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徐丽飞、刘格花
整理者:刘格花、冯惠
采访时间:2012年9月20日
采访地点:广东省广州市番禺区陆嘉昌家中
讲述者简介:陆嘉昌,原籍广东,1919年出生于上海。1940年4月1日,从黄埔军校第四分校第十四期毕业,后进入贵州都匀炮兵学校普通科第七期受训。1941年2月至8月,任黄埔军校第四分校练习大队炮兵连中尉连副。1941年8月,加入中国远征军第5军第200师,后任第600团第1营上尉副营长,参加过鄂克春战役、同古战役、密支那战役、八莫战役和南坎战役等。1945年日本投降后,回到广州负责接收日军的汽车修理厂。
采访手记:陆嘉昌是位有传奇色彩的黄埔老兵。早年进入黄埔军校第四分校学习,毕业后留校做附员。后为了进入炮科学校学习,不惜遭到第四分校的通缉。炮科学校毕业后,留在第四分校练习大队炮兵连当教官,后受同学“刺激”鼓舞,从后方“逃”到了前方打仗,跟随中国远征军第5军第200师入缅作战,目睹师长戴安澜的牺牲过程。老人对这段经历感慨道:“我一生可以说是对得起国家的,但我很对不起第四分校韩汉英主任,我在他手里‘逃亡’两次,一次到学校念书,一次跑到前线。如果不是真正跑到前方打仗,那抓回来是要枪毙的。”
陆嘉昌随戴安澜的第200师入缅作战失利后,又参加第二次中国远征军,在抗日名将孙立人部下任炮兵连连长。老人对两位上司有着自己的看法,尤其对孙立人的意见很大。抗战胜利后,老人不愿打内战离开了部队。晚年,他在从事发明工作,从木炭车到“跳楼机”,一直潜心于自己钟爱的发明事业。
“开明专制,绝对服从”
我是黄埔军校第十四期的。在广州报到以后,我们就坐船到广西梧州对面的戎圩。我们在戎圩上岸行军,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一直走到桂平,在那里入伍当上了上等兵。3个月后,我们完成了当兵的学习。在这3个月里,我们了解如何当兵,这是每个黄埔军校学生都要经过的入伍生阶段。
在我们报到的第一天,值星官就告诉我们,这里是“开明专制,绝对服从”——“开明的专制”,就是讲民主专制力量;“绝对服从”,就是在军队里面,他一吹哨子,我们就要实行,他的哨子一落,我们就要完成任务。开始,我们很不习惯,哪里晓得当军人这么严格。吃饭时间只有5分钟,没有人管你吃不饱,但是没有办法,只有接受了。他还说:“革命者请进来,不革命者请滚出去!”这是黄埔军校最有名的话。
在桂平受训的3个月里,我们每天都要出操。起床不久,值星官一喊“向右转!齐步走!预备!”就开始带我们唱行军歌:“枪在我们的肩膀,血在我们的胸膛,我们来捍卫祖国,我们去赴沙场。”天天都唱这首歌,表明我们来黄埔军校就是要勇敢去为国家战斗。那时候,我们脑筋里只有这四句话,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教官很爱护我们
训练满3个月后,开始分科,我被分到炮兵科。本来我个头比较矮,一开始是分去当工兵的。但我认为当工兵没有机会杀敌人,便请求当炮兵,可以发挥威力。后来,我们的连长王大财允许我到炮兵科。王大财是贵州人,他对我们很好,把我们当小孩一样的。我们在黄埔军校受训的时候,教官很爱护我们。尤其是总队长白兆琮,他是少将总队长,每次跟我们讲话都是鼓励我们,说我们是好孩子,没有骂过我们,像我们的父亲一样。
那时候,军校里有很多军官可能已经是共产党员了。有些军官每一次跟我们讲话,都说新疆迪化(今乌鲁木齐)是很好的地方,话里边有一点含义,叫我们到那边去。我们第四分校的主任是陈芝馨,他很英俊帅气,我们同学都很崇拜他,他跟白兆琮都是我们的好上司。他本想把我们训练成共产党,后来在广东马口沉船事件中淹死了。
艰苦的宜山生活,我们没有怨言
分科后,我到广东的郁南受训。受训时间不够3个月,敌人轰炸广东,于是我们由郁南行军,经柳州、桂林到达广西宜山。宜山是广西西北一个落后的地方,我们就在宜山城附近一个叫德胜的小镇驻扎。那里的条件相当艰苦。
我们住在老百姓的房子里,一个小房子就住一班人。没有床我们便用稻草垫厚来睡,十几个人通通睡在地板上,一直睡到毕业。我们没有念书的桌子,每人就用一块木板。没有凳子,便自己用稻草叠椅,弄一个草凳。军装供应比较充足,每人一两套,坏了可以换,我记得是草绿色、草黄色的军装。领章是蓝蓝黄黄的,一边写着“军校”字样,另一边写着“学员”字样。
我们平常主要是学习教材和武器,练习用的器材是很健全的。在军校学习使用的武器都是真的,但实弹射击不是很多。我们用的是日本的三八式野炮,还有法国施耐德的炮、上海造的山炮等。除此之外,我们还要学马术、刺枪术等。
我们当炮兵的,要练习马操、炮操等很多科目。炮兵的全套知识我们都要学,比如怎么把炮射向敌人,怎么命中敌人等。还要有一定的知识基础,尤其是数学。我们作战的时候都要测地形,要运用数学、三角几何、画图等。对于炮兵来说,这些都很重要,不然就不能把炮打到敌人那里去。炮兵还要沉着,就是说炮弹打来的时候也不要怕。
我们就是这样一直生活到毕业,差不多用了半年多的时间。尽管那个时候黄埔军校的生活是这样的艰苦,但我们很努力去接受,天天练习,我们都没有怨言。因为我们是要为国家去战斗。
三个月后,中尉降为少尉
我是1939年入学,1940年4月1日毕业的,一共一年多的时间。毕业的时候,我们第一批1000多人在宜山分发,其中有100多人分到第三战区,包括我们三个炮兵。第三战区当时在江西上饶,司令长官是顾祝同。他对我们很好,马上就晋升我们当中尉,送到第三分校。
当时,第三分校刚刚成立,主任为吕济,地点是在江西瑞金,共产党的发源地。没过多久,吕济就在第四分校找了他的同乡张新斋,把张新斋调到第三分校当副主任。张新斋是我们原来受训时的科长,当过我们的教官。他刚到第三分校,就发现我们三个人一毕业就当中尉,不合理,便把我们降为少尉。所以,我们当了不到3个月中尉就降为少尉了。我们都没有意见,因为我们也知道那是不合理的。后来,因为第三分校各种设备不齐全,人力又不足,没有办炮兵,我们三个人发挥不了作用,他就送我们到贵州都匀炮兵学校再受训。
坐军车到都匀,一分钱都不用花
到贵州的路途遥远,我身上的盘缠不够,于是就想法子让军车送我去。在衡阳车站的一个小饭馆里,我遇上一个老妇人。她是一个小食品店的老板,看见我这个年轻军人这么有心去读书,就帮我找去都匀的军车。最后,由那些军车一个带一个,一个交代一个,把我送到了都匀。一分钱都不用花,反而有时还吃他们的,他们对我这个年轻的军官很好。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抗战的时候,老百姓对于军人都是很崇拜的。
当我到达都匀时,已经一个多月了。炮校的主任史文桂说我迟到,不便收录。那时,我没有职业又没有书读,很苦恼,就在都匀住了3天。后来,我想起了原来在第四分校一起读书的连长王大财。那时候第四分校已经搬到贵州独山了,在都匀南方60公里的地方。我就由都匀坐车到独山找到了王大财,他就把我安排在教育处,临时当附员,就是等候工作的意思,不是真正的职员。我心里想,我现在考不到第六期,等明年第七期开学的时候,我不就可以去了吗?就这样,我就在那里当附员,常常看报纸,等待消息。
被第四分校通缉
第二年的4月,炮兵学校开始召集普通科第七期。我就跟第四分校的主任韩汉英(他对我很好)说:“上次我到炮校过了期,所以在你这里临时当附员,现在又招考了,你可不可以送我去?”但参谋处处长不同意。我心里想:“你不送我,我自己去。”年轻人就是爱冒险的。
结果,我没有告诉主任,自己偷偷地跑到炮兵学校去,拿着第三分校旧的保送书,找到史文桂。我说:“上次你不收我,现在我又来了。”他被我读书的热情感动,最终接收了我。但是第四分校说我跑掉,便在《新军日报》上通缉我。
这消息传到炮兵学校,我心里很难受,该怎么办?它要通缉我,我读不成书,还要犯罪。我只好把报纸拿给炮兵学校的教育长史文桂看。他让我继续在这里念书,给我办理相关手续。然后,他写一封公函给第四分校韩汉英主任,说道:“该员上次是因为迟到,我没有接收他。现在他又来,他很有心学习,还有保送书。所以,请第四分校另外再发一份保送书,我们照样给他薪水,照样保持这个职务、资历。”这件事情后来顺利解决,真是我人生中第一件快事。
有两把佩剑
炮兵学校专门训练两种炮兵人才,一种叫做高等科,一种叫做普通科。高等科即研究炮兵,是研究人员,要有大学程度才能够进去;普通科是研究炮兵理论,即黄埔军校毕业以后,到那里进一步学习炮兵理论知识、火炮的制造等。我当时读的是普通科,教我们的教官全是大学教授,学数学时要学微积分。
毕业的时候,白崇禧到炮兵学校视察,我们就顺便行毕业礼。因为白崇禧要颁发奖牌,所以学校指定一个成绩好、品性不错的学员去拿,他叫戴师章,是黄埔军校第十二期的。我们大家都没有话说,因为大家都承认他是成绩最好的。
毕业的时候,炮兵学校给我发了一把佩剑留念。我之前在黄埔军校已经有了一把,凡是在黄埔军校毕业的都有一把佩剑,所以我有两把佩剑。两把佩剑都是一样的,外面写着“校长蒋中正赠”,里面写着“成功成仁”。后来,我从保山出国打仗的时候,把两把佩剑和很多东西都交给了我的好朋友,叫王文荣的老百姓保管。结果等我打完仗回来,听说他被飞机炸死了,我的东西当然也没有了。
因为一封信,“逃”到前方打仗
在我毕业前一个月,韩汉英想派我到第四分校一个练习大队当炮兵连的中尉连副。这个机会对我来说当然很好,所以毕业后我在练习大队炮兵连当了3个月连副。
那个时候刚好是清明前后,贵州人有一个风俗,清明时候很喜欢请人家上坟,就是请客人到坟上去吃喝,喝白酒,吃云南盐酸(独山盐酸,很出名的),大鱼大肉的请我们吃。我那个时候是不会喝酒的,结果喝醉了,被士兵抬回去了。3个月以后的一天,有一个叫刘文雄的同学写信跟我说在学校当教官不用去打仗,天天吃吃喝喝是很可耻的,应该到部队去。我给他“刺激”了,感觉我不应该在学校里享福,当军人就是要打仗,现在在学校当教官会给人留下怕死的印象。
后来,他经过独山的时候,说他一个朋友认识第200师师长戴安澜,想介绍我过去,说这个部队很快要出国打仗。我想要学校调我去是不可能的,我已经要求过学校给我读书,现在又说要到部队,职务是不可以随便调的。我便想了一个办法,叫我哥哥写一封信到学校说我要结婚。我便请了一个月婚假,然后就“逃”到第200师。
我一生最要紧便在这个地方,就是“逃跑”到了前方。后来,我打完仗给哥哥回了信,我哥哥还把这封信放在《银行月刊》里登出来。这封信我一直保留着,很多人不会欣赏这封信。这是我由后方“潜逃”到前方的一份证明,一封入缅杀敌的家书,真心真意地去打仗的一份最好的证明。
我一生可以说是对得起国家的。但我很对不起第四分校韩汉英主任,我在他手里“逃亡”两次,一次到学校念书,一次“逃”到前线。那时年轻胆子大,想到就去干,认为对的就去做,不会想到后果。其实,后果是很严重的,我是“弃师潜逃”啊,如果不是真正跑到前方打仗,那抓回来是要被枪毙的。
鄂克春之役,初上战场
1942年,我跟着第200师进入缅甸,任第200师第600团第1营上尉副营长。第200师被敌人包围后,我们跑到野人山辗转三个月才回到昆明,后来我到了新编第38师。
我第一次上战场,就是攻打阿克春这个地方。我虽然是炮兵出身,但第1营是步兵部队,营长是叫吴志坚,还有一个团副叫赵立斌。他们两个人都很有作战经验,就被派来守前线阵地。我跟着他们在这里死守了3天,保护后面同古的部队。
阿克春战役打得很厉害,打了三天仗。我们每一个步兵连有9挺机枪,一个步兵营就有27挺机枪,配有27个堡垒,一个堡垒配有1挺机枪。我们的工事做得很好,还挂着很多障碍物,所以敌人没法靠近。
在战斗中,我们死了两名排长,伤了三名排长。我们营本来差不多有1000人,后来剩下不到五六百人,两名连长负伤,一个阵亡。第1连连长叫做万剑勋的,在同古战役时也给枪榴弹炸死了。我们想把他的尸体拖回来都不行,因为那是机关枪封锁的地方,任何人跑不出去。一经过那个地点,敌人的机关枪就扫过来,所以只能用土盖住他。记得鲁迅先生说过:“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打仗就是这样。
阿克春战役打完后,我们就回同古。到了同古后,我们马上就做工事。那里有现成的枕木,四四方方的,不用切割,很整齐的,刚刚好。我们的工事做得非常好。在同古作战12天以后,第1连连长万剑勋牺牲了,要我去任第1连连长。当时,这个连的连长、排长都没有了,只剩下班长。因为班长都是士兵,不是军官,没有办法领导一连人。明知不好干,我还是去了。我直接领导6名班长,就等于我只当排长。可这没有关系,只要能够打仗就行。当了两天连长以后,就不用我再当了。因为蒋介石命令撤退,我带着6个班掩护第200师撤退。我们不甘心啊,打胜仗了,上级还命令我们走?打胜仗为什么还要退却?战胜了还要逃亡,是最可悲的事情。
戴师长的死,我最清楚
戴师长到底是怎么死的,从来没有人讲清楚,我想就只有我最清楚了,因为那时我距离他最近。当时是这样子的,同古一战后,因为要掩护英国人撤退,我们全师进入了敌人的大包围圈。敌人把我们包围在缅甸的中部,我们没有办法补充子弹,没有办法补充粮食,通讯也断了,我们只有上山逃亡。
在大山里,我们白天休息、找路线,晚上就想办法突围。因为晚上森林里头是看不见的,伸手看不见五指。森林里光线进不来,我们只有一个士兵跟着一个士兵这样跟着走。有时候他们跟不上,就叫他们把那个绑腿拿下来,绑着自己的腰,另一头绑着前边那个人的腰,他走你就走,他不走你就停。跟着太紧又不行,离着太远就看不见了,最多两三个人的距离就已经看不见了。
在缅甸中部的大森林走了3个月后返回中国,这3个月死了很多人。我们走了两条公路,要经过第三条公路才能回到中国。在通过第三条公路的时候,由营长吴志坚带两个连的先头部队先到公路上守住,看看有没有敌人来追我们,然后再到对面那座大山。
当我们下了公路以后,敌人发现了。敌人就用机关枪向我们扫射。在短兵相接的过程中,戴安澜师部有副官、卫士、翻译官,还有负责带路的土人,很多人纷纷负伤。突然,我们听到有人喊:“师长负伤了!”但因为是晚上,森林里头一片漆黑,没有光线,只听见声音。当时混乱得很,大家只好想办法把师长抬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
当时我们师部有一个当了十几年的号兵,他曾吃过一个土匪的人心。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没有到缅甸之前,在昆明附近30公里左右的安宁集训。在这里,戴师长枪毙了3个人。其中,有一个当官的是中校科长,之前逃亡跑到西南运输处去当大队长;一个就是土匪,是昆明一个县政府交给我们的,说这个土匪从前是我们师的兵,出去当了土匪;还有一个就是逃兵,逃兵是第一次逃跑,按惯例来说是当了两次逃兵才会被枪毙。戴师长集合我们师部的官长看着,说把这三个人枪毙,结果一下子开了3枪。那个科长死了,土匪也死了,那个兵没有死,本来也没有打算把他枪毙,因为他是第一次逃跑。后来,师长说:“当兵的第一次逃亡,我不枪毙,不过你们要认识,作战之前逃亡是犯法的,你们不要逃亡。”算是警告全师官兵的意思。
为了把师长带回原来的地方,大家正在想办法。这时,那个号兵说他有两个手榴弹,将一个手榴弹向公路边甩出去。敌人知道我们这里还是有反抗力量,机关枪就不敢射下来了。其实,我们是在突围时偶然碰上了他们的巡逻车,他们不是有计划袭击我们。如果真正攻击我们,还不止伤亡师长这么简单。最后,那天晚上的突围没有成功。戴师长曾经讲过:“我要突围不成功,你们就不用去;我要突围成功了,你们拼命也要过。”
戴师长对我很好。出发之前一个月,他就派我到第1营当副营长。本来我很年轻,也没打过仗。他对我说:“小老弟,军人事业是在战场,我现在要派你到第1营去当副营长。我知道你不是步兵,但是你要去练习一下。你跟着吴志坚和赵立斌,他们两个人都很有经验的,你跟他们可以学会很多东西。”我知道他想栽培我。他是军校第三期的,我是军校第十四期的,他一直喊我“小老弟”。
依靠勤务兵,穿越野人山
我是幸运的,没有受伤。我们回到了出发点后,研究再次突围方案,包括路线和打法。结果三天以后,我们突围成功,不到半个钟头就过了公路,到了对面的大山里头。这座大山就在密支那的北部,野人山的边缘,我们在那里度过最艰苦的两个月。
野人山没有吃的,没有粮食,我们的子弹也没有了,通信完全断绝。整个师的人员剩下2000多人,每个部队都分开一组一组,每一个小组自己去找饭吃,大家各自为政,三三五五,根本就不像队伍。在这种环境下,大家只能是尽量去维持生命。我是副营长,我们营部还有一个勤务兵、一个兽医官,我们三个人都是单独出去找东西吃。
当时,我依靠一个叫吴礼东的勤务兵。因为我刚刚出来打仗,20多岁,很年轻,也不懂事。吴礼东是湖南人,是农民,非常好的一个人。他有办法到处去找食物,哪怕是谷子也去找一点,谷子拿回来以后就把它春成米。当大队伍休息的时候,他就把帽子放下来,挖个洞,帽子放下去,把谷子倒到帽子里,用木棍子春谷子。从早上到晚上,谷子才春一半,还有一半是谷子,硬得很,没有办法吃。
有一次,我们晚上到一个地点集合。那是老百姓的草房,上边住人,下边是住牛马鸡鸭的,养畜牲用的。大队伍到了以后,连住畜牲的地方都住满人。我们三个人没办法进去,只好在屋檐底下住。结果,吴礼东睡到半夜,突然听到“吱吱吱吱”的响声。他起来一看,原来屋檐底下有3只鸡。他一下子抓了3只鸡,我们三个人吃了一个礼拜。我们就这样坚持着,只能够过一天算一天。
山上的老百姓都是当地的土人。他们存的粮食也不多,部队这么多人过去,粮食一下子都“抢光”了。你可以说是“抢”,因为老百姓都不在,想给钱都没法给。有一次,我们发现土人养的一只猪,到处乱撞,便开枪打它。打了好几枪都没打着,刚好有一个土人从外面跑来,还帮我们开枪把猪打死。结果,一只猪就够我们维持几天的生命。
大山里每天都下雨。我没有雨衣,吴礼东给我捡了英国人的一件厚呢子大衣,尽管天气很热,我还是穿着它,可以挡雨。那件呢子大衣是羊毛做的,还有吸水的功能,我就靠那件呢子大衣挡风遮雨。后来回到昆明,我就把它卖掉了,还很值钱的。我当时穿的是胶鞋,穿烂后,跟一个兵买了一双草鞋,要40块钱。草鞋我穿不习惯,加上雨水多,我的脚一直发炎溃疡,回到腾冲以后才把脚治好。
曹涧的土司想收编我们
到了腾冲以后,我们先到腾冲附近的一个叫曹涧的地方。这里是土司的地方。整条坝子,就是两个大山中间的平原,每一个平原就有一个土司。这个土司好像当皇帝一样,很有钱,有很多鸦片烟。我们队伍到了那以后,土司很优待我们,给我们吃饭,杀猪吃肉。还和我们说,只要拿来一支枪就可以当他的排长。几个月来,我们没有食物吃,连命几乎都没有了,现在忽然间好起来了,给枪就可以当官。比如你是当少尉的,给你当上尉。而且他的女儿多得很,还可以许配一个女儿给你。当了他的官,当了他的女婿,就不能离开这里。他的人很厉害,要抓你,比你还快,没有一个跑得掉。
后来我们没有当他的官,在他那里享受了几天就回保山。我们整个师2000多人,没有散掉,还是有建制的部队,整个部队还有人管,有团长、营长、连长。在保山休息一段时间后,我们就到昆明北边的沾益去整训了。
新编第38师炮兵第3连连长
那个时候,我们回去就好像要饭一样。吃得也不好,当一个上尉,政府才给80块钱。虽然米、柴火是国家给的,但那点钱连买菜都不够用,要师部补贴钱才行。
黄埔军校第十五期的王贺东,我跟他两个人都在参谋处。他认识一个朋友,说可以把我们两个人带到新编第38师,介绍我们见孙立人。孙立人当时刚刚到印度,有美国帮他整训部队,在印度的兰姆伽,主要靠美国供给武器,他让我们在那里学习。由于刚开始训练需要补充兵源,要抓很多兵和招很多干部。所以,我们两个就坐飞机到了印度。
新编第38师原先就是税警总团,根本没有炮兵的。现在,他们要组建三个炮兵营,我们两个是炮兵人才,刚好可以派上用场。一年后,孙立人把我调到炮兵第2营,当营副。营副不是重要职务,但是可以当教官。因为我是炮兵,而且是炮兵学校出来的,可以帮他训练士兵。
后来,我又被调到参谋处,接着又到炮兵指挥组,最后前方紧急了就调我到第3连打仗。因为当时战场上完全是步兵调过来的长官和士兵,没有学过炮兵的知识,原先的炮兵第1营第3连的连长也是个大老粗。一到打仗的时候,就发现炮兵起不到作用,因为要把炮弹很准确地射到敌人那里去,需要数学常识的,他们都不懂。所以,就调我去前线当连长了。
新平阳整训后,我们打到南坎
在我们反攻缅甸的时候,在孟拱河谷和孟关河谷有个地方叫新平洋。新平洋是大山之下的一个小城,通过新平洋出去,就是孟关河谷。这个河谷其实是一个山谷,水涨就是一片汪洋大海,水一下来就是一块烂泥地。在这里这仗,非常艰苦。我们穿着马靴走路,一天到晚都是湿的。幸好美军发羊毛袜给我们,羊毛袜是防湿的,不怕潮湿。羊毛袜穿在里头,皮鞋穿外面,代替水靴,干旱可以穿,下水也可以穿。
当时,我作为第1营第3连连长,带着这个连在这个孟关河谷附近整训了3个月,把炮兵的常识教给士兵。我们使用的武器是美国的榴弹炮,75厘米口径,射程达到10公里。除了榴弹炮,还有就是山炮。那个地方根本用不上机械化,都是烂泥巴,路又不通,所以不适合用炮。本来新编第38师有3个炮兵营,第3炮兵营就有105榴弹炮,都还没有拿到前方去用过。其他两个营是山炮营,只能用山炮打击敌人。
我的一个连有两个排,100多人,有4门炮,有100匹骡马,还有观测员、通信员等。我们当炮兵是要测量的,要看准目标,要调动方向距离。不是说简单打一枪就算了,要调得很准才可以命中。我们还要步炮联合,就是当炮兵射击把敌人压制的时候,步兵就冲锋攻击敌人。就这样,每天进展1000米,每天占领1000米的土地,很快就迂回到主阵地了。结果,我们迂回成功一直打到孟关河谷。后来,又把我们炮兵连调到八莫,攻打八莫半个月,围城半个月。打完八莫以后,又把我们调到南坎。
孙立人不懂炮兵
我们到南坎的时候,孙立人派一个步兵连保护我们一个炮兵连,这根本就不够。到了南坎,我们选择南巴卡作为我们的炮阵地,并且和步兵配合,试射了14个目标,阻击敌人从龙陵、腾冲退却下来的大部队,包括坦克、火炮及骡马部队等。当时,中美联合的指挥部也派了美国的第5332步兵旅,配有16门火炮,一天到晚不停射击敌人,目的就是拦截敌人。我们炮兵选择的14个目标,都是公路的交叉点,桥梁、高山的转接点,敌人很难通过。
记得第一天,敌人袭击我们的时候,新编第38师步兵连的连长孙强,他负责保护我们这个炮兵阵地。第一天,他打死了敌人的一个中尉,后来我们说兵力不够,要求第12团团长彭克立派人,彭说他也没有人了。第二天敌人又来,结果我的阵地给敌人毁坏了两门炮,死了十几个弟兄。因为我们的炮兵没有武器,只有炮,其他的武器只有4挺机枪,没有子弹。新编第1军军长孙立人给我们的武器完全是财政部在英国订的武器,跟中国的武器不同,它的子弹也不相同。全世界的武器每个国家不相同的,不能够互用。他不应该配备这个武器给炮兵。
我认为这是上级指挥官不对的地方。他们应该要保护炮兵,让炮兵能够发射炮弹出去才是最要紧的。而且,孙立人没有学过步炮联合。我们黄埔军校毕业的时候,每人发一本书,叫做《步炮联合之指挥》,图文并茂,画得很好,并说明每一个兵种的性能。比如说我们炮兵的性能就是发射炮弹,而不是利用枪打敌人。步兵应该好好保护炮兵阵地,我们炮兵才能发射炮弹。孙立人不懂用炮兵,团长彭克立也不懂用炮兵。新编第38师也不是真正打仗的部队,临时由蒋介石把税警总团编为新编第38师,没有受过训练就到前方去打仗,这是错误的。
军事法庭对我的“审判”
后来,孙立人认为我有错,把我关禁闭,要进行军事审判。他说:“为什么你会把炮丢掉,你当时的位置在哪里?”我说:“我一点都没有错!”审判由参谋长张炳贤负责,他也是炮兵出身的,他问我当时的位置在哪里。我说:“我在黄埔军校和炮兵学校念书时,炮兵里头有一条条文讲:炮兵连长在战时的位置应该在观测所,不是在炮兵阵地。就是说连长在前方观测敌人,靠电话传达给连副,发射炮弹去打敌人。这一次炮阵地受袭击,我的位置在观测所是对的,我没有错。”
但是,我的营长叫王其人的,他写个报告告诉孙立人,说应该把我枪毙。他想枪毙我,为什么呢?因为他怕我抢他的营长位置。我是炮兵学校第七期出来的,老资格。他怕我在部队里面高过他,所以建议孙立人把我和连副都枪毙。这根本就是错的!团长彭克立也为我说话,认为我最大处罚也就是行政处分,不应该是刑事处分。后来,军事法庭作出审判,6个人都受处罚,有3个降级的,包括我、连副及步兵连连长孙强,营长记大过。我认为孙立人处置不对,他当一个中将师长都没有这个常识,不懂得怎么用兵。
从部队离开的时候也是中尉
我降级后调回军部当附员,跟着军部坐飞机回南宁。在南宁坐船准备跟部队到广州湾打击敌人,但是到了贵县,船停了下来。那天晚上,电务师有一个职员,跟我们很好的,忽然间就跑到我们那里去,说:“敌人投降了,我们胜利了!”当时我们很开心,大家都拿枪向天打空枪来表示庆祝。
我们的船过了几天继续向广州前进,准备回去接收广州。到了广州,我们就住在沙面领事馆的房子里,那时候军部也在那里。我调到军务处当中尉科员,降了级。后来,又把我调去接收日军的汽车修理厂。我当时的事务很多,在军务处管汽车调配、汽车厂修理和接收敌伪汽车,一身负三责,一天到晚开着车两头跑。因为我很熟悉广州,所以军务处李济科长调我专门管汽车。
后来我母亲从重庆回到广州,她不赞成我到东北去打内战,叫我不要去。所以,我就想办法跟人事处的处长和科长搞好关系,一天到晚请他们喝茶,帮他们做事情。后来,趁着孙立人到欧洲去旅行的时机,我以回家照顾老母亲为理由请长假,就是不当军人了。我把这个报告递给副军长,副军长叫做贾幼慧,他是代理军长,不清楚我的底细,对军队的情况也不是很熟悉。靠着人事处处长和科长的批呈,他认为我可以请长假,就这样我离开了部队。我从军的生涯,从老百姓到当军人的时候是中尉,从部队离开的时候也是中尉。
来源:《我们的远方故事:中国远征军中的黄埔军人口述录》 广东革命历史博物馆编 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出版 P2-22
责任编辑:于雷雷 最后更新:2024-06-06 16: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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