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道离缅
远征军撤离缅甸时分为三路:杜聿明、廖耀湘、孙立人一路,第九十六师及军炮兵团一路;第二〇〇师及黄翔所率军部补充第一、二团一路。为了叙述方便,先写第九十六师一路。
当时决定,第一步先到孙布拉蚌,然后取道江心坡回国。这是一条直径,又比较安全。但仍留一排人在孟缓收容落伍士兵。随即将师的行动,电告杜聿明、胡义宾。
十四日午后,我自出找向导。寻遍数处,仅见一华侨妇女。我请她帮我找带路人,她向屋内努嘴示意,得一腾冲人,懂野人语,但不识路,愿与我军同行,沿途问路。复于归途中遇二山头人,他们是从英军第十八师逃回的,家住孙布拉蚌。喜极,载与同归。
十五日,八时出发,进入森林,除道上有一线黄土外,余皆草木。这是原始森林,密的地方连狗都钻不进去。行未数里,忽闻群猿哀鸣,甚为凄惨。它们都在树上攀援跳跃,尖脸、长脚、黑毛,身长约二尺许,不下千头。
五月十六至十八日,均于森林中行军,仍是满目青苍,遮蔽天日,群猿啼鸣,闻之异常刺耳。蚂蟥甚多,草间树梢皆是,人人身上多处被咬,伤口流血。挨近草木坐立,数分钟后,身上蚂蟥已百十条矣。幸而在空广无落叶的干土地面上,蚂蟥不来,否则是无法露营的。
连日见印度人扶老携幼,自密支那经孙布拉蚌向印度逃去,络绎不绝。抛儿弃女的很多。有一夫人怀抱一婴孩,后面跟着一个约五六岁的男孩,边哭边喊地追赶。刘有道恻然不忍,将孩子抱起送与那妇人。他说:“先生,我自己的命尚难保啊。”此辈皆商人,亦间有公务人员和少数英人,想经孟缓去印度,多数人不知多带粮食,不得不沿途猎取野物、挖野菜充饥。有一老妇坐于路边,奄奄待毙,满身金饰累累:金鼻钏、项链、脚镯及鼻上镶的宝石,随手可得,竟无人取。有一英人以金戒指一枚,求我军一个士兵给换一碗米。士兵说:我自己还要留着救命呀。吁!此时黄金成粪土矣。
十九日,大雨倾盆,这是入缅以来第一个雨天。走近买当港时,山洪暴发,桥梁被冲去,水势汹涌,无法修桥,部队均阻塞道上。乃派人上岸砍一大树,推倒到对岸,成一独木桥,但因人多不济事。复于上游数十步处砍一更大的树,横倒两岸,负担者亦可通行。入夜,渡河宿营。
每晚宿营,必以无线电与杜聿明及胡宜宾联络,杜的电台叫不到,胡的回电说,正向孟缓前进,而没有说明他们的位置,似有防敌窃听,以免被截击之意。
二十一、二两日,均大雨滂沱,泥泞难行,官兵有扑跌数次满身泥污的。想起抬大炮的士兵,行动必更艰难,闻已落后二三日矣!
这条路上土人房屋很少,我们常常要露营。所幸搭临时棚子的材料俯拾皆是,有一种宽约二尺长约四五尺的大树叶,盖在棚上可以避雨。但蚂蟥难防,必须将地面杂草铲去数尺,现出黄土地才行。
连日被敌机俯冲扫射多次,伤亡士兵三人。
二十三日,将抵埋冲,大家又紧张起来。因为从地图判断,密支那敌军,很有到此截击我军的可能,只得在前进中做好战斗准备。正午出了森林,忽见一开阔地,有公路及洋房十余幢。先遣的陈启銮来接,紧张心情顿释。更因在密林中行走多日,郁闷已极,忽睹此境,心怀宽敞,大家都有了些喜色。宿营后,陈启銮说,密支那情况不悉,据逃来的英印人说,沿途未见日军,埋冲以东二十里处,有一大铁桥已被英军爆破,现已派了一排兵在那里警戒。
二十四日,向孙布拉蚌行进,并以第二八六团李治华营接替此间警戒。计后续部队七天内可以通过,乃限李以九天为期。
孙布拉蚌有房屋二千余幢,山下为华侨及印侨商场,山上洋房为英人所居,均已逃避一空。此地有英美人逃避时遗弃的汽车甚多,黄启和拾了一辆备我乘坐。两个在此传教十余年的美籍妇人,还呆在天主堂里。我请他们帮助找带路人,把我们带到江心坡去。她说这就必须经过四合地,那里山岭极其险峻,绝无粮食,土人没有开化,非常野蛮,在树上往来,敏捷胜于猿猴,常用毒驽伤人。英人以前想派兵去平服,终以道路太险,不敢去。又说:“你们千万去不得!”我说不怕。她说你们不怕,带路的人怕。我说多给钱。她说:“你将全世界给他,也无人敢去。”我说:“你在这里情况很熟,群众感情好,请帮我们另想想办法。”她说:“想想再说吧!”
晚饭时,刘有道、漆云鹏来报告抬炮情形,因炮身太重,道路难走,四个人抬不动,再加人又不好行走。有些落在后面很远,已经抬病了百多人,抬死了三十多人。官兵埋怨说:“打起仗来没见开过一炮,现在倒来害我们!”我很愁闷,只得等朱团长来了再说。随又与各部队长研究由哪里回国好,并决定在此休息三天。我们一面找向导,一面搜集英人烧残和疏散了的粮食,竟在附近空屋和山沟里找到一包包原封未动的大米。这是英人去后土人搬来藏在此地的,共得数日粮。以后炮兵团及后续部队到此仍续有所获。
屡电胡宜宾速过孟缓,他回电屡说照办,但久不见来此,是晚又去电催促。
二十五日夜,因苦思向导之事,竟不成寐。二十六日早餐后,昨日所见之美妇来访。她说葡萄为产米之区,此去仅九十英里,道路平坦,有英国官员在彼。那里有两条路通中国,常有华侨往来,不愁无向导。问我们愿意去否?我说谢谢,待考虑后再答复。旋即集合参谋人员及各部队长商量,咸以军部行动不明,副师长未到,先往葡萄为宜。既议定,即分别电告杜聿明及胡义斌。各官兵闻之甚喜。次日,得杜聿明复电,可往葡萄,并说片马、托角有敌人。
二十八日原地休息。派政工人员蒋治策率数名队员先赴葡萄,又拟定回国计划,通报各官兵,并与刘有道、漆云鹏商议抬炮问题。苦于炮兵团长未到,而我们又不便在此久停。好在此去葡萄只有五六天路,路宽好走,只好抬到葡萄再说。刘、漆二人同意,乃另派壮健士兵将有病人员换下来,并要他们每日走半天,休息半天,约两个星期可到葡萄。
二十九日晨,向葡萄进发,路宽且平,稍修可通汽车。空中偶闻飞机声,疑是敌机,不敢暴露目标。林间仍时有猿啼。晚接胡义斌电,谓已到新平洋,是绕道孟缓以西了,还硬说孟缓有敌人。我去电力证其无,叫他放胆通过。
连行六天,每隔十余里有英人营房(行军用的木架草房)及土人房子可宿营。六月四日十四时到坎底迈立开江江边,有一英人和摆夷土司村长来接,知蒋治策已到此三日。此江水流湍急,有大小独木舟九只渡江。舟是用整株大树挖成的,前后各一人操桨,大舟可乘七人,小舟只能乘二人。渡江后住坎底英人洋房。晚上,电杜聿铭、胡义斌。
六日,去葡萄访英人,他们有一位准将和四位校尉官,士兵十余人。这位准将要与我军共保葡萄,愿无偿供应米粮。后访华侨领袖张德凯,商购油盐副食,张答应尽力帮助。
葡萄为群山中一大平原,三面环河,水田颇多,有摆夷族人数千,并有一天然飞机场。数日前,曾有英机降落,接去英人一批。北有二路通云南的贡山、福贡,西北有一路通西康,正西有二路可到列多、截康,形势重要。以当时情况而言,于我国国防关系甚大。
因国内消息断绝,试电蒋介石,居然叫通了。后来知道,蒋介石正因得不到远征军的消息,曾令驻印度加尔各答的俞飞鹏,派飞机在野人山寻找(日前在孙布拉蚌以西所闻的机声就是印度来的),不见踪迹,正在着急。而杜聿明电台连日呼不出,原来是电用完了。
六月七日,供应之米已由各农户用象运来,远近妇女亦纷纷挑菜来卖。
我国入缅的铁道兵团、通讯兵团、后勤人员及军部的军需、军医两处,与工兵团一部分,以及炮兵团、战防营全部,都随即到此。因恐人多粮不敷用,故要他们配足半月粮,先行经福贡回国。
各部士兵疾病渐生,尤以驾驶人员为多,乃令第九十六师野战医院在弄海开诊,不分部别,尽量收容,先后治愈八百多人。
十一日得蒋复电,要我在葡萄待命,一切需要可径电驻印的俞飞鹏,派飞机运送,并告知俞的电台呼号和波长。
午后,抬炮士兵陆续到来,又抬死了四十多人!
十四日,俞飞鹏派运输机四架来此降落,运来米盐香烟等甚多,随即将香烟分发各官兵。此后,每日有飞机二三架空投米面。
二十一日,接胡义斌电,谓已到孟缓。我即派刘有道率四个连,向孙布拉蚌去逐段掩护,并以一个连至埋冲接应。
我们在孟缓时,估计胡义斌掉在后面,相距只八九天路程,何以走了三十五六日?原来胡离开印道时,跟杜聿明到了大打洛,杜对胡说:“找你师长去!”胡才觅路向西北转进。途中遇到原在曼德勒担任警卫的刘伯龙的一个团,他们是在腊戌失守后辗转到此的,遂与胡合并同行。他们狐疑满腹,硬说孟缓有敌人,不敢通过,老在森林中打圈子,一面开路,一面找粮食。在这人烟稀少的野人山中哪有粮食可找?只是搞些野菜和芭蕉根充饥,官兵由饿而病、病而死的日甚一日,二千余人死亡大半。他们瞎撞瞎转到了孟缓附近,发现两个病愈的士兵,问起来才知是本师的,而孟缓就在面前。胡敲着自己的脑门说,该死,该死!幸孟缓仓库的米粮尚多,休息三天后才向孙布拉蚌而来。
二十四日,闻敌数百已占领孙布拉蚌,胡义斌被阻。约其与刘有道夹攻敌军,但刘有道于二十六日行抵多多戛遇敌,头部受伤。敌人凭险固守,屡攻不克,只得折回。乃告知胡义宾,并嘱其注意埋冲之敌。
连日大雨,印度飞机不至。土人说:两日后可望晴。我焦灼万分,乃将此情况电告蒋介石。英人留在这里的班奈德少校来访,他说:“只要贵军愿守葡萄,我可以叫夷人的粮食全部缴出来,可供贵军吃半年。”我问夷人没得吃怎么办?他说:“叫他们到印度边境去就食。”我想,第一不知蒋介石复电如何指示,第二不忍叫夷人弃家远奔,婉言拒绝了。
七月二日,得蒋介石复电,令即回国。我马上通知各部准备,决定由下路(由此至云南有上下二路)经里党、可浪铺,通过高黎贡山至福贡回国。并以工兵营先行,沿途修补桥梁道路。
晚接胡心愉电,在埋冲遇敌,胡义宾阵亡,深为悲痛!七月三日又接胡心愉电,谓埋冲敌军已被击退。当即复电勿攻孙布拉蚌,赶块渡过迈立开江,经江心坡回国。胡于四日渡江。
我师行期既定,附近土司、村长都来送行,准备送我一头大象。他们说给师长驮大炮。我一想这可不会抬死士兵了,遂答以照价给款。后闻由此至高黎贡山的道路异常险峻,大象庞大蹒跚,无法攀登,乃坚决辞谢。
七月五日,渡江宿弄海,令每个官兵带足二十四天粮食。出发后倾盆大雨,夜宿扁戛。
七月七日大晴。昨日大雨,米袋淋湿,休息一日晒米。夜接何应钦电,要我提防敌人在阿雇截击。当电复万一遇敌,唯有力战,强行通过。但心中因此压上了一块石头。此后电池用完,和蒋、何失去联络。
炮兵团一个押炮员(忘其姓名)赶来说:抬炮士兵已死百余,病二三百。以后的道路更险,这炮终归是抬不回去的。我问他的意思怎样?他说不如埋藏在此,将来设法来搬。但他不敢负责。我说:“好,替你负责。”他欣然而去。
自七月七日至十一日,大晴,印度来的飞机投下大米数十包,除分配各部队外,尚留一些补给后面的官兵。
连日发现路旁的骨百余具,是先行有病的官兵被蚂蟥、蚂蚁吃掉的。士兵之中,有发狂的,如有一小孩,年约十五六岁,自称炮兵团勤务员,要求同我回国。我要他跟着走,一过桥他就折转头狂奔,如是反复数次,时笑时哭,精神失常。以上情形,令人凄怆!
十四日至里党曲江南岸,这里原有的铁索桥,早被德钦党砍断,水流湍急,无法可渡,只得沿南岸往阿雇。一路危崖陡壁,有的地方用扶梯上下,有的地方只能侧身倒地爬过去,尚有陨坠之危。所带牛马尽落河中。
二十一日至阿雇宿营,先行之第二八八团尚未渡江。河流深急,土人结大竹缆,横系两岸高崖大树上为溜索。渡时以溜桶(木制)穿绳于索上,将渡者腰股二部拴住,仰吊索下,脚盘索上。系毕,将身用力一纵,即溜至半渡,再用两脚盘索而进,以达彼岸。次日土人新加两索(共五索)。我渡江至可浪铺休息数日,飞机数次投下米盐干鱼甚多,各部皆得补充。
这一路的土人有卡庆、克弄、明家、大小山头等族,语言大同小异,无文字、无医药、无市廛、无工艺。他们自出生至老死不沐浴,除能构筑粗糙的木架草房及种植玉米洋芋外,生活简单,几同原始人。他们不知中国,只知汉人,传统的崇拜孔明。后来英国人以二十一个英文字母给他们编造了简单的文字,并有一篇八擒诸葛亮的短文,是针对诸葛亮七擒孟获,企图煽起对我国仇恨而写的。英国人对他们说:“从前汉人统治你们。将来你们要去统治汉人.。”
八月一日,至赤拉底,即高黎贡山山脚。自弄海至此,凡二十一站,每站都有英人木架草盖的简陋营房。道路久已失修,到处崩塌,又有许多大树倒在路上,行动益增困难。
八月二至四日,过高黎贡山。山中纵横数百里无人烟,夜夜露宿。此山每年九、十月开始降雪,深数尺至十数尺,行人绝迹,谓之封山。到次年四、五月始化雪。我们若再迟一月,就无法通过了。
五日至怒江边,工兵营编造大竹篮置于竹缆上,上系长绳两根,牵于两岸。渡时岸上扯绳即过,每篮可坐二人,比阿雇渡江轻块多了。
渡江后至福贡,后经兰平、碧落雪山,于八月底到剑川,收容二十多天,各部均到齐。胡心愉所率师直属部队及第二八七团五六百人,亦于渡过迈立开江后由可浪铺循我旧路归来。
第九十六师在平满那参战人数为九千八百六十三人,战死战伤者四千零八十一人,生死不明者四百五十三人,在回国途中拖死及抬炮死亡的一千五百余人,幸存者约三千人,然皆病容满面,疲惫不堪。第一次入缅远征即以惨败而告终。
责任编辑:梅曼雪 最后更新:2015-08-24 17: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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