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到我还能活到今天,也没有想到能有今天这样的太平日子……”2009年10月,中秋佳节。在青州市西南边缘淄河东岸的抗战堡垒长秋村,一个极为普通的农家院落中,时年八十一岁的冯保杰,对我如是说。
这个长秋村冯氏家族的十六世传人,感慨万千地对我讲述着抗战时长秋村民艰难的日子。口出此言时,他那布满风雨沧桑皱纹的脸上,有兴奋喜悦,亦有辛酸苦辣,相互交织着映现在我面前。而他那已经老花的眼睛里,随着话语流出了激动的泪花……
手拉着这位本家爷爷布满老茧粗糙的手,我在认真验听着他的话语时,内心里也在细细地感受着他的喜悦与痛苦。
我与保杰爷爷坐在院子中的小马扎上聊着,看着保杰奶奶坐在一堆玉米穗中间,左手拿着一穗玉米,右手娴熟地揭剥开包裹着玉米的表皮。然后,她又挪动着她那三寸金莲式的裹脚,起身把已剥去外皮的玉米穗,扎成一小捆一小捆,挂在院子中缀满小圆溜溜灯笼式的柿子树杈上。金灿灿的玉米穗,一串串悬挂着,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下,与那树梢枝头上一枚枚圆溜溜的金黄色柿子相互映衬,尽情展示着农家丰收的喜悦,也显示着太平年间的宁静与温馨……
“抗战的时候,哪有这样的日子好过?”我们的目光移向院中被鬼子焚烧的南屋残垣,抗战爆发时十岁左右的冯保杰,对那场给中国百姓生活带来沉重灾难的战争记忆犹新。
谈及长秋村的抗战历史,他给我先讲述了在他十一岁时,所经历的一场逃难:1939年农历六月,正是麦收时节,日伪一个旅的部队,包围了抗战堡垒长秋村。当时驻扎在长秋村的抗日队伍,只有冯毅之带领的八路军一个营的兵力。八路军一个营的兵力,不仅人数上远远不及一个旅的兵力,更为主要的是双方的武器弹药也悬殊巨大。
日伪从长秋村东面的阳明山上,俯瞰着长秋村。机枪小炮对着长秋村内的八路军和老百姓,几乎是一打一个准。而在长秋村西面,村头是滔滔不息的淄河水。隔着淄河,贴河边就是绵延起伏的高山大白山。日伪部队仗着自己兵强马壮,人数众多,想采取两面夹击取胜的办法。先是从长秋村东面的阳明山上,向守卫在长秋村内的八路军猛烈进攻,意欲逼迫八路军西撤到村子西头外面的淄河滩上,然后再由淄河西岸大白山上的日伪军居高临下射击,全面消灭充分暴露在淄河滩上无处掩藏的八路军和长秋村民。被围困在清朝年间冯氏家族领建的古堡式长秋村内,在这种陷阱般的战斗布局中,冯毅之带领的八路军新一营作战之艰难,可想而知。但在如此险境下,冯毅之还是凭着智勇,依据长秋村四面石围墙和村民房舍,指挥八路军与日伪军整整激战了七天七夜。
战斗到了农历六月的二十七,八路军新一营的四挺机枪仅剩下40发子弹,步枪也只有3发子弹,手掷弹筒已没有了炮弹,成为一具无法发挥作用的空壳武器。而此时的日伪军依然弹药充裕,并且大有不达全歼长秋村内的八路军和村民目的誓不罢休之意。孤军无援的冯毅之,最终决定撤离故乡长秋村。
由于事先派兵抢占了淄河西岸大白山的一些山头,为了麻痹敌人,冯毅之让战士们在大白山上插了许多雨伞,来了个金蝉脱壳。此时正是夏季,淄河涨水的时节。八路军新一营带领长秋村内的老百姓,从村子西南角我太爷爷冯广绥的油坊处出村,涉淄河水向西南山区撤退。齐胸深的淄河水中,八路军和长秋村的男女老幼,相互搀扶,几百人在夜幕中小心翼翼地移动撤退……
冯毅之率领的八路军新一营带领长秋村的乡亲们撤离后,日伪军大举洗劫长秋村。他们除了抢掠百姓们来不及带走的衣物等浮财外,还牵走32头毛驴、赶走了近700只羊……从农历六月二十七撤出长秋村,一直到农历七月十四,将近二十天之后,冯保杰才与长秋村逃难的乡亲们回到老家。
逃难的时日,所受苦难一言难表。可谓居无定所,食难果腹……在这随后的抗战岁月中,总共100余户、人口约300的长秋村乡亲们,遭受了更为艰辛的磨难。房舍被鬼子和汉奸轮番焚烧,多达十几次。
到1942年抗战最为艰苦的时日,抗战堡垒长秋村已无一间完好的民舍。村里一百多名青壮年参加抗日队伍或抗日民主政府走了,剩余一百多名年老体弱者和婴幼儿,有的被迫东躲西藏于周边村庄百姓家,更多的是偷偷穴居于山间地头的土崖洞内,过着非人的原始生活!
2009年中秋节间的一天下午,文超叔与我在堂弟冯斌年的带领下,徒步出长秋村南头,沿着崎岖的丘陵田埂,向南寻觅抗战时长秋村乡亲们穴居的土崖洞。此刻,淄河西岸逶迤的群山峰峦间,一轮夕阳散发着橘红色的余辉,把淄河东岸的片片梯田,涂染的带一层怡人的暖色。几片田地里未收获的玉米棵儿,还齐整整地耸立着,透出一股子抗战杀敌青纱帐的神秘。
一个乡亲佝偻着腰背捆柴草,自南面的地里向北面的村庄走去。一棵悬缀满橘红色小灯笼般的柿子树儿,静谧不语兀然挺立在梯田的地头。一群或白或黑或金黄色皮毛的山羊,在沟坡边悠然地啃嚼着山野菊花草儿。两个调皮的小羔羊,还抖擞着各自鲜亮的毛儿,相互抵着头角玩耍…
好一派美丽的沂蒙风光!“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我忽地念起了杜甫的这句名言。我们在这如画的田野里,走走停停,寻觅着烽火连天的抗战岁月,长秋村冯氏家族和乡亲们穴居之地。终于,在一个高坎上不易发觉的沟崖下,我们寻觅到了七十年前长秋村冯氏家族和乡亲们穴居之地。
这是一个自东向西呈U字型的深沟,沟坡基本为90度斜角。我们双手拽着长有小刺的荆棘和野蒿,一步一趔趄地下到了十多米的沟壑中。在这沟壑的北斜坡中,拨开一丛丛茂密的荆棘野蒿草棵,一个直径约一米的洞口,赫然呈现在我的眼前。洞口里面黢黑黢黑,土壁略显潮湿,不时颓滑下几粒土块,几根植物的藤蔓裸露着光秃秃的根系。“这就是抗战时咱村乡亲躲避鬼子的土崖屋,也叫十二间房。这不远的西边还有一个,叫八间房。”斌年兄弟指着洞窟,告诉我:“小时候我曾经来这里玩,钻进去过,里面好大好大了!”“我钻进去看看有多大。”我边说着边拨开洞口四周的野生藤蔓植物。“你不要进去,这么久了没有人进去,里面搞不好会有塌陷的地方,估计也会有虫子什么的。”好心的斌年赶紧阻拦我。
我怀着苦涩的心情,注视着并用数码相机拍下了这抗战时长秋村冯氏家族和乡亲们的藏身之地。这两个俗称“十二间房”和“八间房”的穴居洞窟,是长秋村的抗战领头人冯毅之和冯敏等人,为保护全村乡亲免遭鬼子涂炭,带领游击队员秘密挖掘的。当时冯敏与冯东香商量选址后,又找到这块土地的主人秦宝元。尽管沂蒙山区土地稀少,但为了全村百姓的生命,秦宝元当即满口答应。许维宴、冯保宴和王保祥三人受命秘密开挖洞窟。掘出的土就地填埋在沟壑里,以免外人察觉。整整两个月的功夫,挖掘成了“十二间房”和“八间房”两个洞窟。稍深一点的还准备储存一点应急的粮食。这是八年抗战中长秋村冯氏家族和乡亲们为抵御日本侵略者,所经历的非人生活的历史实证。无论春夏秋冬,白天夜晚,鬼子和汉奸们一次次偷袭长秋村时,看到的只是一堵堵残垣断壁、荒无人烟的凄凉村庄。鬼子和汉奸怎么也想象不到,“土八路窝子”的长秋人,到底都跑哪里了?这两个所谓的“房子”,最终保护了抗战堡垒长秋村的男女老少免遭鬼子“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2009年国庆节期间,在青州古城,长秋村人王青海和商传凤家,他们告诉我一件令人心酸的史实:抗战时参加八路军新一营的长秋村民王保三,带领家人为躲避鬼子,住进了长秋村南面黄崖沟中的“土屋”。安置好家人的王保三,继续跟着冯毅之当兵。抗战胜利后,王保三又跟随冯毅之领导的益都县武装大队进驻青州城。直至1949年1月益都县武装大队整编为解放军正规部队南下,王保三才回到长秋村。这期间,王保三还动员支持自己的儿子王希圣参加了抗日部队。
1947年5月,华东野战军第八纵队二十五团三营二连战士王希圣,牺牲在国共内战的孟良崮战役中。从抗战开始,王保三除了相继跟随冯毅之领导的八路军新一营和益都县武装大队,从事着抗击日伪外,其余时间他都间断性地长期穴住在这个土崖头的洞窟内。在这南沟的土洞中,吃水烧饭果腹是一大难题。因为这沟崖距离西面的淄河起码有一里多地,取水还要提防着鬼子和汉奸,不能被暴露。否则,就只能靠老天爷救济——接存雨水。村民们饥饿难耐,野草树叶树皮都被填进肚子,婴幼儿饿的狂哭乱叫,旷野中声音极易传播出去,为不至于被鬼子和汉奸听到声音,给全村的乡亲带来杀身之祸,同样饥肠辘辘的母亲,就用自己干瘪的乳头堵住饥号不止的婴儿小嘴……没有炊具,王保三用厚重的石蒜臼充当饭碗,一直到1956年,他在这土洞中去世……
沂蒙山区淄河流域抗战堡垒长秋村的冯氏家族和乡亲们,就是这样,自己过着非人的原始生活,日复一日,春咽野菜夏饮苦雨秋嚼枯草冬吞冰雪,仍毫无怨言地鼎力支持着共产党领导的武装队伍,度过了漫长的八年全面抗战岁月……
2009年10月29日20时49分草拟
责任编辑:钟思宇 最后更新:2024-03-25 15:4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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