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4月初,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鄂西石牌会战、斯大林格勒会战与北非登陆作战时,我们(黄埔19期炮独2队)去贵阳防空学校的南厂兵营报到,在军官养成教育一年半之前,先接受一年的入伍教育,前9个月是步兵教育,后3个月为炮兵训练。
在台北《报告班长》这部电影中,应征入伍的“菜鸟”,一入营房便一个个领到一双黑油油发亮的长筒战斗靴,就寝时在通铺下面摆得整整齐齐,真是好生令人羡慕。我们当时在抗战最艰困的阶段入营,入伍生就是二等兵,甭说战斗靴了,连运动鞋都没有,只有清一色的草鞋。
稻草打就的草鞋,通风透气,不长香港脚,夏天凉快,穿上软绵绵的,踩下去能感到碎石子的凹凸,虽隔而不隔。那时的伙食虽是糙米饭、豆芽、豆渣、辣椒,病痛却不多,也许是常年穿草鞋,收到了脚底反射区按摩之效?星期天放假出去,提上五六双草鞋回营,新稻草打的就比陈稻草打的结实耐穿,可是晨操几千公尺跑下来,就磨蚀掉一半,到了晚上耳绊松脱,就只有另换一双。
到了11至12月间,贵阳进入彻骨寒冷的隆冬,穿草鞋就是苦事一桩,套上布袜,脚趾头还是冻得发麻。可是进入步兵教育的野外战斗射击,却不觉其苦,因为马上就进入另一个阶段,要接受“炮(操)、马(术)、观(测)、通(信)、驭(法)”的炮兵基本训练。
我们最感兴趣的还是马术,那时贵阳还有处跑马场,官方民间养的马匹还不少,平时只有羡慕别人骑马的本领,一想到自己不久就会“踊跃疾驱”,十分振奋。哪想到骑上马之前,还有许许多多的训练来折腾我们。
队部边几具木马,不是体操用的木头凳,而是“木马屠城计”希腊人留在特洛伊城外的木质马,只是大小与真马相差无几,每天我们就在这些木马边练习上下马,装水勒,佩鞍垫。
而系马的笼头与鞍垫还要我们自己“克难”来做,发的材料就是灰布绑腿,和一床西北的灰色粗毯,我们用针线缝合,再连上肚带。有了这些基本行头,这才带我们进马厩学习擦马。
我们在数九寒天中擦起马来,从马蹄、马腿擦到马背,经过马背擦到马头、马尾,每一个关节,每一部肌肉,都要用禾草来尽力摩擦。一堂“马厩勤务”下来,马已浑身擦热,我们的灰棉军服也汗湿了。
马场教练让我们接触真正的马来上下,可是却和在葫芦口大战张飞的许褚一般,骑的是无鞍马。马术口令也和我们听惯了的步兵口令大不相同,步兵口令为“预令悠长而动令短截”,可是马术中,一个“向前——走……”预令悠长,动令袅绕,使我们觉得,果然是另一个兵科的世界。
几场冬雨,马场的草地被万蹄践踏成了一片烂泥坪,到处是一潭潭混合了马粪马尿的污水。骑在瘦骨嶙峋的川马上,只有一片毯垫,两小时的快步慢步下来,大腿的油皮去了一层,全身肌肉又酸又痛。搞不好腿没夹紧,一个“斜换里怀”猛然把人从马上摔下来,跌成一个狗吃屎,马也跑了,人也脏了,棉布军装烂泥一身,从此升级号称“马裤呢”。只是学马术不唱几句“落马湖”,怎么把骑马练成“人骑一体”的境界呢。
好不容易骑到了配有鞍勒的马,“骑坐姿势”也有了要领,来了几次“野外骑乘”。到操场以外兜一圈,“那达达的马蹄”踏过贵阳的石板路,“马上看壮士”十分之拉风。可是回程还没到马厩,千里八远就得下马牵马步行,让“无言的战友”也喘喘气。回到马厩还得先伺候它,卸下水勒鞍垫,擦了马身,上了槽,才能带队离开。哪有现代“洋马”好,管你什么“野马”“小马”“宝马”,到了地头,马屁股都不用拍一下,拔下钥匙就走人,多么轻松。
熟悉了炮兵的机动力——马匹以后,我们方始接触到炮,而且还是敌人的炮——日本造的三八式野炮。
军语要求严谨,连筷子调羹都有头有身有尖,十分确实。在火炮来说,炮管长度在口径25倍以下的叫“榴炮”(howitzer),25倍以上的,不像现在叫加农炮(cannon),而叫“野炮”。这种三八式野炮骨架结实,结构简单,炮车护板前有两个炮手座位,炮车轮很高,直径有一公尺来高,用炮时调架尾,或者行进中来一个“人力挽曳”,口令一下,就有两名炮手到铁车轮边来扳轮辐。
操炮从“放列下架”开始,前车(弹药车)与炮分开,拉到炮侧,火炮架尾着地,两块护板“当”地一声放下,装定距离,转动方向,炮口昂起,扳开炮闩,从雪亮的炮闩口望进去,见到亮亮的炮管膛线,弧度优美旋转到炮口,便是一个小圆圆的蓝色天空了。沉重的炮弹——银白色的信管,暗黑色的弹体,黄澄澄的药筒——一送进去“哐啷”一声关上炮闩,方向手高低手各报“好!”,击发手一拉击发绳,炮口焰一闪,炮管猛然向后一座,惊天动地“轰”的一声,热气扑人,弹头便满载了我们国仇家恨的愤怒与报复力量,凶狠狠劈裂在敌人头上了。
射击是炮兵唯一的战斗手段,作起战来,炮兵也从来不纳入预备队,所以一上战场就要射击。只是这种炮弹药来源已断,只能训练训练入伍生;要实弹射击,还得去炮兵学校。
一年的入伍教育后,养成教育的第一阶段便是从贵阳去都匀炮兵学校受训,我们徒步行军三天。
当时炮校教育长史文桂将军,教育处长傅正理上校,训练很严格,炮厂就在都匀中学的运动场边,我们头一次出炮操,把一门德造克虏伯野炮拖出炮厂,掌辕杆的同学没有把稳,炮轮几乎撞到了厂柱。草鞋绑腿的炮操教官严树楠上尉勃然大怒,一声哨子,要全体学生立正,他骂我们粗心大意,不知道武器来源不易:“你们的命抵不了一门炮。”
这顿骂如同醍醐灌顶,才使我们恍然自己与国家的处境,一切都要仰赖外国,车也好,炮也好,弹药更不必说,都要向外国买,政治变化或者交通封锁,武器的零件与军火一断,手头的武器就成了废铁。打从炮校开始,我们操作、分解、结合、射击、保养过的火炮有一二十种,我们可算得是批“玩炮的人”了,只是我们军伍所经历过这么多大大小小平射、高射、榴炮、野炮,竟没有一门是中国造的。
当时炮校的炮种,便是抗战时期火炮种类的缩影。我们操作过的火炮,最精良的一种当推德造一〇五榴弹炮。德国货的特征是“耐”,抗战初期,以德国武器为大宗。不论火炮、车辆、器材,他们外表特色便是五颜六色的迷彩。这些油漆没有一块冒泡、崩落而锈烂的。一〇五炮是钢轮,也不见锈蚀。它火力强,射速快,射程达12000公尺。二次大战开始,美国向我国要了一门这种炮去仿造,所以美制一〇五炮,除去用橡皮轮胎外,与德造一模一样。
还有,抗战时期除要塞炮以外,德造一〇五榴炮算是最大口径的武器。当时视同国宝,两门炮便是一个连,这种炮团,往往直属战区司令官指挥,官居一品;我们这些毛头小子,只能“远观不能近玩”,参观见习一番,便是开了眼界,更别梦想实弹射击。
法国造的士乃德山炮,口径7.5公分,由于它与其他火炮的液压驻退不同,采用气压制退,炮身重量减轻,分解运送也方便,只要两头骡子便可曳引。从外表上,它的炮口下方有一处突出的制退装置,十分显眼。这应该是一种优良火炮,只是法国战败,德意日三国同盟,柏林令下,维希政府便断绝了零件与弹药的供应,所以这种炮仅只于操作而已。“聋子的耳朵”,摆设罢了。
抗战期间,苏联供应武器,交换我国的钨沙、羊毛、粮食。我们入伍的步枪便是苏联造7.62公厘步枪,这种枪瘦瘦长长,不用刺刀,而是一根长枪刺,如果肉博接战,不能劈只能刺。上了枪刺阅兵时,黑压压一片枪刺如林,倒是另有一番杀气。到了炮校,接触多的,倒不是口径比较小的七六二俄造野炮,而是属于中口径的11.5公分苏联造榴炮。
军中骂人不中用为“鸦鸦鸟”,一直不懂是什么典故。到炮校才知道是指这种“幺幺五”榴炮。从外表上看,壮壮实实又短又粗的炮管,高头大马的炮架,真能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在兵器讲解中,说到这种炮用上五号装药,只能打到8000公尺。我们举行连战斗射击,便以这种一一五榴炮编成一个连,一门炮由6头骡子牵引,24头骡子拖了这4门炮通过都匀街头,轰轰隆隆的炮轮声,达达得得的骡蹄声,驭手的吼叫声、皮鞭声,锵锵铿铿的挽链声,随着卷起的滚滚尘土,在都匀的旧城城墙头上占领了阵地。放列下架,挖好驻退沟,在架尾垫上减震的捆柴,炮手装定瞄准器材,从“螺丝结顶”的观测所里,传来了演习连长下达的射击命令:
“榴弹,瞬发信管,三号装药,第一炮发射,一发,方向……准备好发射!”
炮阵地的演习副连长复诵口令,试射炮定好诸元,装上炮弹,第一炮炮长一声令下:“放!”
一阵炫目的黄光,照耀在整个炮阵地上空,惊山动谷的“轰隆”一声后,炮口便冒出袅袅白烟,扑来一股子刺鼻的硝烟热风。久久,在目标区沙包铺方向的山谷里,传来沉重的轰然爆炸声。
这次实弹射击表现精彩,由于测地精确,典范运用得当,操作确实,原订100发炮弹射击7个目标,谁知3发炮弹完成试射。
当时外国的形形色色火炮中,最使我们这些玩炮的孩子心折的国家,说来不相信,却是北欧的瑞典。
瑞典虽是永久中立国,制造的武器却是一等一的好。它有家卜福斯(Bofors)公司,生产的一种野战炮与两种防空炮(当时叫高射炮,原是日本军语)尤其精良。我操作使用期间所射击过的炮弹,不论是自己亲自瞄准击发,或者指挥射击,当以四位数字计,这家公司造的兵器从没出过故障,精度尤其良好。50年下来,它造的炮还是被广泛运用,而且不止我国,盟国也是如此,一句话:好得没话说。
在炮校最先接触到的,便是卜福斯七五山炮,纯暗绿色的油漆,铁炮轮,放列时矮矮小小的不怎么起眼,比起法造士乃德山炮要觉得安全些,便是有护板。
这种炮在牵引行进时,只要两头骡子;一旦必要,便可以大卸八块,由8头骡子载了炮管、摇架、护板、炮轮等登山越岭,把炮连运到野炮根本到不了的地方去。马术教官赵青山上尉就告诉过我们,他那个山炮连在山西运城作战,日军占领了运城飞机场,集结了大批飞机。他奉令带了4门炮,由驮骡运到附近的高地,测好距离,使用三号装药,可以射击9600公尺远。一次拂晓射击,猛烈的炮火打中了日军很多飞机,炮管还热得烫手时,立刻又拆炮载运下山撤走。这段光荣战绩,使我们对这种炮另眼相看了。
当时举行实弹射击 ,为了免得初速太大磨损炮管,一般都用一号装药,也就是在弹头后面的药筒里,只放一包抛射药片。所谓一包,有现在的箭牌口香糖两包那么长,白绢巾裹着的是十几片无烟火药,一片约莫有两公分宽,十多公分长,一公厘多厚,暗暗黑黑的颜色很像蔗糖片,咬起来也有一点甜味。一发炮弹有三包抛射药,每次射击只用一号装药,平均就剩下来一二十包了。抽出一片来点火,滋滋地烧着,燃烧得并不快,到了晚上还发出绿惨惨的火光,把人的面色映得很恐怖。但要是在密不通风的药筒中击发,这小小一包立刻发挥成压力极强的气体,能把十多公斤的炮弹送到几公里以外去。
当时我们用这种火药片当书签,用针头在上面刻刻字画互送,作为纪念。还有一个用处,便是用它来火攻墙壁缝里的臭虫。
教室寝室的砖墙缝里,不知藏了多少臭虫,那时没有滴滴涕,没有杀虫剂,除了开水烫,完全奈何他们不得。及至有了卜福斯山炮药片,便把它切成一条条,塞进墙缝里,然后在外面点火,慢慢烧进去,把里面的臭虫熏死,这却是意外的收获。
由于炮种多,射击法也各国有各国的一套,我们样样都学,方眼射击,定点射击……观念中始终以连长为射击指挥官,由他负射击成果的责任。美国射击法,又有它的一套,居然炮兵营长啥事不管,射击指挥所(FDC)由营作战官(S-3)来负责。
射击精度好不好,与测地大有关联,这门课真能把人算得天昏地黑,一张表上填得密密麻麻,一个小数错了,整个作业重来,一本“密位对数表”几乎都翻破了。哪有现代的雷射测距仪和电子计算机,按按钮,正弦余弦值便自动求了出来,误差只以公分计,真是天差地远。
从炮校回贵阳时,黔桂一带的战局渐渐紧急。行军途中常常见到美军载重车急旋风般向贵阳以西撤退。一群群的难民,也在这条公路上出现了。
1944年11月中,我们刚刚回到贵阳,迎接我们的总队长缪笵将军训示我们要与贵阳共存亡。把我们这一队编成一个野炮兵连,现炒现卖,在都匀学到的立刻就要派上用场。拨给我们的炮,不是法造、德造、苏造、瑞典造,还是我们入伍教育时的那几门日造三八式野炮。
当时,日军轻骑突进,占领了黔东的独山,正向都匀前进,贵阳震动,而汤恩伯的13军尚在奔援之中,只有几个军事学校与地方团队是可用的兵力,而炮兵部队更是少之又少,全要靠我们这批初学乍练的学生了。
操课停止,我们每人一支苏造步枪。一百发子弹沉重地捆在身上,连轻机枪都没有一挺,扛着沙包,提着圆锹十字镐,就到贵阳东端的要点高地图云关去挖工事。早上7点吃过稀饭后出发,要做到天黑才收工,回到油榨街后面的国立十四中学。学生已撤得罄尽,我们便住在他们的寝室里。那时一无电视,二无收音机,三无报纸,黔桂战事进行得如何,根本不知道。当采买到贵阳市区去,只见十室九空,市容萧条,大十字一带人车寥落,连电影院都关了门。倒是川黔公路上从西北来增援的汤军团军车络绎不绝,车上的阿兵哥被朔风吹成了暗红的脸孔,枪支却擦得干干净净,毫无尘土,行家看门道,就凭这一点,知道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劲旅。
我们只停了一个月课,便奉令停止构筑工事,开拔回南厂继续未竟的课业。这个阶段见不到马匹驮骡,炮却多的是,我们又进入了一片领域——防空(高射)炮兵。
当时接触到来自另一个国家的炮,说来你又不相信,波兰的4公分防空机关炮。抗战以前,捷克步枪与轻机枪是响当当的武器,波兰军火进入我国还是第一遭。心中却解不开这个谜,波兰在大战一起,就被德军打垮投降,这种炮从何而来?
后来才知道,1939年二次大战初起,德苏两国瓜分波兰,有大量武器装备进入苏联手里,这种防空机关炮也就越过欧亚大陆,从西北运进我国,成了国军的武器之一了。更进一步探索,这种炮也是出自卜福斯公司,名厂出好炮,果然不同凡响。
大凡连发的自动武器,最怕的便是“卡壳”,最常出的故障也就是它。射击时炮管产生上千度的高温,连发不停,金属自然膨胀,制造上稍有瑕疵,弹壳便退不出来,或者炮弹进不了膛,一门炮顿时就成了废铁。要排除故障也大费周章。作战中,千分之一秒就决定了生死成败,哪还容得排除故障。德造的3.7公分防空机关炮便有这种毛病。
卜福斯厂的4公分炮采用新设计,炮管与炮身在发射后后退,炮闩不随着炮管行动而自行下降,顺便就把射击后的弹筒拔了出去,炮身经驻退机弹簧伸张向前进时,炮弹上膛,带动炮闩上升便击发,达成了连续发射的功能。
只有用过其他火炮常遇故障的炮手,才晓得这种炮好,可以咚咚咚咚几十发连放,顺畅极了。由于炮管长,初速大,弹道低伸,精度极为良好。
我们那时对这种炮学得地道,不但分解结合,连每一个零件的功能作用,都能在考试中写得一字不漏。一提到卜福斯的炮,真使人不由自主地喜欢。
喜欢这种炮的何止我们,美国头一个仿造,而且打破军种的隔阂,陆军用,海军也用;过去用,现在还在用。提起四〇炮,可以称得上是最受欢迎的常青树火炮。
只是抗战时期援助我国的美式四〇炮,像极了有钱的美国大爷,伺候起来,要比全炮都是迷彩的波兰4公分炮难得太多。
小小一门四〇炮,对付的是低空的敌机,有效射击距离不过千把公尺,可是摆出来的谱真够瞧老半天的。一个战炮班居然有一部发电机,要4个炮手才能抬得动。发电机发出来的三相110伏(抗战时期我国民间用电都是220伏)电压,供应一具指挥仪和炮架上的液压动力机。要用指挥仪来瞄准飞机,而由火炮发射把敌机打下来。
这种构想很够“高科技”的,在理论上,只要敌机采取等速直线飞行,指挥仪以机械测出提前量,炮弹出炮口就应该打一个正着。事实上却大谬不然,四〇炮的有效射击距离近,只能打低空的飞机,敌机低空飞下来,不外乎投弹与扫射,一个掠袭便拉起飞走,能让指挥仪瞄准、追踪的时间极有限,电光石火中,目标就飞走了,这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因为有指挥仪与发电机,原应该360度都能射击的防空炮,却产生了一个60度的死角,为了掩护这个死角,炮班还得配上一挺1.27公分(0.5寸)的防空机关枪,这种枪也是奇笨无比,虽然不要发电机与指挥仪,却也有高头大马的三脚架,长长的水管,一具大水箱,水管与枪套筒连接,靠水来冷却枪管,光这一挺枪,又要6名枪手来伺候。
所以,一个美造四〇炮班,又是炮、又是枪,再加上装运指挥仪、发电机器材的车辆,浩浩荡荡十几个人,真要打起仗来,却比不上一门6个人操作的波式四〇炮。再加上汽油难、零件补充不易,到后来得到“美援”的四〇炮连,根本就把指挥仪与发电机甩开,您一边儿凉快去吧。五〇枪也不用水管水箱水套筒了,干脆当气冷来用。
尽管美式四〇炮有这些缺点,但它依然受到欢迎,因为炮本身设计优良,射击故障极低,炮弹可与波式和加式互换。但在八年全面抗战中,四〇炮到得迟,数量也少。全国才34门,对低空作战战功卓著的,还是德国制的苏罗通两公分防空机关炮,为数达88门,抗战期间击落击伤的445架日机中,它们的功劳可能要占一半。
这种炮也是由车辆曳引,单轮架,两个炮轮,放列下架很快,射速大,故障低。德国后来把这种两公分炮,改装成四管,成了盟国战术空军的克星。不过,我们进炮厂操炮以前,就对它有了肃然敬意,原因是这种炮有过全世界所从没有过的记录:一发炮弹打下了三架日本轰炸机。
抗战时期,防空炮兵都赋予炮兵部队的番号,从炮兵41团到49团,除开45团、46团为德造七五与俄造七六二防空炮外,其他都是轻防空炮;还有一个照测总队(下辖9个队),这九团一总队都归防空学校统一指挥,教育与作战同步,在抗战期间,堪称独一无二。
1937年11月27日,在江苏省作战的炮兵41团第3营11连,连长梅映波,率领全连经昆山、无锡、漕桥、武进而到达金坛南门外的东下区村,在附近坟地中占领阵地。
上午9点30分,日本九三式轻轰炸机9架编队,从东北方向进入金坛城上空,高度才1000公尺左右。第一批3架经城区上空向南转弯时,在东下区村占领了阵地的那门两公分苏罗通防空机关炮,炮长为丁作栋,立刻连发射击,咚咚咚咚的炮声中,曳光弹弹鞭抽刷日机,只听见惊天动地的轰然一声,3架日机熊熊火起,坠落在附近的田野中,顷刻间灰飞烟灭。
原来炮弹击中了长机弹仓中的炸弹引信,发生爆炸的骨牌效应,一发炮弹消灭了3架日机。这不但是我国抗战史上值得隆重大书特书的光荣战绩,即便在全世界战史中也绝无仅有。
在这段期间,我们要操作的火炮实在太多了,有伯来得两公分炮、马德森两公分炮、欧利根两公分炮;按照兵器学的定义,口径两公分以下称“枪”,我们还操作过的哈乞开斯单管与双管的1.32公分,就只能称为防空机关枪。
1945年7月中旬,我们进入养成教育的最后一个阶段,学习苏造七六二防空炮与照测器材,至于闻名已久战功显赫的德造克虏伯七五防空炮,都集中卫戍陪都重庆,只有等毕业后分发到炮团中去在职训练了。
8月11日夜间,忽然传来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原来已熄灯就寝,一片静悄悄的南厂兵营,顿时人声鼎沸,灯光大明。我们群拥在总队部大楼下面欢呼万岁,要求像附近的美军营区般,把机枪机炮拖出来,对空射击曳光弹来庆祝。
在那种难以遏制的兴奋欢乐中,我也有一丝期望,吃了这么多苦,学了这么多炮,胜利以后建军,便要淘汰掉这些杂七杂八、五花八门的火炮,采用统一的武器装备。听说,九〇防空炮已经运到了印度,马上就要从史迪威公路运进国内来了。
又是一种新炮。附带而来的便是新的兵器学、新的射击学、新的战术,我们又得从头学起。学过这么多国家的炮,并不怕学习,怕的是,万一供应国拿跷,不把炮弹与零件卖给你,就像抗战期间的士乃德山炮一样,除了废炮或者乖乖听对方开出条件的摆布外,又有什么办法?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啊,会有我国自己造的炮呢?
这个问题始终重甸甸地压在我心头。
责任编辑:钟思宇 最后更新:2020-05-13 15:2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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