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抗日战争中,一位美国医生带领的一支外国平民女子医疗队并没有来过中国,但是却至始至终和我们在一起,在瘟疫肆虐的蛮荒地、在枪林弹雨的最前线,在艰难跋涉的路途中,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但是在中国人欢庆胜利的那一刻,他们却悄然离去……
本应该被我们记住的这位医生和他的医疗队,如今几乎无人知晓。
云南瑞丽弄岛小镇对面就是缅甸的南坎县城,这里的一个小山坡上至今还有几幢别致的鹅卵石建筑。这就是著名的西格雷夫医院(the Hospital of Dr. Seagrave)。
1902年的一天,一个爱尔兰人沉重的脚步声把五岁的西格雷夫从睡梦中惊醒。“来复枪弹从耳边飞过打在书架上”、“骑马巡逻差点撞到了野象身上”的故事,以及一饮而尽痛快淋漓的喝水方式,使小西格雷夫感觉非常罗曼蒂克。他立志长大以后也要像这个爱尔兰人一样成为掸邦(在缅甸北部,掸族和中国的傣族相同)的一名传教士医生!
20年后,西格雷夫带着新婚的妻子蒂尼,骑马坐轿子翻山越岭几天几夜来到蛮荒之地的这个小村子,满怀希望地履行自己童年的诺言。但是他们面对的却是老态龙钟的爱尔兰人和只有20个床位的破落不堪,肮脏透顶的简陋医院,空气中散发恶臭使人作呕,地板上到处是污血、浓汁和抛弃的纱布使你无法插足;墙壁上粘着咀嚼槟榔的红色口痰。窗户上满是病人向外抛摔的鼻涕……晚上,他们彻底绝望了,用手捂着脸放声大哭。
随后,人们看到平静下来的年轻夫妇爬在地板上擦洗污垢,找当地人学习多种方言包括云南土话,像中国郎中那样骑马走村串寨给人看病,并培训当地土著女护士。
要取得高超的医术固然不容易,而要赢得极高的声望就难上加难了。但是西格雷夫凭着掌握的现代医学、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垃圾堆里拣来的报废医疗器材、对当地人民的热爱以及自己的谦卑态度做到了!他用三种药品在从来没有使用过西药的土著人中治好了大部分的常见病;然后又成功地预计到了一个患有肺结核病人的死期;动手术摘除了患甲状腺炎病人胸前挂着的大脖子……
西格雷夫也恐惧自己陌生的手术导致病人的死亡。但是他没有成为懦夫而放弃自己的最爱。一个新的手术必须做时,他把教科书铺开放在床边,边看边做……
“烟卷医生来了!”土著蜂拥而至,他们这样称呼爱抽烟的西格雷夫(Seagrave在英文里和香烟(cigarette)的发音相似),他获得了“不可思议的极高的声望”,中缅边境的人民都热情地称呼他为“白马沙金(英文-缅甸外科医生(Burma Surgeon)的译音)”。
滇缅公路、中国中央飞机制造厂和鹅卵石医院
一条缠绕着悬崖峭壁的公路——滇缅公路从中国延伸过来,打乱了他带领护士和中国苦力扩建医院的雄心勃勃的计划。“山脚下黑丫丫的都是筑路工人,路上到处都是石碾子,这是用巨大的整块石头雕凿的,可以用人拉,也可以用水牛拉。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在滇缅公路上辛苦工作的男女劳工。男人穿着破烂的无法遮体的裤子,上身赤膊,几乎就是用他们粗糙的双手把路铺平。这些非常可爱的小伙子!”
被感动的医生开着救护车沿途救护不服水土大批病倒的汉族劳工和汽车司机,他要看着中国人吞下药片后方才罢休,在瘦弱的缅甸姑娘(掸族土司公主刘易斯( Princes Louise))的严厉斥责下,中国民工乖乖地把被抛弃在路边杂草中的同伴抬上汽车……
1938年11月,医生拿着榔头正为新医院安装一扇窗户,一个陌生的美国男人走了过来。说中国人要在这里修建一个飞机制造厂。“好家伙!南坎要有飞机厂了!”医生判断这个人不是信口雌黄的疯子后,就告诉他什么地方最合适,因为他不久前到那里接生孩子。于是中国中央飞机制造厂在南坎对面的雷允出现了。
1940年10月26日,数十架日本飞机突然轰炸了毫无准备的飞机厂,死伤数百。幸亏刚刚兼任飞机厂医院院长的西格雷夫和他的姑娘及时赶到……事后他们尽职尽责的努力得到了中美人士的一致高度赞扬。而医生夫人却被一位中国母亲感动:
“蒂妮震撼了,这位妇女的手臂从肩膀处断了,她和孩子躺在一起,断的手臂也在。但是她一直微笑着,微笑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她死了。我抓着蒂妮站在门口,她敬畏地凝视着这位妇女和她的孩子!”
为了答谢医生和护士,工厂专门请缅甸护士小姐坐上飞机到空中转悠,还派出卡车利用假日到河边拉鹅卵石帮助建造医院,并把最好的医疗设备送到这里。
一天救护200名中国伤兵
正当医生在滇缅公路巡视病情时,“珍珠港遭到袭击!”路过的中国官员狂叫着。不久难民大规模向北撤退,医生却开车向南驶去!
“你来到正好,我正要找你呢!听着老兄,马上给我成立一个400个床位的流动医院,跟在中国军队的后面!我给你三天时间”英缅当局的医务官Fogarty先生揪着医生衣领大声嚷嚷着。
东线战事平平,医生感觉无所事事。当史迪威接管中国远征军指挥权时,他看到一个“老百姓”居然跑到司令部来,要求到最惨烈的前线去。“那么就去200师的同古吧。”将军很喜欢这个古怪的传教士,任命他为美国陆军少校军医!
英国教友会的小伙子开着被日本飞机打得像筛子的三辆破车到前线搜罗伤员,每天80名、120名、最多时达到200名。瘦小的缅甸护士埃丝特·波背着超过自己体重几乎一倍的中国伤兵跑步来到手术室。敌人的炮弹不断掠过上空,四月的缅甸热气蒸腾,赤膊上身,仅仅穿着一条掸族筒裙的医生大汗淋淋,他无法从挣扎嘶叫的中国伤兵的大腿里取出弹片。“来,让我试一试,”护士考尔把小手插进向外喷血的伤口里,找到弹片并拔了出来!“听着,臭丫头,谁要你来帮助我?做你自己的事情去!”医生不愿姑娘接触最血腥的场面。
刚好路过这里的史迪威目睹了这个场面!他身后是等待手术的伤员和一大堆的垃圾……三个中国伤员正靠着手术室的墙边等待,爬到刚刚空闲下来的手术台上小声企求着护士给他们麻醉。几乎裸体的医生全身上下到处是血,样子十分可怕。将军的眼圈红了……
分配到西格雷夫医疗队的美国军医Grindlay一直保持日记,哪怕是用拣来的碎片写:
“有一个伤员两条大腿都没有了,胃也受伤了。在切除大腿时,他死了。我从另外一个伤员身上拿出一颗榴弹,榴弹打穿了骶骨,打开腹部,到处是血。肠子上有10个洞,骨盆也在流血。死了。西格雷夫在做另外一个腹部手术,也死了。然后两人做一个头部手术,有两个很大的洞,大量出血……工作如同地狱,护士比我更艰难,直到上午10时。把30名(伤病员)送到梅铁拉(缅甸地名)去……(我们)做了两个头部手术和两个打石膏的手术,最后一个是在卡车上做的。非常忙碌,到了下午1:15分撤退……路边到处是伤员……我独自手术,手术手术,不停地手术。又是一个被子弹打穿右手腕的伤员,然后是骨头粉碎的,然后……然后还有一个是右臀部直到左边的阴囊受伤的,还有股骨和髂骨严重受伤的。摘除左阴囊,两个都不行了。清除臀部淤血,手关节,还有一个真正的手术(以后这个手术的名字是西班牙的整型外科医生)右手臂……点灯了,发疯了……大风。”
跟随史迪威走出缅甸
尽管医疗队和中国人一样竭尽全力,但是仍然无法阻挡日本人的冲击。大溃败开始了,史迪威特别关照医疗队加入司令部的撤退队伍。
1942年5月6日,公路消失了,史迪威命令伤病员坐上专程来接他的飞机,要大家烧毁汽车电台和一切无法带走的东西,然后自己背上汤姆冲锋枪,要大家向他靠拢:
“从今天开始,我们要走路到印度。必须严格听从我的命令,不许掉队。我保证每一个人都能活着出来,包括妇女……我听说有人想抛弃缅甸女护士,你们还是男人吗?不知羞耻的家伙,她们救过你们的命!”
这支队伍中有中国士兵、美国参谋、英国散兵游勇、缅甸人印度人、记者、还有传教士西格雷夫和19名美妙的缅甸小姑娘,五颜六色杂七杂八一共104人。
教友会的汤姆和马丁用拣到的充气床垫拉着刚刚动了阑尾手术的护士桑水在小河中前进,并用幽默的玩笑鼓励着17岁的姑娘,说这是他们驾驶着最棒的救护车和运送着最美丽的病人……
西格雷夫带领大家撤退
西格雷夫发现他教育出来的护士有着不寻常的责任感:她们不仅学会了皮下注射、麻醉、诊断、接生婴儿、驾驶救护车、在战地沉重镇静。甚至在这次著名的徒步行军中,她们的表现一点也不比企图抛弃她们的男人差!几乎在人们绝望时,常常会听到姑娘们清脆的歌声:《前进,基督徒战士》。
已经47岁的医生的脚患有多种疾病,他甚至希望如果要受伤,那么就让日本鬼子炸掉他的双脚好了。幸亏一个英国军官给他一双笨重的军用大皮靴才使他走完了这划时代的历程。
到了印度,将军命令医生做好准备迎接不久就要到来的中国远征军伤病员。从野人山下来的中国人蓬头垢面衣裳褴褛如同行尸走肉,每个人患有多种疾病,1400名中国伤兵把只有700个床位的西格雷夫医院挤得水泄不通。他们嚷着要如花似玉的“缅甸小姐”掸族护士Chit Sein唱歌做为交换,他们才肯吞下苦涩的药片……
密支那跑道的野战外科手术室
在印度仅仅过了几天安稳日子的西格雷夫又不耐烦了,他借口缅甸姑娘不习惯印度生活而去找史迪威,要求回家。
“难道你们自己回去?”“不不,先生,我们跟着第一批中国人打回去!”
在前线,西格雷夫和他的医疗小分队是最受欢迎的人,大家都像护士姑娘一样称呼他为“我的老爸”。
最受欢迎的人
虽然姑娘们努力把自己打扮得像男人:把头发塞到军帽里、穿着鼓鼓囊囊的军服、脚上套着大得像航空母舰那样的美军翻毛皮鞋。但是在前线男人的世界里,她们仍然非常显眼。美国黑人工兵、英国突击队员、印度民工、克钦游击队员和中国士兵往往会凑上前仔细打量这支奇怪的队伍,然后会怪叫一声:“我的天!他们是女人!”顿时这里就会欢呼起来,大家马上放下手中的活儿把她们团团围住,有的甚至会把帽子抛到天上。只要姑娘们提出要求,小伙子们哪怕豁出命来也不一定可以得到为她们效劳的光荣;病房里面的大男人,只要她们纤细的小手触摸到他们满是胡渣的脸,伤病也就好了一半……
当时人们是这样评论她们的:“在缅北前线和利多公路上,要穿越丛林和高山,弱小的缅甸女护士具有的坚韧毅力、不屈不饶的精神和对别人的体谅赢得了赞誉。”在中国远征军和驻印军中,只有数千人从1942年缅甸战役失败到1944年反攻缅甸的两次战役中穿越了令人生畏的缅北原始森林,比例只是总人数的1/10。而同样具有这两次难忘经验的女性恐怕就是这些缅甸护士了。
密支那战役
他们是随着第一批增援部队空运到炮火连天的密支那战场的,随即就在跑道上搭建了手术台。在82天腥风血雨的战斗中,即使日本兵冲到了帐篷外,医生也没有放下手术刀……
成百上千的中国兵、美国兵、英国兵、克钦游击队员等待着医生的手术,或者是医生要飞机把他们送往后方的命令……有些士兵精神彻底崩溃了、著名的美国劫掠者部队的指挥官梅里尔病倒了,三名前线指挥官撤换了,但是医生和护士没有一个倒下!
1945年1月28日,中国驻印军和远征军在畹町胜利会师,从印度开来的第一车队浩浩荡荡踏上前往昆明的滇缅公路。为了这一天和中国人并肩浴血奋战近三年的西格雷夫看着满是将星军衔的高官不禁怅然落泪,因为队伍里面并没有他所敬爱的史迪威将军和一同艰苦跋涉的同僚。他愤然离去,带着他的女护士默默回到了距离这里仅仅只有20多公里的南坎医院。
“将军们、上校们、中校们、军士们,那些公牛般的士兵们一下子精神进入某种状态,僵硬地都给了我一个“向右看!(目视礼),精确地升旗,尽管他们脸上笑着,面对着这个古怪的家伙,缅甸医生。”
后记
2007年12月19日,我和新浪首席军事顾问谭立威,保山电视台专程来到缅甸南坎医院看望和西格雷夫医生工作战斗的缅甸女护士埃丝特·波老奶奶。
凝结着美国医生、缅甸护士、中国劳工和飞机厂司机心血的鹅卵石医院依然风韵犹存,甚至累累弹痕也清晰可见。我拿着医生绘制的医院分布图在现任院长的带领下一间房屋一间房屋地参观,手术室的军用担架、医生从仰光购买的铁制病床、医生做过笔记的医学书籍、土司赠送的礼物、医生用过的办公桌、医生夫妇的住宅、医生1965年去世时的房间……
最后我来到了医生的墓地,这里埋葬着医生的儿子、医生的妹妹、医生本人甚至还有那位吸引西格雷夫来到这里的爱尔兰人罗伯特·哈珀(Robert Harper)。尽管杂草丛生,但是仍然令我慰籍,因为一位中国人的墓穴也在这里。无论是死是活,医生都有中国人的陪伴。
史迪威将军外孙约翰从名单中证实了埃丝特·波(Esther Po)是追随着他爷爷走出缅甸的队员。专门要我带来一封慰问信:
“向埃丝特·波女士转达史迪威家人对您的敬意和问候。
我们全体家人一直非常骄傲地记得您和其他所有人员从缅甸大撤退的经历,并对每一个人所表现出来的勇气给予赞美。
特别要指出的是:埃丝特女士和其他的护士同伴在大撤退途中所给予其他人员的巨大的支持、所表现出来的积极性都为大家竖立了伟大的榜样。
我们全家特此向埃丝特女士表达我们对您的热情问候和最美好的祝愿:希望您身体健康心情愉快!
史迪威将军长孙:约翰·伊斯特布鲁克(John Easterbrook)(签字)
2007年12月9日 星期日”
老奶奶矜持典雅,按照她的回忆,他们救护过的成千上万名伤病员中,最多的就是中国人,甚至远远超过自己的同胞。但是竟没有一个中国人为此来看望她。并没有忘记奶奶的是美国人,她拿出了美军的铜星勋章(the Bronze Star Medal)。这是直到现在,每一个美国大兵做梦都渴望得到的最高荣誉。
我们感谢她,奶奶竟然动情地流泪;我们得知她每月的退休金不到四元人民币而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资助时,奶奶嘴角颤抖,用中国话说谢谢……
当回忆到在撤退时史迪威最喜欢她们所唱的歌时,奶奶情不自禁地轻轻唱了起来:“前进,基督徒战士……”
回到瑞丽的雷允,我们拔开野草,在废墟中找到了飞机厂俱乐部的壁炉,如今被攀藤植物缠绕。就在这里,飞机厂的美国经理亨特和医生通过讨价还价,达成了蒂妮称之为“肮脏交易”的担任工厂医院院长的协议,夫人希望和医生白头偕老不被打扰。但是就是这个协议,拯救了无数中国人的生命!
医生说,他在这里吃了一道又一道丰盛的晚餐而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因为医生夫人带着孩子躲避瘟疫而没人为他做饭。很快医生就为自己的擅自决定遭到了报应!在另外一次晚会上,“妻子通宵达旦地和工厂的漂亮小生学跳狗屁的‘狐步舞’,而把笨拙的我凉到一边……”
如今,中国人记住了已经荡然无存的雷允中央飞机制造厂,却忘记了就在对岸仍然存在的南坎西格雷夫医院,也许这就是宿命!
责任编辑:吕凤 最后更新:2017-03-03 14:4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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