他们真正的喜怒哀乐,他们生活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不夸张、不造作。把老兵最真实,最原始的一面表现出来就可以了。
问:您能谈谈湖南地区的关爱老兵志愿者吗?
郑鹏:2015年9.3大阅兵之后,民间关爱老兵团体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明显增多。
我们湖南关爱老兵志愿者是值得所有湖南人骄傲的,也是湖南宝贵的财富。做关爱老兵志愿者占人口的万分之零点零零几,还微乎其微。我们不强求、不勉强谁来干这个事情,干自己愿意干的事情是最好的。我从事这么多年,见过几百号志愿者,有的见过一面就再没来过。但是只要你在这个队伍里哪怕只干了一分钟,做一点点事情都是了不起的,因为他曾经干过,而且是自愿的不是强迫的。我们也知道现在生活压力这么大,我们要把自己管好后才能去管别人。
问:您能谈谈您是如何同他们无障碍交流的吗?
郑鹏:我和抗战老兵交流都是用民国语言,其实民国语言很简单,比如说一个学校,分为旧学和新学。在民国普及教育还是比较高的,家里面再穷都念过书。因为祠堂里面有公田,公田的收入给老师,旧学堂是带有私塾性质的,新学堂就跟我们现在的学校差不多。太平天国之后,我们湖南这个地方就有一大批人跟随曾国藩发了财回来的。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家里房子盖好、地买好。第二件事就是兴学校!所以辛亥革命湖南出了大批人才,这些都是湘军的底子。湘中是开湖南风气之先,长沙尤盛。1949年前都称为民国,1911年是民国元年。和老兵交流的时候,要问年龄就问:“您今年高寿?您是民国几年出生的?”因为他们只记得民国。如果他说民国18年出生,你就要反应过来是1929年出生的。上次我们到郴州采访一个抗战女兵,她说她是1922年出生的,她很传奇,女扮男装顶替哥哥去当的兵。其实她应该是民国22年出生,公元1933年出生的。所以针对不同的采访对象,要根据实际情况,采取不同的谈话方式,提不同的问题。
问:抗战老兵都是经过血与火的洗礼,体验过残酷的战争,那些经历如同深深的伤疤,轻易不会提及,您是怎样让他们对您敞开心扉的?
郑鹏:那些悲惨的经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是一种光荣。面对一个老兵,首先像聊家常一样开始。比如说:“嗲嗲,打仗怕不?”讲话最好用最普通的语言。打仗哪有不怕的,但是枪一响就是你死我活也就不怕了。再比如现在老兵记忆差了,“嗲嗲,打仗最苦的是哪里一仗是什么时候打滴啊?”人这一辈子总有一个刻苦铭心的时刻,最苦最累最危险的事情应该会记得。你只要提醒他一点点,可以是诱导亦或是提醒,就能把打仗的经历一点点挖掘出来。但是你要再和他交谈的时候,就要善于引导他说出你想要的那一个点,要顺着他的思路将你想要了解的事情问出来。在他讲的过程中不能随意打断,所以采访老兵是比较随机的,面对不同的人必须采用不同的方式。
我采访老兵都是以拉家常入手,我首先问他家里面弟兄几个、爸爸妈妈干什么、您读过几年书、新学还是旧学、小时候调不调皮这些小问题,这样一来老兵就没有了戒备心理。如果一上来就问人家你哪年当兵的,像审问一样,那老兵警惕心一来什么都不会说。所以任何老兵我去采访都能比较顺利。有个叫盛伍皋的抗战老兵,做过好几次采访都不理想。我一去,他就拿警惕的目光看着我。我就把他子女叫过来说:“我和你爸爸交谈,你们听着,听你爸爸讲从来没有讲过的事情。”然后就跟老兵拉呱,从老兵读书、谈恋爱这些入手慢慢拉。这样自自然然就打开老兵的话匣子,再顺着他的话头慢慢往下挖。
问:现在采访抗战老兵出现这样一个问题,刚开始采访还好,采访的人多了,有的老兵讲述就会越来越离奇,口述内容就会有所质疑,这个您怎么看,如何去分辨?
郑鹏:我在做口述时曾说过“就怕老兵有文化”的话。因为老兵也是人,人性形形色色,把老兵的身份排除,他和我们所有人一样,喜怒哀乐一样不缺。所以说老兵有时也有虚荣心,只是强弱不同罢了。有些人老老实实,有些人就不那么老实。在他讲述的过程中,你在心里要有底,要辨别真伪。
我采访的一个汨罗的老兵,打过南京保卫战。我当时在照相,他们在采访中没话讲了。我几个问题插进去,立马打开了老兵的话头。虽然我在照相,但是我耳朵一直听着,听的过程中辨别哪些是真的。南京保卫战是怎么打的?迫击炮是怎么用的?老兵是怎么不要命的?这几个问题一问,老兵的眼神、架势就来了。眼里的仇恨,拼命的架势就出来了,这就是真实的老兵口述。有些老兵会把报纸上看到的很多东西据为己有。因为90多岁了,讲着讲着就会扯到报纸、书籍上的事情在所难免。我宁肯要老兵杂乱无章的叙述,这样我能从中得到真实的经历,我希望看到真实的一面。是有血有肉,有优点有缺点,这才是个大写的“人”。
现在有很多年轻人利用书籍、互联网的资料来针对老兵的口述挑刺。我觉得很不妥,书籍、资料和老兵口述肯定差别很大。我们采访老兵,短短的时间里就是听老兵口述那段历史,他们讲的时间跨越很大,而且回忆是不连贯的。40年代的事情可能讲到30年代,而且你还不能打断他,只能听他讲。在他讲述的过程当中,你的大脑必须不停地搜索,他讲的这个地方历史的来龙去脉、哪个地方讲的不对、真实的情况是什么样的?大脑要高度的运转,他一边讲你还要一边整理。
问:您做了这么久的关爱老兵志愿者,对您来说最大的欣慰是什么?
郑鹏:目前为止,让我感到欣慰的是:第一,我们把老兵做人的尊严还给他了。第二,老兵走的时候没有遗憾了,很平静的走了。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徐名魁,38年当兵,湖北的,住在恒大华都。第一次采访他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面,不动不讲话,他夫人跟我讲他几十年都是这个样子。讲禅语就是入定。找到他之后,随着我们的关爱跟上,老人才变得活跃一点,愿意讲话了。特别是到了2015年,大型关爱老兵活动开展之后,他高兴了,真正地敞开了心扉,人也特别活泼了。这期间,我们给他们拍了婚纱照。他们特别高兴,特别感谢我们。在走的那一天,和平常一模一样,吃饭、散步、看电视。吃过晚饭后,把假牙一取,就跟他儿子说:“我要走了。”到了晚上9点多,他儿子感觉不对劲,就打电话给住在楼上的志愿者秋天。老人看到秋天非常高兴,拉着秋天的手平静、安详、面带笑容地离去......
责任编辑:孙洪艳 最后更新:2017-02-24 17:3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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