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恨家仇
1938年,皖西大别山区金寨县流波村,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偏僻小山村,原住户不过百十来家。由于合肥、六安等城市相继沦陷,这里涌来了大批不愿当亡国奴的逃难人。这一年我9岁,读小学4年级,父亲在前线,我随母亲逃难到此,辍学在家。6月15日清晨,我和隔壁的同龄伙伴相约去镇外5里路的竹林里逮金铃子。我们钻进竹林里,兴奋地寻找,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抓住七八只,放在盒子里,别提多美了。突然响起“轰、轰”的巨响,抬头一看,眨眼间四五架漆着膏药旗的日本飞机贴着竹梢飞过。接着传来“克隆冬、克隆冬”的连续爆炸声。我们钻出竹林,只见镇上已是一片火海,就像“烧灵”似的。我扔下纸盒,叫着伙伴拼命向镇上跑去,但到了跟前已进不去了。山区的房子几乎都是用木料、竹料建起来的,一旦着火就没得救。从镇上逃出来的人,有的裹着湿被子,有的夹着包、脸上流着血,都向河滩跑去。河滩上人声喧嚷,喊爹叫娘、呼儿唤女,乱成一片。
我向河滩上跑去,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家人。河滩上散布着在轰炸中逃出来的惊慌失措的百姓以及人们从火场中抢出来的被褥衣物。我终于在一处看见我的母亲。她身边挨着我5岁的妹妹,怀里揽着不满3岁的弟弟,瘫坐在河滩的鹅卵石上。看到我,她非常欣慰,摸摸这、瞧瞧那,看伤着没有。夏季过午的阳光直射在光秃秃的河滩,人们好似在硕大的饼铛上忍受着烘烤,但也无处可去。我走到河边,扑到水里,再扎个猛子,清凉了许多。正在河里游得自在,突然又传来“轰隆隆”的轰鸣声,抬头一看,八九架日寇飞机分成两排向河滩上的人群俯冲下来,我赶紧游到河对岸,躲在大树根下。我看见河滩上人群四散,一片片倒下,飞机上日本人面目狰狞地朝下张望。我恨自己没有把弹弓带在身边,否则至少可以还击一下。飞机从头上掠过,不一会儿又折回俯冲下来,又是一阵扫射,打得树叶纷飞,这样反复几次才扬长而去。我从水里蹒跚地向河滩走去,这时已听不见人声喧嚷,只见横七竖八的尸体,一滩滩的鲜血染红了地上的鹅卵石。我小心翼翼地躲开死难同胞的尸体,到母亲原来坐的地方,可是母亲却不在了,弟弟妹妹也不见了,只留下一滩血迹。我预感不祥,大声呼喊。空旷死寂的河滩上一点回声也没有,只有飞机远去,天际的红霞和地上的鲜血一样红。
我木木地坐在我母亲坐过的地方,不知道饿也不知道怕,只想等着母亲抱着弟弟、拉着妹妹回来。不知过了多久,四野苍茫,夜幕正垂,晚风吹过,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是我上中学的长姐。她拉起我跑到镇边一座残存的茶行,两条长凳上搭着一块门板,上面躺着我母亲,她腹部裹着白被单,鲜血不断浸出来。我轻轻走到母亲身边,拉着她的手,母亲吃力地睁开眼看着我,把我的手交到姐姐手里,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当晚,姐姐带我离开这个小山村。回头望去,黑黢黢一片,只有星星点点的烛火光,那是幸存的人们在连夜收殓自己亲人的尸体。小镇没了,亲人死了,此后我便像《流亡三部曲》里唱的那样“流浪逃亡、逃亡流浪,流浪到哪年,逃亡到何方”。但不管流浪到哪里,逃亡到何方,即使在经历沧桑巨变77年后,这刻骨铭心的国恨家仇都不会忘却。
武汉观战
姐姐所在的皖一临中向武汉撤退,一路上,鬼子跟在后面轰炸扫射,到武汉更是天天轰炸。有一天,天上热闹得很,高射炮弹在城区周围的高空上炸开梅花状灰白色的烟云,飞机上下翻飞互相追逐。有人喊了声:“看,是中国飞机!”大家都从掩蔽处钻了出来,抬头寻找,还不断问:“在哪儿?”大人小孩一个个踮着脚、伸着脖子、张着嘴,看到的就挥臂呼喊:“揍小鬼子,快揍,别让他跑了。”恨不得自己能上去帮忙,全不顾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中国人在高空还击侵略者,又拍手又蹦高,兴奋无比,特别是看到鬼子飞机被击中,拖着长长的黑烟一个跟斗栽下去,大家都欢呼起来。直到天上的飞机看不见了,我还不想往回走。后来从报纸杂志上看到,这场空战我们打赢了,战果是1:3,特别是领队李大队长,一人打下5架日机,最后弹尽还迎头撞碎一架敌机。杂志上的一篇悼念文章《白山黑水,呜呼我李大队长》感人至深。我想他是中华好男儿,是我们的民族英雄。从此以后,我不怕空袭,我总想看到鬼子飞机被打中,一个跟斗掉下来!
过洞庭湖
又是好消息,由5战区撤出来的皖一临中师生到武汉后由国家接管,并入国立第八中学,然后疏散到湖南、贵州一带。我是编外的,也是逃难的,在伯伯、叔叔、大哥哥、大姐姐当中,我这个9岁男孩成了他们的开心果、宝贝蛋。一天下午,我们列队来到码头边,坐上大木船,一条船可载30至50人。我们可以不用背着行李天天行军,都很高兴,船舱里外、船头船尾,大家三五成群,说说笑笑。黄昏时,船已驶入洞庭湖,果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我们并排有5只大木船,前面有一艘小火轮用绳索牵引我们艰难地行进。船头绳索咯吱吱、咯吱吱地呻吟,听得人心惊肉跳。当湖面最后一缕光线消失,老天爷突然变了脸,正像范仲淹在《岳阳楼记》里写的那样:“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嘭”的一声巨响,牵引绳断了,木船在湖中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荡荡不知所止。湖水不时飞溅到我们脸上,有人躁动,领队大喝一声:“安静!谁也不许乱动!”大家紧紧抱在一起,心想死就死在一块。后来睁开眼睛是灰黑黑一片,真是又害怕又无奈。我突然想到《柳毅传书》的故事,便大声说:“我会水,能在水面多撑一会儿,说不定碰到小龙女,传她带信给龙王,洞庭龙王是楚国人屈原的老乡,一定会帮助我们这些落难的中国同胞的。”大家一听,笑说,小鬼还懂得不少,气氛好了些。
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不知过了多久,天空泛出鱼肚白,周围渐渐清晰起来,远处有一艘轮船向我们驶来,靠近了,才知道是来找我们的。昨晚并排的5只大木船拖索全断了,不知去向。这船马力大,挂上牵引索“突突突”带着我们乘风破浪般向湖南方向驶去,获救是庆幸的,没碰上小龙女是遗憾的。
守望
我姐编在八中高师部,地点是今湘西吉首市与韩城之间一大户的祠堂内。我在韩城四小读书直到1941年毕业。
在高师部我是个特殊人物,可以骑在某位大哥哥的肩膀上看火龙表演,也可以躺在某位喜欢我的大姐姐的被窝里听她柔声细语地教我唱歌。我把我学到的歌(全是师生们自己编的)唱一段给你们听听:
守望着,守望着,我们望着冬天的破晓,我们望着大地的黎明。
菜花已经黄过了,麦子已经收割了,在故乡的田野里该又布满新秧青青。
我摘下一片秋叶,随风飘过山陵田地,飘向远方,去告诉那些英勇的战士,流浪的孩子们在为他们赶制寒衣。
四万万同胞心一样,新的长城万里长!
当然,姐姐心疼我,偶尔花一分钱从老乡家里买一勺毛豆,放进我碗里算是加餐。我在这样的群体里受到关爱,甚至是溺爱。我也尽力为他们做一些传书带信的事。每当周末,我从镇上回来,总会到山上摘两个成熟的柚子用竹竿挑回来与他们分享。他们在排演抗战话剧时,也少不了我这个小演员。
凶残的日寇
我父亲到重庆述职,绕道湘西把我带回皖西大别山区。1943年,我考入金寨县皖六临中。
一天下午,校部的钟声沉闷而急促。我们从山腰和山沟的宿舍、教室向大操场跑去,集合好了后,校长出现了,他用苍哑的声音说:“同学们,日寇大部队离这里还有30里,前面已没有有效抵抗的部队,现在我宣布,学校解散,你们逃生去吧!”我是初一新生,人生地不熟,不知所措,一位高年级的同学叫我:“你去找两条长裤来,别的什么也不要,跟着我,我送你回家。”我拿了裤子跟他到总务处仓库,他说:“你就负责带锅巴,跟着我就是。”我们有五六个人趁天黑出发了。他在腰间系了一根绳子,把绳头递给我喊道:“老弟,抓紧跟着我。”我们在黑暗中抄小路前行,似乎淌过一条沙河。他带我们迎着敌人的方向走,不久我们就绕到敌人后面。半夜时分,在山上找到一户人家叫开门,说明情况,老乡烧了一锅开水煮了锅巴,每人吃得饱饱的,真是又省事又实惠。我时常佩服这位大哥的临危不乱。
第二年开学的时候,我去上学,学校已被烧为灰烬。听活下来的老工友说,鬼子进了学校就把路上抓来的人和学校里没有逃出去的人集中在操场,用粗铁丝从他们手中穿过栓成一串,谁也动弹不得,临走前用刺刀一个个挑死,然后四处纵火,把学校烧得干干净净。我在初一刚认识的同学,有的就再也没有见过,很可能在这次屠杀中丧命了。
报考军校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我和同乡同学也想回老家。家乡是什么景象已是遥远的记忆。
我们这群从大别山走出来的中学生,人称“丘九”,打绑腿、穿草鞋、讲义气、不怕死。闹学潮时,安徽民政厅派了一个特务连到学校抓人,结果空手而归。
回到合肥,听说日本兵中留用的技术兵还没有完全遣走,我们就相约每天大街小巷寻找日本兵。见着了上去就打,不用器械,只用拳脚打得解气过瘾,直打得日本兵鲜血满面、哇哇乱叫、眼斜鼻歪跪地求饶才扬长而去,让他们回去告诉日本人,善恶终将报,只在来迟与来早。
后来,我从嘉山中学高中部毕业去南京考大学,很幸运,我被黄埔军校22期1总队录取了。19岁时,我以工科第二名成绩毕业。20岁,任军直属独立工兵连长。我们连有9挺轻机枪,我入伍时就是优秀的轻机枪射手。我想,此时再过洞庭湖绝不会那样狼狈,也不会让鬼子进学校后活着走出去。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好男儿,好男儿报国在今朝……”眼前的抗战电视剧《长沙保卫战》让我想起从一份材料中看到的一则有关信息:战后清理战场,找到的黄埔军校毕业证书就有3箩筐。先辈们精忠报国永垂不朽!我写这些并非只为记住仇恨。全国人大通过决议设立抗战胜利纪念日,南京大屠杀死难同胞公祭日,就是要我们子孙后代不要忘记屈辱和苦难,贫穷落后就要挨打,我们要富强,打得赢,才能求得和平。今天,在党中央领导下万众一心,筑起坚不可摧的新的长城,实现伟大的中国梦,从而实现世界持久和平!
责任编辑:钟思宇 最后更新:2018-10-10 15:3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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