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9日上午,我打给汉口郭社长的电报上还写着:“社长一部暂撤梧州,此间尚安,报决维持至最后一瞬。”
但是,就在这一天下午,在我托一个朋友带到香港去的一封信上,我却只能这样写了:
“看模样,广州的失陷已经是时间上的问题了。当局好象早已决心放弃这个中国仅有的富庶的城市了。警察无秩序地在驱逐市民,在仓皇地逃避了的市民后面,他们就从容地收拾了他们剩下的东西!对于战事任何机关都守口如瓶地不发表一点消息,而一切公用机关,邮政、电报、银行,都已经自动地停止工作了,整个广州象被抛弃了的婴孩似的,再也没有人出来过问。保卫大广州的口号也悄悄地从那些忙着搬家眷的人们嘴里咽下去了。我贪馋地想多看一眼这使我留恋了十个月的城市。”
这天晚上,广州文抗会发起的鲁迅先生逝世纪念会还照常开会,还到了近百的青年。我心里想,一个礼拜乃至10天,总还可以支持吧,看了改了版的10月20日的报纸大样,带着夸示的心情再校读了一遍特派战地记者草明和胡危舟的战地通讯,回宿舍去睡了。自从日军南犯以来,特派记者到前线去的只有《救亡日报》一家,草明、胡危舟和欧阳山三位从前线带回的文稿,也是在广州报纸上发表的最初的战地通讯。
像患了急病又无人过问的病人一样,20日清晨广州的形势又急变了,报纸的印刷、发送都发生了问题,同业《国华报》、《越华报》、《环球报》都宣告自动停刊了。我们开了一次留粤社友的紧急工作人员会议,决定了另觅印刷所继续出版,并且立刻动员将这一天无法邮递和发行的报纸无代价地分送给了西濠口、黄沙车站一带的“难民”。
10点半,《中山日报》的唐遂九兄打电话给我,说情势紧急,敌人已经过增城了,我想弄清楚这消息是否可靠,打电话去问省政府的黄祖耀,但是打一个小时也打不通。接着,《申报》的陈赓雅兄从香港来,说要上前线去看一看,我们还设法使他能够乘蒲风、许介诸位当晚上要到增城去的车子。广州的谣言一旬来实在太厉害了,所以对于增城失守的消息,谁也不敢也不愿相信。
写了21日的社论,我直率地表示了一切愿意留守在广州的市民的愿望,我说:“假使当局认为广州需要守,可以守的话,那就应该给愿意留在广州,愿意参加保卫广州工作的人们与市民以一定的办法,至少,也该使他们以能够工作,换句话说,就是政府当局要维持广州的秩序,假使说广州已经不能守,不必守,那么也应该明白表示,使几十万市民能够及早离开,能够及早毁弃一切可以资敌的财物!”哪知道连这意见也没有和读者见面的机会了。
正午,一切消息隔绝,闷慌了,我到战区民众动员会去打听一下,遇见了钟天心先生、谌小岑先生,他们还很镇定地布置办公室的桌椅,姜君宸兄伏在桌上写一个计划草案。门口,成群的青年在探问参加服务队的手续,谁也没有一点惊惶的样子,我安了心,将增城失守的消息去问钟天心先生,他坚决地说:这是不会有的事情。
再到财厅前去走了一转,关门休业的比前两天多了,但是照常营业的也不少。我买了一些日用必需的东西,这,也就是在广州市街最后的散步了。
回到报馆,猝然的遇到了前天已离开广州的《新华日报》分馆的张尔华兄,衣服上血迹犹新,脚跛了,他们的船途中遇到轰炸,许多人受了伤,他的太太伤最重,满身是血,已经抬放在报馆营业部的那狭窄的走廊上了。接着,一下午尽是不吉利的消息,某某地方丢了,某某人失踪了,敌人离广州已经只有几十里……等等,中央社早已不发稿了,广州的晚报,一律停刊了,电讯断绝了,要发稿的时候,除开欧阳山兄的战地报告外,什么战事消息也没有,打电话问,什么地方都没有人接。没有消息,出什么报呢?再召集编辑部会议,决定了在21日之后,暂行停版。黯然地写了一篇“忍着眼泪和广州的市民暂别”,我们是不能用捏造的消息来欺骗读者和敷衍自己的,我们的休刊只为了“无法获得正确的消息”!我们备函将暂时休刊的经过,报告了一年来热心地帮助了我们的五位本报的顾问。但是送信的听差回来说,大部分的机关,都已经迁走了。
我们作了必要的撤退准备,毁弃了可供敌人参考的一切通讯地址和文件,收拾了必要带走的东西,并且决定了将21日的报纸分送之后,于下午4时,西撤三水。
大样还没有送来,一切准备都完成了。对于《救亡日报》,万一广州沦陷之后,敌人总不致于轻轻放过吧?我们利用空闲,在墙上遍写了对敌的宣传标语。编辑室正对面的墙上,林林用红黑两种墨水从容地写了一种套色的标语。我在整理残稿的时候,发现了一张大轰炸时的一群孩尸的照片,就把它贴在墙上,旁边写道:“这是日本空军的成绩!你们也是有妻子父母的人,看了这照片有什么感想?为着人道,打倒使中日两国人民陷于不幸的日本法西斯军阀!”膳室墙上,又写了一条:“即使你们占了武汉,占了广州,我们的抗战还是不会终止的,你们打算打十年二十年的仗吗?”
1点钟看了大样,好象了了一桩心事似的回到宿舍,闭上眼睛就睡了。
记不清什么时候,邻室有人在讲话:
“再听,再听……”这是启一的声音。
“没有,去睡吧。”林林回答。
启一似乎有点不服气似地回到自己房里去,但稍过片刻,他又喊了!
“听,这不是炮声?林林!”
远雷似的炮声,大家听到了,有风的时候,还夹杂着煮豆似的机关枪声音,这时候,我们才真正相信敌人已经近广州了。
我们决定了做紧急撤退的准备,启一到报馆去唤醒其他的社友。但是,不到3分钟,邝礼来说,印刷所的工友接到工会的临时紧急通知,一律编队出发了。他们还想把21日已经组版的报纸印出,把版子拆下抬回了报馆,但是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印呢?
接着,是广州已经几个月不曾有过的夜间警报,警报未完,飞机声已经在头上了,满街是汽车的声音,远远的火车的吼声,炮声,铁甲车碾地的那种可怕的声音……全市漆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全社12个人,只拿了些日用必需的东西,广州天气还很热,秋冬用的衣服被完全抛弃了,拿了些报馆重要的文件稿,不辨路径,决定了向西出发。这是广州夜间从来不曾有过的黑暗,要再看一眼我们居留10个月的广州市容,也不能够了。
上午4时左右到了黄沙,伸手不见五指,一直到前面的哨兵大声喝叫为止,才发觉了我们已经闯进了正在撤退的一团机械化部队的中间,凭着向我们这一群盘问的哨兵的手电,我们才隐约地看见了四周全是装甲车、坦克、大炮。
除了在六二三路附近遭遇过一队伤兵之外,路上并不曾遇到逃难的百姓,可怜他们都在梦中吧,想一想他们明天将遭受的悲惨,这是如何难堪的事啊。
前面是白茫茫的水,不渡过白鹅潭,还是没有法子可以到达石围塘的。但是一只渡船也没有,冷风声嘶力竭地喊着,谁也没有回答。一小时之后,好不容易有一条船靠岸,立刻被一个军官模样的汉子用武力劫去了。我们避开了他们,边走边叫,终于以平时10倍的价格,雇定了一艘船,12个人分两批,于5时左右渡过了河。
在石围塘车站遇到锋社的朋友们,他们早一天出发,在车站上已经等了一日夜了。6点,最后的一批火车撤退,我们侥幸地挤上了车,但是开了不多一会,警报又到了,大家下了车,决定步行到三水去。天已亮,从老百姓的炊烟中,东望广州,还没有什么变异,但是不多一刻,震耳的轰响连接地从背后传来了。
这一天傍晚抵达三水,敌人的兽蹄也在这一天的下午踏进了大广州的东郊。
注:作者当时是《救亡日报》主编。
责任编辑:张波 最后更新:2018-03-04 16: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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