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李接福(尹振龙)
1917年6月出生于河南鹿邑县大尹庄。1936年加入中央直属独立炮兵第6营,参加了武汉会战。1939年加入第5军200师,参加昆仑关战役。后流落桂林打零工谋生,现居临桂。
2013年5月13日下午,我们从桂林市区一路驱车30多公里,来到李接福老人所在的大铁炉村。
老人的屋前屋后种了不少花草。走进老人低矮破旧的土坯房,一阵花草的清香夹杂着鸡粪的臭味扑面而来。
李家狭窄的堂屋里放了一张桌子、一辆三轮车和几张椅子,屋里凡是能放下东西的地方,桌子、椅子、板凳上都堆满了各种杂物。潮湿的地面上,有的地方已经长出白色的霉菌。堂屋上方的破旧几案上,有几瓶好酒特别惹眼。老人后来告诉我们,那是一个有着和他类似经历的抗战老兵的后人来看望他时送的。
我们去的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侧屋昏暗的房间里,李接福的老伴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见有人进屋就赶忙起床,倚坐在门槛旁,和我们一起等待出去串门的老爷子回家。
十来分钟以后,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光头老者,在他孙子的陪同下出现在我们眼前,他身子骨非常消瘦,个子不高,穿一身老式的军色旧外套。老人一边歉疚地唠叨着家里太乱,一边招呼大家落座。老人的身子看起来有些虚弱,但声音还洪亮,耳朵有点背,他说那是抗战时期打仗被炮声震的。
老人坐在热心人士送的藤椅上,迫不及待地说起了当年的抗战经历,眼里始终闪着激动的光芒。
这个将过97岁生日的老人,语速很快,思维也尚清晰。只是确实因为抗日战争已经时隔多年,回忆起那些战争片段的时候,他偶尔会把场景和时间跳跃起来讲述。
今天早已远离了战争,但对于那段历史过往,老人每次向人提起都会感到无上的光荣。或许是经历了战争的洗礼,他的性格非常乐观。他的家人告诉我们,一年多前每逢圩日,老人都会踩着三轮车把自己栽培的花草拉到街上卖。庙头圩上的人们并不知道,这位卖花的老人,曾经为了国家和民族,在战场上和敌人短兵相接,搏过生死。
作为一个来自北方的外乡人,李接福老人在广西桂林临桂县扎根几十年,过着一个普通农民的生活。说起早年在各种运动中历经的磨难,老人的嘴里不时蹦出一两句骂娘的话来,有时也会大笑,像是自嘲,更多时候,让倾听者觉得他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
老人的子孙都较有出息,各自的小家都建起了新房,他们也都希望老人去新屋跟他们一起生活,但固执的老人与老伴坚持住在老屋。老人喜欢种花种草。他说,自己住自由。
不过,老人告诉我们,政府规划的一条公路刚好要通过他的宅基地。不久的将来,他的老房子就要被拆掉。到时候,他就去跟晚辈生活了。
一
我原名叫尹振龙,老家是河南鹿邑县大尹庄村的。
我屋里头一起有五兄弟,母亲40多岁就去世了。我10多岁的时候,由于屋里头太穷太苦,我就去做学徒打铁,学了几天学不好,又总是不给吃饱。刚好一个当兵的同村人回家探家,走的时候,我就跟他跑出来了。
1936年3月,我进入中央直属的独立炮兵第6营3连连部做掌工。因为当时的炮都是靠马拉着走,四匹马拉一门炮,连队里要养马。我和另外几个掌工一起主要就是帮马打掌钉。那个年代,炮兵和骑兵部队都离不开掌工。
1937年8月,部队奉令调往湖北武汉江北田家镇半壁山一带防守。
田家镇是长江北岸最重要的军事重镇,与南岸的马头镇、富池口相呼应,形成长江屏障武汉的门户,因而,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派出重兵镇守。武汉会战前,国民党军统帅部在田家镇设立了“田家镇要塞司令部”,驻有炮兵部队和一个步兵守备营。
1938年9月的一天晚上,我们趁黑坐轮船去田家镇长江边布防。第二天一早,我们二连和三连两个连队就已经分别架好四门炮在东西两岸,就等鬼子过来。
7点多,鬼子的船开过来了,炮兵接到命令开始向江中开炮,战斗很激烈,我们用野战炮打沉了鬼子两只汽轮船以后,他们就不敢再过了。后来到了后方才晓得,政府登报讲,当时日军被我们打沉的有四艘军舰。
日本人也很狡猾,看那个地方太窄,他们的船只危险,又有我们的炮兵把守,蛮难通过的,就派了大量步兵迂回过来包抄偷袭我们。没多久,负责保护我们炮兵连的步兵顶不住,被打退了。我们连长用望远镜观察附近战况,发现有一队步兵正向我们的阵地靠拢。他讲:“不对,这不是我们中国兵,这是鬼子!”
他估算着日本兵距离我们只有五百米远了,就大声喊:“赶快动手!炮兵把炮弹换成空爆弹。”原本大炮炮口都是朝上的,连长指挥改成平射,计算好距离和爆炸时间对着鬼子平射。
观察军官一边用望远镜观察,一边喊口令指挥炮兵,远距离多少公尺,近距离多少公尺,爆炸时间多少秒,接着喊:“发射!”
轰……轰……
炮弹在鬼子的头顶爆开,弹片像下雨那么下,他们想跑都跑不了了。炸死了好多鬼子哦,他们就像风吹草一样地麻直倒。
要不是连长发现他们,我们差点儿全部给日本鬼子打死了。
开始的时候,看见那些鬼子就和蚂蚁一样的多啊,我们的野战炮射程原本可以打12公里的,打到最后炮发热了,只能打到8公里左右了。那时候一直拿起炮弹就放,拿起炮弹就放,那炮弹炸得响啊,我的耳朵现在都还是聋的!打到下午3点左右的时候,炮弹都快打完了。直到下午4点多,才把他们打退。
我们把炮收拾好,然后用马套起,其中有一门炮拉不上来,想想反正也没有炮弹了,就没管它,拉着其他的7门炮赶快跑了。这一仗我们炮兵死了十来个兄弟,保护我们的步兵死得比较多。
我们顺着长江岸边,边跑边打,边打边败,跑了几百公里以后才到汉口。
二
后来部队开始南撤,因为我有点小伤,上面讲可以坐火车。火车地板上堆着枪炮、装备,上面一层堆着大米,到处挤满了人,遇到前方有一点点坡度就上不去。
从汉口坐火车撤退到小火车站楚地塘(音),七八点左右的时候鬼子飞机来了,“咔咔”丢下几个炮弹,火车头被炸到河里,车身有些被炸到田垌里,铁轨也炸得乱七八糟。
当时我看见飞机过来就赶紧往旁边跑,我跑得最快,后面还跟着和我一起的几个人。我刚跑到一棵大树下的时候,炮弹就在头顶炸开了,那棵树被炸得光溜溜的了,我摸了摸脑袋,头发都被打下来了,一手的血。我当场就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当时我就想:我操!这样炸下去,也不晓得老子这百来斤菜将来是要被黄狗吃还是黑狗吃!所以后面一有机会我就跑下来,当兵不是好当的!战场上当兵的人就好比讲是死了没人埋。当兵的脑袋都是背在背上的,哪时候掉了都不晓得。
好苦的啊,一个月才给两块六毛钱。
火车走不动了,我们就开始走路。我右边屁股这里长了个鸡蛋大的疮,走路的时候痛得要命。那个当官的骑着马,看我慢腾腾地,就大声喊:走吧走吧,被日本人抓到要杀头的!
我讲,又不给我点药,光在那喊有什么用?
哪里有药啊?
没办法,医官只给了我一点碘酒,叫我自己擦,一直把长疮的那里擦到发白,然后一咬牙把它撕破以后把脓挤出来。太痛了!我就在半路上休息了一晚。
第二天继续上路,一路上人多得很。有些逃难的妹娃子也跟着我们走,还有些跟在队伍后面逃难的小伙子,只要报个名字就算是士兵了。
因为屁股上的疮疤痛,我一天只能走二三十里路。后面的日本兵一路在追,他们的飞机也一直丢炮弹来炸,随时都有被炸死的危险。枪在田家镇就上缴了,想向鬼子来几枪都没有办法,只能老老实实逃命,我之前用的那把枪是可以打5颗子弹的汉阳造,7斤多加上子弹一起10多斤重,走路都走不动了哪里还扛得动枪啊。
一路上没有人管伙食,只好自己随便买点东西吃,有时候几颗花生米就是一餐。
哎呀,那个时候一两天不吃东西不要紧的。我又痛又害怕,一边走一边哭。走到半路追到自己的连队。以为找到队伍踏实了,那晚睡得特别死。结果上衣口袋里好不容易省下的10多块钱,被人家偷了。你讲倒霉不倒霉?后来,我们的两个班长每人给了我2块钱。
三
队伍一路经过湖南岳阳、长沙、衡阳,最后到了广西全州县休整待命。
没多久,上面命令要我们连队把马匹、武器、装备送往兴安县,然后从那里坐火车去西安。
当时我们营的第1连在陕西西安。他们讲人到了西安以后,每个人发两个月军饷,然后就地解散,也不晓得是真的假的。营长开玩笑讲,我也要失业了,到时候在西安开个饭馆算了。他有钱啊,当营长的吃了那么多军饷。
在全州的时候,连长给我升了中士班长。有些人不服气,讲这个小伙子什么都没做,这么年轻凭什么做班长?我讲,连里那么多匹马的掌钉都是我弄,怎么就不能做班长?
最后我没有去西安,就在全州住了几个月。后来听说第5军200师骑兵团的一个连里有100多匹马,他们也驻扎在全州县。我和另外一个人就想去投奔他们,谁晓得误打误撞进了他们的师部。
那天走到半路的时候我们跑去湘山寺里躲雨,结果被他们师部的卫兵当逃兵给扣下来,说前方正打仗呢,你们两个怕死鬼想开溜?信不信关你10年。
卫兵不容分说把我们直接押到湘山寺的水牢关起。那哪是人呆的地方?里面黑麻麻的,臭气熏天不讲,蚊子满天飞,咬一口就立马肿起个大包。我开始憋着气,实在是受不了了就鼓动那个人一起冲出去。
我讲在这里被臭死还不如挨他用枪打死!
于是两个人冲到地牢门口和卫兵吵起来,那个卫兵凶得很,妈的,正吵着呢,一个胖胖的当官的人正好从外面回来,就问什么情况。
卫兵喊了声,参谋长,你来得正好!
哦,原来是他们的长官,我就赶快讲,我是独立炮兵第6营的掌工,来投奔200师的。参谋长听完我的话以后讲,让我看看你的技术,要不对付的话就枪毙你!
在卫兵的监视下,我当场打了一副掌钉给他们验证。
参谋长拿起掌钉掂了掂然后讲,你小子还可以嘛。以后老实点就是。
我的妈呀,老子打仗没有被打死,差点给当成逃兵打死。全靠老子技术过硬,这样才是进了第200师。
第200师师部有个专门负责给马看病的少校医官,年纪有50多岁了,他因为和军长杜聿明关系好,有点权势。有一回,他的烟枪被师部缴掉,就跑去找军长讲情,居然又要了回来。医官让我跟着他,帮着管理10多匹马,没事的时候抓点虫子帮他喂喂鸟,还有鸦片抽,快活得很!
医官后来喊我当副官,老子没当。我想啊,当了官就回不去了,而且钱也不多,没当!
我当中士班长就有30块钱了,20块钱的工资,还有10块钱的补助。平时还经常有其他团部的喊我去帮着打马掌搞私捞,一下就打好了,打一副就给一块钱,我私捞的。其他团部马不多,自己没有掌工,就要经常请我帮忙。
几个月以后,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底昆仑关战役打响,我们部队接到命令开赴昆仑关。队伍坐火车到了柳州就开始步行,师长戴安澜骑着马由马夫牵着走在前面,我们走路的跟在后面,一路爬过十万大山开往昆仑关。广西好复杂的,听说600团走到半路被当地人抢了,还打伤了好多人。
到了昆仑关,刚驻扎下来没几天就参战了。当时在前方的是荣誉第1师和我们第200师。
开战的时候,日本鬼子一般白天用飞机轰炸配合出击,我们主要是晚上摸黑行动。每天到下午6点以后才安静点。
白天,日本人的飞机开得好低,他们在飞机上用机枪对着地面猛扫。中国人基本是被鬼子的飞机炸死和被机枪打死的。
晚上我们的队伍比较厉害。部队下令,抓到一个俘虏给几十块钱光洋,我们当兵的讲,不晓得什么时候自己就死了,要钱有什么用,所以见到鬼子就直接杀了。我得了一双日本人的皮鞋,鞋底都是钉子,走起路来“咔咔”响,那双鞋我穿了好几年才烂呢。
那时候只知道执行命令,有时候也不晓得日本鬼子是从哪个地方过来的。有一天,几个被打散了的日本兵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和几个战友二话不说把他们消灭了。
我基本都在师部,离前线好近。
双方好多大炮在进攻啊,枪炮声、厮杀声都听得好清楚。
我们的士兵都是不怕死的,那时白天休息,到了晚上才悄悄开过去布阵,在敌人密集的交叉火力和大量飞机轰炸下,一打就打到天亮。日本的火力太猛烈了,而士兵通常冒着枪林弹雨往前冲,一仗下来阵地上经常尸横遍野。
昆仑关的战斗中我们伤亡很大,听说在清理战场的时候,有一个坑就埋了4500百多牺牲的士兵。
四
民国二十九年(1940)1月,打完昆仑关以后队伍又走回柳州,然后坐火车到湖南祁阳休整了几个月。我不想再当兵了,找了个人来顶我的位置,然后请假到全州县住了一阵。
桂林甲山有个枪炮修理厂,我去那里做了几个月修理工。
5月左右,桂林到龙胜县的公路上要修路工人,我就跑去那里修路了。一年多后,公路修到临桂庙头的时候,我在黄塘(音)认识了一个姓李的当地人,她认我做干儿子,我跟干妈改了姓李,后来又有人介绍了本县的姑娘张氏给我认识。
民国三十一年(1942),我和张氏结婚以后,就正式留在临桂了。后来我们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在加起来有九个孙子喽。
解放后,我因为在国民党部队待过,每次搞运动都选到我来批斗。“四清运动”中,斗了我四天四夜才放,鼻梁上被打了个大洞,也不知是哪个拿什么打的,当时流了好多血,我赶紧装死才躲过一劫。
后来政府来人叫我去剿匪,我没答应。挨整怕了,我想我还是当一个老百姓算了吧。
责任编辑:叶子 最后更新:2019-03-20 08:49:29
特别说明:抗日战争纪念网是一个记录和研究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历史的公益网站。本网注明稿件来源为其他媒体与网站的文/ 图等稿件均为转载稿,本网转载,并不意味着赞同其观点或证实其内容的真实性。本网转载出于非商业性的文化交流和科研之目的,如转载稿侵犯了您的版权,请告知本网及时撤除。以史实为镜鉴,揭侵略之罪恶;颂英烈之功勋,弘抗战之精神。我们要铭记抗战历史,弘扬抗战精神,坚定理想信念,为国家富强、民族复兴,实现伟大的中国梦作出新的贡献。感谢您对抗日战争纪念网的支持。
纠错电话:0731-85531328、19118928111(微信同号)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中文域名:www.抗日战争纪念网.com 主办单位:长沙市抗战文化研究会
不良信息举报 电话:0731-85531328 手机:19118928111(微信同号) QQ:2652168198 E-mail:krzzjn@qq.com
湘公网安备43010402000821号 ICP备案号:湘ICP备18022032号 长沙市互联网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