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战利品 三代家国情
2019-09-19 08:33:04  来源：彭京士  点击：  复制链接

　　一、初识先贤后

　　初春的浦东，雨声淅沥，寒风阵阵。灯下夜读却给我带来阵阵暖意。我的父亲彭劢，抗日时期曾奉命入滇，与顾葆裕、洪行率部至边陲重镇腾冲，展开敌后抗战，直至1944年9月驱除顽寇，光复国土。所以那里的民众依然记得他们，甚至把他们和所率部队预备二师的事迹写成书、编成故事，流传至今。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因为父亲的缘故，我也多次去过腾冲，结识了一些那里的朋友，虽相隔数千里，却有不少的联系与牵挂。

　　桌上的台灯下，就摆着一本，由腾冲教师王式庄先生抢救并辑录成册的《秋生堂诗文录》，而这位秋生堂主，就是全国闻名的腾冲抗日县长张问德老先生。腾冲沦陷后，他以花甲高龄临危受命，不顾老身伤病，勇担腾冲抗日地方工作，组织民众支持远征军坚持斗争，历尽千难万险，终于迎来了腾冲光复的胜利。 老县长学养深厚，著有不少诗文，此刻我正读到他写的一首《赠西医张焕然》：

修伟雄躯浑厚形，谁知人是最聪明。

医从海外真传得，院号东方春气生。

伏案时临玄秘塔，偷闲便诵青囊经。

年来尽力疗群众，入手声名功业成。

　　据我所知，腾冲东方医院，是云南乃至全国，最早的私立西医院之一。它是由腾冲和顺乡人张德辉与夫人张云和留日学医，回国后所建。莫非老县长所称颂的是另一位名焕然的张姓医生?也许，焕然是张院长的别名或字?

　　为释疑，我立马拨打电话，询问在昆明的张毅，他给了肯定的回答：焕然一是我爷爷的字。并发来他爷爷的一帧单照，果然“修伟雄躯浑厚形”，一表人才!

　　远隔千里在上海居住的我，如何与云南边陲张家人有联系呢?长话短说吧：2017年夏，上海市书展,我有幸被陈明仁将军长孙陈湘生邀请，去参加作家余戈三部曲：《腾冲之围》、《龙陵会战》、《松山会战笔记》的首发仪式。会后，湘生问我，你知道腾冲东方医院院长张德辉吧?我点点头。他接着说张院长的孙子张毅，大学毕业后在昆明工作，认识余戈，并托他找你，想要取得联系。我很高兴，即刻要了张毅的微信。

　　当晚就与张毅通了话。他告诉我："爷爷一直珍藏着一本书，说是你父亲(预二师副师长彭勱)率部从日寇手中缴获的战利品，亲自到东方医院送给我爷爷的。因为当时你父要率部追歼日寇，来不及题字，于是爷爷自己便在书上记載了此事。虽然爷爷已辞世多年，我们还一直在找寻彭家后人??"这让我十分感动，七十多年过去了，张家还保存着这件战利品!放下手机，真恨不得立刻飞去昆明。

　　二、千里奠忠魂

　　2018年春天，突然接到张毅电话，他说有机会去湖南出差，想去长沙县拜谒彭勱将军墓地。这消息令我既感动又不安。感动的是，他出差开会时间紧迫，还专门绕道乡间去祭奠我早已故去的父亲;不安的是，目前我远居上海，虽早想去昆明会他，却迟迟没能动身;这次他到湖南白沙乡先父墓地拜谒，而我自己却又无法赶到现场去接待，真是太对不起他。

　　于是，我立即联系住在白沙乡的堂弟京满，请他代表彭家接待远方来客。京满一口应承"放心吧，士姐!"

　　没过几天, 张毅和京满弟先后打来电话：一个说已到过白沙乡见到京满叔，并祭拜了抗日将领彭勱将军;一个说云南昆明来的年轻人张毅，很是有心，不但备齐了钱纸香烛水果鞭炮，而且还抢着付了午餐费，他真是太客气了。张毅的赤诚与热忱，又一次打动了我，于是更想去昆明见见这位先贤之后。

　　三、冬日春城会

　　2018年12月中旬，我终于如愿以偿在小妹京彬和二女庆的陪同下，坐火车到达昆明。

　　得到信息，张毅主动联系了原预二师抗战老兵陈缦云的儿子李冠南，他俩一同到车站迎接我们，真令人喜出望外!

　　冠南个头稍高，但话语不多，老成持重;张毅中等身材，戴一副银丝眼镜，文雅精干。刚下车，便见到热情洋溢的他俩，我高兴得把旅途的疲劳都丢到九霄云外了。

　　昆明的翠湖，鸟语花香，游人如织;蓝天白云，艳阳高照;西南高原的隆冬，竟如春天般的美妙。张毅领着我们在湖边，会见了他的双亲。虽说是初次相会，却一见如故，仿佛老友重逢。牵着手，并肩漫步柳下堤边，有说不完的话。中午，张毅请我们到石屏会馆吃午餐，品尝云南风味。稍事休息，一同去参观大观楼。

　　大观楼是春城昆明的名胜，与我们家也有渊源。媽媽曾告诉说，1945年秋天，抗战刚刚胜利，父亲与他的两个弟弟，(一是抗日战士，一是西南联大学生)，专程到大观楼前拍了纪念照。这张照片五叔(彭勃)一直珍藏身边。1949年8月他参军时，就把一些不便携带的物品包在一起，寄存在同学龙牧流处，没料想一存就是半个世纪! 由于工作调动频繁他们失联了。龙牧流叔叔多方打听才终于在上世纪末与我勃叔取得了联系，而且在第一时间，将当年的寄存物完璧归赵。这样，我们也才得以见到抗战胜利时，父亲兄弟三人在昆明大观楼的英姿。龙叔的诚、信、义感动了我们全家。一2002年，八十多的老母亲特派我与二妹京璞，专程去上海，当面向龙叔致谢。即使如此，也难以表达我们一家对他的感激之情。

　　与我同行的小妹京彬，1950年出生，虽只在襁褓中见过父亲，但她对父亲的敬仰与爱戴与我们一样，这次来昆明她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大观楼。来到公园，只见大观楼依然雄踞滇池之畔，石栏石狮依旧。张毅的母亲尹老师，指着远处逶迤的西山，热情地介绍说："你看，那山脉横向看，像不像一个美女睡卧着?那层层的树木像不像她婆娑的髪髻??"她还指着飞翔在湖边树梢的白鸥说："它们年年冬天都从西伯利亚飞来，昆明人可喜欢，买了鸟食喂它们。它们也不怕人，与游人嬉戏，甚至还会从人的手里啄食呢。"真好可爱!是的，无论是远处静卧的西山，还是眼前飞舞的白鸥，都给人以安详和美的感受。和平年代我们可以尽情享受山川湖泽的美景，过着安宁平静的生活??抚摸着父亲曾经抚摸过的石栏，我的思绪回到那张老照片里的时光……坚持了十余年的抗日战争刚刚胜利，国家遍体鳞伤，要重整山河，还得"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父亲当时一定是鼓励我希平叔回乡务农一一因为长沙东乡老家有十几口人靠种田为生，上有老下有小，只有我二叔(庆霄)一个壮劳力是不够的。其时我尾叔希直尚在初中读书，所以我父亲作为负责任的大哥，那天一定是勉励他四弟(我们称他为秋叔)返乡务农奉亲。同时也勉励我三叔庆遐努力完成西南联大的学业。他们三弟兄当时聚在大观楼，一定都在展望未来??至于我父亲彭勱，1946年调南京国防部第五厅第二处任处长，1947年又调新疆任戍边的旅长，1949年上半年又调至湖北任宋希濂十四兵团参谋长兼教育长。父亲常说，"军人以服从为天职"。1938年自黄埔七期毕业后，他就投身抗战的洪流，参加淞沪抗战，武汉会战??，1942年他被调到中国远征军预备二师任参谋长，率部去云南腾冲敌后游击抗战，直至1944年大反攻，与兄弟部队一起浴血奋战，全歼顽寇胜利收复腾冲。七十多年过去，那里的父老乡亲至今没有忘记他们。我为有积极抗战的父亲而自豪，也为有担当的好叔叔们而自豪。

　　张毅与他的父母亲一直陪在我们身边，听我讲过去的故事，令我深切地感觉到，张彭两家虽地域遥远，但对祖国山河的热爱是一样执着。张毅的父亲张钦达从小立志学地质，要为祖国找宝藏。地质学院毕业后，他数十年如一日，跋山涉水，为祖国地质考查作贡献。张毅的母亲尹灿章老师师范毕业后，一直在校园工作，为祖国培育花朵。原来我俩是同行，虽初相见却像老相识，谈笑甚欢。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四丶家国情谊深

　　入夜，张毅的父母特备腾冲大火锅招待我们，还邀请侄儿夫妻作陪。只见长长的大桌上，高高的铸铁火锅热气蒸腾，各色菜肴琳瑯满目，香气扑鼻。我们几个被奉为上宾，实在令人汗颜。我不停地在心中祷告，今天我们来到父亲昔日战友后辈的家中，受到热情礼遇，真令我不安，唯有在心中默默祈祷：请先父在天上保佑张家世代平安幸福!

　　"姑姑你看，就是这本书!"

　　晚餐后，张毅带我们到他书房，从玻璃书柜中，郑重地取出一本厚厚的书递给我。我知道这一定就是牵系着张彭两家情谊的那本书。我郑重地双手接过来，我仔细地翻看，只见浅赭色的布壳封面上，印有仿宋体的四个大字《孟子.孝经》。我习惯性的翻到封底，见一个方框内印着几行小字：著者 内野台领 发行 东京大东出版社 发行时间 昭和十二年六月十八日。(我查了一下，日本昭和十二年，正是1937年。那年7月7日爆发卢沟桥事变，日本全面侵华战争开始，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张毅在旁指点，让我翻看卷首，于是几行遒劲的1钢笔字，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

　　"一九四四年 阴历八月十七日 腾冲收复胜利品。由预备二师副师长彭迈先生惠赠——德辉识"

　　我捧着这本被张家珍藏了七十余年的战利品，心潮澎湃，半天说不出话来。脑海中出现父亲在滇西抗战中的画面：率部队趁夜色划木船抢渡怒江，深入敌后;战前动员时，日寇炮弹轰来，震掉了他的眼镜，从地上摸着眼镜戴好，他又继续演‘讲攻打坚固程度，仅次于松山堡垒的来凤山时，父亲几天几夜没有合眼，直至取得完胜;在收复腾冲城，寸土寸血的恶战中，父亲得知李颐团长牺牲的噩耗，立即奋不顾身代理团长，冒着枪林弹雨率部继续歼敌追歼逃寇时，因师长顾葆裕有事离队，父亲以代师长的名义，亲率余部坚持追击，直至畹町,芒友胜利会师??捧着这部当年父亲率从日寇手中缴获的战利品，我甚至奢望，它还能传递给我父亲当年的体温与激动……

　　机灵的张毅，马上拿过相机 ，拍下了我捧着这件战利品的照片。他还对我说："爷爷(即张德辉院长)视这本书为珍宝，一直收藏在书柜里。文革期间爷爷受难，所有藏书字画当作"四旧"被洗劫一空。爷爷平反后，过了很久，让家人去认领遗物，才从墙角被遗弃的书堆里，找回了这本有爷爷签名的战利品。从那时起，我家就一直想找到预二师彭副师长的后人。今天，总算找到了!"

　　张毅的述说充满深情 ，先辈在抗日烽火中结下的战斗友谊天长地久，并得以在儿孙心底延续。这本凝聚了两家先人战斗友谊的战利品，也凝聚了湘滇两地三代人的亲情、家国情与民族情，真值得永远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