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许萌(92岁) 整理 本报记者 龚丹韵 实习生 邓为依
许萌
简介
1923年生于安徽萧县。1939年起,担任豫苏皖等边区省县第一宣传队分队长、指导员,边区二区委青年救国会主任、大队指导员。1941年,成为新四军四师35团副指导员、淮北淮宝独立团二营教导员、淮北军区三团组织股长。后任华东军区卫生部第二后方医院政治处副主任、卫生部政治部组织科科长。1949年,来到上海,担任上海市政府人事处科长,后任上海市政府机关党委副书记、上海市委监察委员会副书记。1978年,任上海市长宁区委副书记。1983年离休。
老师原是地下党
潜移默化讲抗日
我出生在安徽萧县,那里过去隶属江苏徐州的范围。萧县离徐州只有几十里路,抗战时是第五战区,著名的台儿庄战役就是在那打响的。
那时我在县城里上小学,教我们的一位老师就是地下党。因为他蹲过监狱,所以他的身份几乎学校里人尽皆知,我后来得知他还是第五战区动员委员会的成员。我们位于国统区,这位老师不能公开宣传共产党,于是他采取一些方法,比如通过课堂上的活动,对学生进行抗日教育。他教育我们应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参加抗战。即使家乡不幸沦陷了,也要抗战到底。他还组织学生爬山,多和农民接触。
当地老百姓那时候消息比较闭塞,思想上没有抗战的准备。尤其日本人起初并没有到达萧县,大部分老百姓不知道日本人是怎么回事。偶尔,有几个从台儿庄逃出来的老百姓会讲日本鬼子如何奸淫掳掠。好在因为这位老师潜移默化的教育,当时我们学校里已经有了坚持抗战、不投降不妥协的思想准备。
没想到,徐州沦陷了。徐州北面的台儿庄战役打得很好,但是日本攻陷南京以后,日本军队从南京一直沿路向徐州打来,两面夹攻下,第五战区只能组织撤退。我们县的人都纷纷逃难去了。学校解散,大家各奔前程。
国民党军队当时把主力都放在台儿庄,导致日本军到了萧县以后,我们地方上一个团的兵力都没有。日本人一开始不知道,组织进攻的时候比较谨慎,还派人侦察。幸好不知被村里的谁给发现了,就在山头上打了一枪。日本军随即停止进攻,在附近烧杀抢掠。几天后,他们又派人侦察,发现其实这里没有军队,就很快占领了县城。
当时局面混乱,而我们的党已经组织了游击队,最早不是新四军,而是八路军。教我的这位老师就是这个游击队的政治部主任。
宣传队解散了
开启抗大生涯
最开始,日本军只在县城里驻军,并没有占领所有地区。共产党的八路军当时有17大队、18大队。我们这些学生就一起参加游击队,被称为“抗日宣传队”。县里面一共5个这样的宣传队,每两个区域之间就有一个。宣传队当时隶属县民政科。那时候是国共合作抗日的初期,共产党不是执政党,就在县委政府里挂个牌子,取个科室的名字,实际上就是党组织。
当时,共产党通过群众运动,成立了农会、青年救国会、儿童团。我们宣传队逐个到村庄唱歌,宣传“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不做顺民,坚持抗战”。我们这些学生,自己带上衣服、被子。虽然组织上会定期发粮食给我们,但宣传队没有炊事员,大家最后都是到老百姓家蹭饭。老百姓看到我们都只是一些孩子,就拿出家里的好吃的,但是我们都没有接受,而是跟他们一起啃窝窝头。那一带,所有的村庄我们几乎都跑遍了。
几周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日本人占领县城后,陆续进行军事布置,每隔十几里路,就设一个据点,每天,据点都有日本兵出来扫荡。我们宣传队那么多人完全不是对手,区队也来不及保护我们,看到日本兵来了,我们这些孩子就只有逃散。形势越来越紧张,组织上为了安全考虑,解散了宣传队,把我们这些孩子送到抗日军队大学学习。那时我已经入党,就去了抗大,也就是豫皖苏第四分校。
我在抗大学习了三个月,时间不长。但现在回想起来,这三个月对我的人生,产生了重大转折的意义。给我们讲课的有曹荻秋等,在他们的讲授下,我系统地学习了知识,开始思考中国革命问题。老师从社会的发展规律讲起,讲到民主革命,再讲到抗战。我们也跟着思考自己的使命是什么,憧憬着将来要建立一个社会主义中国。老师还教我们怎样做群众工作,怎样组织农民运动,等等。当时农村没有实行土地改革,组织上一般是通过减租减息来发动群众,增强大家的抗战决心,毕竟群众中还是有人动摇的,存在一定的妥协思想,尤其是地主有保护自己利益的想法。发动群众,联系群众,共同抗战,显得特别重要。
大爷冒险掩护
躲过日军扫荡
我从抗大毕业后,被分配到青年救国会当主任。说是主任,其实救国会就我一个人。游击队的根据地都不大,只要一个任务来了,大家就一起去做,并没有实际分工。我的工作就是到敌占区了解情况,发动我们的群众团体。
当时,我们发现日军扫荡有个规律,他们一般上午出来,下午不出来,所以游击队的活动就从中午以后才开始。有一天下午,我以为安全了,就带着手枪去村里的一个地下党员那里了解情况,我们俩在村口树下谈话,结果他一抬头,发现一队日军从很近的地方正在向我们走来。情况危急,怎么办呢?他说自己去引开日本人,叫我找个柴火垛先躲起来。说完,他就大摇大摆地走上前,主动和日本人比划几句,领着他们去吃西瓜。
这时,我就从背后绕过去,找地方躲藏。找啊找,终于找到一个破得没有围墙的房子。我把枪藏到锅底部的炉灰下面,然后就躺在床上,一直在忐忑不安地琢磨,如果日本人查过来,我要怎么回答才能逃过一劫。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进来一个大爷,原来是房子的主人回来了。大爷的模样我已经不太记得,只记得他扫了我一眼说:“八路同志,你就在这躺着别动,日本人正在庄子前面吃西瓜,我到前面帮你去看看。”
大爷说完就走了,但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是敌是友。但此时此刻,我也做不了什么,只好继续躺着。又过了一会儿,他带着我的同伴一起走进来,他们说:“你趁现在赶快走,日本人去另一个庄子了,不一会儿就会回头。”
我赶紧走。走出去没多久,就看到日本人果然回头了。
这一次,我深刻理解了群众的力量是多么巨大。尽管他们手上没有枪,但是一直在帮助我们,掩护我们。我们一直说“依靠群众”,如果不依靠群众,我早就没命了。“依靠群众”这四个字,绝不是空话。
老乡偷送情报
打掉鬼子碉堡
此后,日军的扫荡越来越频繁。
1940年底,形势特别紧张,我到区队当指导员,第一次组织战斗,要去拔除萧县城外桥头堡的日军据点,这次战斗令我印象深刻。
这是一座两层碉堡,日军在碉堡周围挖上一条深沟,深沟外还有铁丝网。这个据点是通往村中的交通要道,村民经过,常常受到日军无端侮辱,所以区队决定干掉它。表面上看,据点里面只有二十几个人,但是一个据点一旦被攻,其他据点的增援很快就会到达,游击队攻打时间如果太长,很容易被包围。我们当时制订计划,最多只攻打半小时,速战速决,趁敌人的援军还没到时,必须赶紧撤退。
为了摸清敌情,我们获得了一条重要线索:鬼子在村里找了个50多岁的老乡为他们烧饭。这位老乡本性不坏,并非汉奸之流,他不干就要被杀头,是被逼无奈才给日本人做饭的。我们以此为突破口,找到他的家里,耐心谨慎地做他家人的工作,最终说服老乡给我们提供据点的情报。
不久,老乡悄悄送来情报:离桥头堡据点两里路有个镇,是附近村民赶集的去处。每到集市开放的时候,驻扎在据点的20个日本兵中,大概有10个都要进镇,带着机枪到集镇抢东西,据点里面只留一半人守着。于是我们立即部署,精挑细选了20个人,组成短枪队。
短枪队进入目标位置后,迅速观察敌情,果然像老乡说的那样,桥头堡戒备松懈了。我们当即决定,在另一半日军没有回来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起进攻。进攻一声令下,顿时,枪声、呼喊声、叫骂声一片,周围老百姓听到枪响四处逃窜躲藏。火速歼灭了一个日本兵后,我们又趁乱连续打伤了两个,还抢了一挺轻机关枪,然后扛着机枪赶快撤退。不一会儿,几个据点的援军都围攻过来,幸亏我们当时撤退得快。就这样,我到区队后第一次打日本兵,首次拔除敌人据点的战斗取得胜利。
手榴弹落在眼前
滚烫的气浪袭来
我们豫皖苏地区只有一万兵力,区队就被编入新四军四师。我也跟随四师师长彭雪枫投身于抗战的洪流中。由于我们的主力部队在战斗中牺牲巨大,为了加强地方武装,此后我被调到县里的独立团工作。
当时部队主要骨干都是老红军,他们有丰富的战斗经验,打起仗来也和在游击队时不一样,仗打得越来越大,局势很紧张。天黑作战比较有利,所以我总是盼着黑夜再长些,白天再短些。
淮安、宝应、洪泽湖这一片,当时叫淮宝县,日军占领了主要的交通干线。1942年是我们最艰苦的时候,日军搞蚕食,从主要据点向我们的根据地延伸,不再是大扫荡,而是慢慢包围根据地。我们当时的主要任务就是不让日军建立据点,进行反蚕食。
1942年冬天,我正在淮宝县独立团一连当指挥员。离淮安城约八九里的小张庄,有一个300名伪军把守的日本据点。我们独立团决定拔掉这个毒瘤。
根据命令,独立团派了三个连,打算三面夹击伪军据点。一个连负责机动支援,一个连负责从西进攻,我们连从东北进攻。那一带河流很多,但是河水不深。正值寒冬腊月,战士们都穿着棉衣趟水过河,下面是泥,寒风凛冽,冰冷刺骨。河水浸透了棉花,身上越来越沉。
上岸后,不远处就有一个小小的土地庙。我们迅速移动到土地庙,这时离敌人仅仅50米。敌人发现了我们,急得大声嚷嚷,猫下身,躲到简易工事后开始朝我们猛烈射击。
连长身先士卒,率领一个班,顶着炮火匍匐前进。然而,正当他抬头观察敌情时,敌人的子弹正中他的下颚,他的下巴一片血肉模糊,但他仍用手指挥部队。
我见状,连忙对战友说:“赶快把连长抬下去。”话音未落,敌人的手榴弹就落在了我面前。我急中生智,一脚踢开手榴弹。“轰”的一声巨响,手榴弹爆炸,滚烫的气浪向我袭来。当时,就感到右腿膝盖一阵剧痛。我心里想,坏了,别是膝盖完蛋了。片刻,腿上涌起一股湿润。我不确定是之前淌过的河水,还是自己的血,便下意识用手指蘸了蘸,放嘴里舔一下,发觉不是咸的,顿时放心,以为没事,立刻又投入到战斗中去。
根本不知腿中弹
浸水棉裤救了命
敌人一直躲在炮楼里,我们从外面攻打,但没炸药,只能用石头扔,他们丢的却是手榴弹,炸伤了不少人。攻打西边的兄弟连和我们连两边包抄,撞开了门。但我们其实心里有数,不能延长时间,不然另外一个据点的敌方援军就要来了。这时敌人的手榴弹丢得差不多了,我们在外面嚷嚷说要放火烧死他们,他们无奈,只好开门投降。猛攻之下,终于毁掉了这个伪军据点。趁天黑,我们迅速撤退。
我带着队伍急行了十多里路,心里都是胜利的喜悦,早就把膝盖疼的事情忘记了。这时,一个战士突然指着我的膝盖,对我说:“指导员,你、你的腿怎么在流血啊?”我低头一看,膝盖果然出血了,鲜血隔着棉裤往外渗,原来还是被子弹打到了。直到这时,我才感到右膝盖阵阵疼痛。
精神力量很重要。此前我以为自己没事,一直处在战斗状态,思想高度集中,根本没感觉到痛。我想的都是,连长已经受了重伤,我必须坚持住,不然连队就没人指挥了。但战斗结束后,一知道受伤,腿忽然一步也走不动了。几个战士跑过来,架着我走,把我送到了战地医院。医院医疗条件简陋,但卫生员给我包扎后居然就能走路,其实弹片还留在里面。后来回想,幸好当时穿的是棉裤,棉布又被河水完全浸湿,硬得像石头,起到了相当大的防弹作用,也间接救了我的命。
直到解放后,我来上海工作,拍了片子,才把右膝盖里的弹片取了出来。
记者手记
不曾褪色的澄澈
■本报记者 龚丹韵
走进许老家门,是在一个高温天的上午。
整个采访,是在护理床前进行的。不过,床上躺着的不是许老,而是他的夫人。前些天许夫人不小心摔了一跤,腰椎粉碎性骨折。原本住在华东医院检查身体的许老,为了照顾老伴,赶紧回家。
许老怕采访中老伴有事,就安顿我们和他一起坐在护理床前。几十年前的战火风云,讲者不疾不徐,听者惊心动魄。许夫人在一旁,像个认真听课的学生,听到精彩处,两眼放光。
已近中午。我们偷偷看表,老人家应该吃午饭了,不忍继续打扰。反倒是许夫人看出端倪,对我们摆摆手:“没事,让他讲。”于是,又是一个故事。
许夫人说,这些故事,她听许老讲过好多次了。听不厌吗?记者好奇。她挂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指着许老说:“前段时间,有个大学生也上门来听他讲抗战故事。他太想让年轻人知道那段历史了,讲不厌。”说这话时,她的眼睛亮亮的。
走过了快一个世纪光阴的两位老人,心也是亮亮的。
闲聊时,许夫人讲了一件小事,“医院退房时,有人建议阿拉保留床位,等过几天子女赶来能照顾我,就可以让老头子回去继续在医院检查身体。可我们俩想,这样不是太浪费床位了吗?虽说国家照顾我们,补贴我们住院费,不退床位也没什么损失,但现在床位多紧张啊,多少人等着呢,所以还是马上退了。”
说的人稀松平常,听的人心里也被点亮了。
离开这个“老革命”家庭时,许老坚持把我们送出门,一直望着我们走下楼。转弯处,往上一瞥,老人家依然站在门口,抬着手,乐呵呵地朝着我们轻轻挥动。
老人的眼里,流露澄澈,那是从烽火到安定,始终不曾褪色的澄澈。
责任编辑:刘连梅 最后更新:2015-08-11 11:3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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