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连载：这本书里不是文字，是抗战老兵的血与肉！
2017-06-25 15:11:09 来源：孟企平 故事长沙 点击： 复制链接
我从淞沪战场死里逃生
口述|周敏文 整理、照片|孟企平
湖南是中国人民伟大抗日战争的主战场之一，长沙是全国幸存抗战老兵最多的地区与城市。本书辑录了长沙6区3县市共计180多位抗战老兵名录、简历和照片，并从中选编了最具代表性的53位老兵的回忆录、口述历史记录稿件及史料，反映了广大下层官兵可歌可泣的抗战经历与爱国情怀，记录了近百年湖湘近现代历史风貌。
本书是一本有人物、有故事、有血有肉的爱国主义教育读物，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由孟企平编著并自费出版。
老兵简历：周敏文，生于1920年11月，湖南长沙县人。1936年加入19师，1937年整编后任57旅113团3营9连3排七班长，参加淞沪会战，重伤。1939年11月伤愈补充到92师参加广西昆仑关战役，入黄埔军校成都本校17期学习，分发到空军三路司令部副官室任少尉副官，负责管理汽车排和内勤杂务。1945年到298师893团2营5连任上尉连长，后调1营3连任上尉指导员。1949年12月在郫县起义。随即被送往湖北公安中国人民解放军50军教导团学习，1950年5月资遣回原籍自谋职业。先后在总参测量队、长沙西区搬运站、长沙电力学院工作，“文革”中两次开除公职，1978年落实政策回校，1982年退休。2015年12月31日病故。享年95岁。
我的老家在长沙县桥头驿，周姓是当地望族，我老爷爷是前清翰林，爷爷当过金陵知府，官居三品，还给我父亲捐过一个七品的功名。
当时我家有两千多担谷的田土，住着九进四十八间的大屋，养着两个长工、两个轿夫。外公姓韩，家在长沙县沙坪，当过贵阳知府，与我爷爷门当户对，两家结为儿女亲家。我的父亲是个败家子，吃喝嫖赌，好吃懒做，不到九年时间把家业败得一干二净，父亲恶习不改，还惹了一身梅毒，爷爷回乡气得吐血倒地暴毙，到我出生时家里已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我的姐姐也因出天花无钱医治七岁夭亡。
可怜的母亲只好投靠长沙姑外婆家长期寄人篱下，被人瞧不起。
出于无奈，经亲戚介绍，父母带着哥哥到湘潭租住一间简陋的棚屋，我就出生在这里。
父亲靠卖小学生写字的拓版(描红本)为生，母亲到亲戚家做佣人，一家人常常靠红薯充饥。就是这样的困境里，父亲还要抽烟，每天狭小的棚屋里乌烟瘴气、臭气熏天。我对父亲没有感情，但也幸亏他把家产都败光了，不然到新中国土改时我们家免不了划为地主，不知要受多大的罪。
我生在湘潭，父亲给我取名“湘生”，进私塾读书时先生见我反应敏捷、举止文雅，给我取学名叫“敏文”。在私塾读的是《三字经》、《百家姓》、《增广贤文》等。
14岁时父亲送我到湘潭一家大理发店学徒，“徒弟徒弟，三年背气”，店里雇请了八位理发师傅，每天天不亮起床，我要把头天用过的百多条毛巾洗干净晒出去，为师傅们打好洗脸水，吃饭的时候要给师傅们盛饭，这个刚盛好，那个又吃完了，我自己根本就没时间吃，手脚慢一点，师傅就要骂人。晚上收拾行头搞完卫生才能休息，一天到晚腰酸背痛。
我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实在吃不消，对父亲诉说不想干，父亲不由分说就是一耳光。对母亲诉说，母亲安慰我忍几年学到手艺就出头了。
当了半年学徒，手艺没学到，苦受得不少，我有次在街上看到一家旅社门口竖着一块“征兵处”的牌子，心想当兵吃粮也强过当学徒，就进去报了名。
那两个招兵的是兵贩子，每招一个人送到兵营可以换几十块光洋。母亲见我晚上没回家，与嫂子一起到处找，找到旅社，出了几十块钱才把我赎回家。
我还是不安心学徒，跑到长沙，我长沙的一个表姐找的对象(唐纯朴，祁阳人)在19师56旅111团当连长，把我收到他的连里当兵。
19师师长李觉是当时省主席何键的女婿，他原本是何键的马弁，因为长得高大英俊，博得何健大女儿的欢心，定要嫁给他，何键拗不过女儿，只好把李觉招为女婿，一步步提拔他当上了19师师长。
何键的另一个小女儿更出奇，一次坐洋车到药王街美利长皮鞋店买鞋子，看上了鞋店穿长衫的青年伙计，何小姐并不急于买鞋子，坐下来左一双右一双要青年伙计蹲下给她试穿，一边仔仔细细打量他，越看越中意。老半天才挑好一双鞋却又说没带钱。老板连忙赔笑说：何小姐看得起小店穿去就是。何小姐把脸一沉：本小姐是来占你便宜的吗?派这个伙计随我去何府拿钱吧。不由分说起身就走。
一连三天伙计没有归店，派人到中山路何键公馆(后来叫交际处，现为湘江宾馆)问询，说当天就拿钱走了。老板找来伙计的父亲，说是伙计携款潜逃要报官，伙计的父亲只好磕头赔钱息事。后来才知道，伙计被小姐关在何府三楼，后来也成了乘龙快婿。何府招亲成为当年长沙街谈巷议、茶余酒后的谈资趣事。
1937年我们19师在平江整编，我调到57旅113团3营(机枪)9连3排任七班长。“七七”事变日本人占领了华北又企图南侵，我们19师奉命向上海开拔，经株洲步行到江西萍乡，乘火车到浙江青田、丽水、桐庐，步行到宁波然后向上海进发，此时淞沪战役已经开始。9月20日到达上海郊外的大场。
行军在浙江丽水发生过一件怪事：我们派出一个班在山上芙蓉庙放军事哨，芙蓉庙供奉的是位女神，容貌美丽，是当地百姓信奉的神灵。女神左右各塑有一位守护神，左神手持刀剑、右神张弓搭箭。一个士兵开玩笑夸女神漂亮。
第二天清早集合开拔，那个士兵突然倒地而亡。团长追问原因，同班士兵答到：死者先天在庙里轻薄女神，早上起床时告诉他，晚上梦到守护神在他肚子上戳了一刀。团长下马掀开死者的衣服察看，肚子上果真有一道刀痕。
团长下令挖坑掩埋，并给我们训话：以后不仅不可骚扰百姓，也不得在庙宇里开玩笑，欺神蔑像会遭天谴。
行军途中，日寇的侦察机对着我们俯冲下来，111团一个机枪班长怒火中烧，把轻机枪架在战士的肩膀上，趁着敌机接近地面转而升空的时机射出一梭子子弹，打个正着，涂着太阳膏图案的敌机拖着浓烟一头栽下来，在田野里炸得粉碎。战士们欢呼起来，这位班长当场被记功，升为排长。
大战在即，我们日夜兼程，餐风露宿，不准生火。到达南翔车站开始挖工事与交通壕。只要观察到有炊烟，日寇停泊在吴淞口的兵舰就向我们开炮。我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团的秦团长(浏阳人)被日寇的炮弹炸得血肉横飞。
不能烧火煮饭，靠的是后方的老百姓送来劳军的饼干充饥。饿肚子还在其次，连干净水都喝不上，饼干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
上海地区因为海拔低，海水倒灌，河汊里的水都是咸水不能喝。老百姓家家户户都有十多个大水缸，靠平日积蓄雨水饮用。兵荒马乱中，老百姓都外出逃难，想讨口水喝都不容易。
当时88师顶不住撤退下来，上峰命令我师接防。
日寇占领了高处的一个大屋场，我们组织强攻，反复争夺。日寇的机枪如同泼水一样扫射过来，身边不断有战友倒下。后退也不行，督战队的机枪在后面督阵。那时我们都打红了眼，忘记了死的恐惧，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正在冲锋，有战士喊我：“周胖子，你的裤腿怎么通红的?”我停步低头一看，日寇的机枪子弹打穿了我右大腿，鲜血已经把整条裤腿染红了，但并没有痛感，只有像小时候被蚂蚁叮的麻麻的感觉。就在停步低头的一瞬间，“哒哒哒”日寇的机枪又响起来，子弹斜着从我的胸腹部钻进又穿出，鲜血喷涌而出，剧烈的疼痛让我仰面倒下。阵地上到处是88师和19师战友的尸体，我正好倒在一堆尸体上，昏迷过去。
后来我才知道，淞沪战役我军伤亡30余万，我们19师官兵牺牲8000多人，我团团长、团副都阵亡了，由一营长接任团长。在长沙天心阁顶上的文昌阁曾经镶有19师淞沪战役阵亡将士牌位，“文革”中被毁。
我从昏迷中醒来，天色渐暗，枪炮声也渐渐止息，战场上一片死寂。只觉得口渴，喉咙干得冒烟，但阵地上哪里找得到水喝，试了试挪动身体，一点知觉也没有。
我心想：今天要死在这里了。为国尽忠，死不足惜，只可怜我的母亲还眼巴巴地盼着我回家呢。
迷糊中看到几条微弱的光柱由远而近，有人打着手电在死尸堆里搜索。有人在轻声呼喊：我们是红十字救护队，还有活的没有?我想应答却发不出声音。眼看救护队就要走过了，一个队员踢了我一脚，我拼尽最后的力气哼了一声“哎哟”，这声音把他吓了一跳，赶忙叫来几个人，用担架把我从死人堆里抬下战场，送到九江。因为敌机天天来轰炸，又转移到湖南湘乡的军政部第60后方医院治疗。
60后方医院设在湘乡文庙，原为安徽一家地方医院，院长李默庵(与长沙县黄埔一期名将同名同姓)，我在这里住院两年。腿上的伤好得快，胸口上的伤久治不愈，伤口肿大发炎，伤情危险。院长来查房，组织会诊，在胸口上再开一刀，发现伤口深处遗有四条手术纱布未取出，院长把医生和护士狠狠尅了一顿。
1939年11月伤愈，400多名伤愈的伤员奉命补充到92师参加广西昆仑关战役。我的一个表哥吴子鹤是黄埔三期的，当时在贵州遵义当步兵学校教官(后去台湾)，介绍我进黄埔军校第六分校(南京失守、军校西迁后改为本校)十七期步科学习，并为我改名周凯，希望我建功立业、凯旋而归。
1942年军校毕业后，我被分配到空军三路司令部(设在成都郊外红牌楼)副官室任少尉副官，负责管理汽车排和内勤杂务。
1945年抗战胜利后，我到298师(师长张吉太)893团(团长邹飞)2营(营长陈旭)5连接任上尉连长，后调1营3连任上尉指导员，到湘西剿匪。1949年12月9日在四川成都地区郫县随20兵团(司令陈克非)11 8军(军长方暾)、298师(师长傅碧人)起义。随即被送往湖北公安中国人民解放军50军教导团学习。1950年5月资遣回原籍湘潭自谋职业。我母亲在抗战期间避难到乡下，我为了落户，将资遣证交给湘潭县易俗河区政府。
……
我今年93岁了，最近几年，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发现了我，经常给我带来关心和慰问，赠送抗战胜利纪念章，邀请我参加纪念活动，记录我的抗战经历。作为一个抗战老兵，我感到自己活得有价值、有尊严，活得堂堂正正、扬眉吐气，这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岁月，我要争取再多活十年。
孟企平：男，1949年出生于中国湖南省长沙市。当过知青，从事过文艺、职工教育、工会、文秘、企业管理等职业。1985年广播电视大学汉语言文学专科毕业。2009年退休，成为长沙关爱抗战老兵服务队与长沙红十字会志愿者，长期关注抗战历史，参与挖掘抢救抗战老兵回忆录和口述史。
2012年11月23日
责任编辑：李时英 最后更新：2022-12-24 08:4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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