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盛传:九十七岁。
籍贯:广东潮州。
番号: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四分校。
职阶:少校区队长。
官阶:步兵中尉。
抗战忆述:
我这辈子两次读书毕业,都留校做老师。第一次是十八岁,一九三七年在省立韩山师范学校毕业,留校去附小教细路(小孩)。还未够一年就不想再教了,与几个同学步行去梅州兴宁,报名投考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四分校。一九四〇年毕业之后,又再留校做副区队长,那是我第二次做老师。
三八年底,潮梅地区考上的十几个人,一起结伴从兴宁走路到韶关,在韶关我们停留了几天,听说是等从广州下面沦陷区的同学绕道前来汇聚,之后我们统一坐火车到衡阳,再转桂林至柳州去分校的驻地(广西宜山)。
在韶关集结临行前,听说战区司令张发奎来给我们训话,大家都很兴奋。张司令北伐头号猛将的威名早已传遍广东,我们在乡间从小听他豪爽过人、勇猛无敌的故事听得多了,第一次见到真人。我想象他是个高高大大,英风侠气,威仪堂堂的中年男人、、、、、、谁知道见面不如闻名,他的样子很普通,毫无一代名将的杀气,既不高大,也不英俊。但身材瘦削结实,眼神锐利,唇上留着胡须。
他用浓重广东口音的普通话给我们演讲,偶尔夹杂着一两句白话,他神情平静,声音嘶哑伤感。给我们讲述在淞沪会战、武汉会战中,我军将士战至肝脑涂地的见闻。他勉励我们到校后认真学习,要求我们这些广东青年要“不怕死;不贪财;爱百姓;爱国家”,不能比他们当年北伐时差劲;上战场后要做到“有前冇后,打死罢就”,唔好俾人睇衰广东仔(不要让人看扁广东人)。
我的军校生活
到了柳州,我们徒步走到宜山县(现在的宜州),校主任韩汉英在校门迎接我们。当时四分校刚刚从粤西德庆搬迁来宜山没多久,一切草创,连校区也分散成三部分,校本部在宜山,一部分在德胜,东江校区远得几乎都接近河池县城了。
我所在的具体期别是十六期第九总队第三大队第十队,步科。当时四分校只有一至四个步科大队在受训,一、二大队是半年短训班,原因是广东部队的基层士官损失惨重,四分校特地在部队和警察中,招收了一部分已有军事基础的学员受训,这样可以大大缩短受训期,及时补充部队。三、四大队是两年训期,学员都是我这种社会青年,什么都要从头学。
步科的校区在宜山郊外,新生进校第一件事情就是自己动手平整训练场和校舍。同学们大多来自乡村,吃苦耐劳自不必待言。而且很多人从小便跟着手艺工匠的父辈劳作,手艺虽不算精通,但也能凑合。所以同学之中木匠有,铁匠有,泥水匠有,搭棚佬也有,居然连烧砖瓦的都有,只是当时求快求易,用不上砖瓦而已。
进校时每个同学都发了三套衣服,两件夏衣,一件呢子冬服,两条裤子,一对布鞋。没有作训服,训练就穿夏衣,破了自己补,每个人都发有针线包,补衫裤是当兵的技能之一。我们下发那件很漂亮笔挺的呢子军衣,还是陈济棠时代置办的,军校撤退迁址时不舍得丢,从广州搬到德庆,又从德庆搬来宜山,我们这一期全部发完,十七期的学弟们就没得发了。
武器是一条武装带,一条子弹袋,一杆仿K98的汉阳造,广东人叫七九步枪,十七期发的是苏造莫辛干。一个班有一挺捷克轻机枪,学校有一个机炮连,里面有82迫击炮和马克沁重机枪若干挺。
军校伙食好不好?
当然不好了,当兵的伙食怎么可能好?何况国家正在打仗,有饭吃就不错了。军校里面一天吃两餐,分别在上午10点和下午5点进餐,有蔬菜有肉,但是肉很少,一般和瓜菜豆腐之类的一起焖。厨房贪污不了伙食费的,学生每天都两个代表,和厨房的炊事员一起去卖菜做饭。
吃不饱怎么办?吃不饱扛着,学校里面有军官家眷开的小卖部,里面有食物的卖。比如鸡仔饼、花生饼、萝卜牛杂之类的东西,但当兵的穷,很少有人去买,主要的销售对象是军官和军官家眷。
有没有加餐的机会?
有的。一到星期天休息,大家像去相亲一样,收拾得干干净净,穿上平时不舍得穿的布鞋和呢子衣服,再扎上武装带,一副威武的样子,结伴去宜山城的茶楼里饮茶。谁请客?轮流请咯。我们一个月有一块钱的法币津贴,法币没贬值前,购买力还是蛮强的。记得常吃的食物有纸包鸡、牛肉条,虾饼、萝卜糕、芋头糕,卷粉、油糍等。两广的口味差不多,吃得很惯。
还记得你的同学么?
记得一小部分。我们第十队大部分人不记得了,但我们班可能是风水好,十五人到现在居然还有几个活着,其中余信烈在台湾,谢霖在福州,姚忠信在重庆,张保定在兴宁。张保定可能去世了,另外几个肯定还活着。和我一起投考同队的潮州老乡许哲生,在台湾升到上将,总队里面还有两个同学做到中将。
当年互相勉励“几大就几大,最大芭蕉叶”的同窗,抗战、内战中几许战死,之后又经历各种政治运动,善终者能几许?四分校十六期逾五千多袍泽,时至今日,百不存一矣!
第一次参战
一九四〇年二月,日军从钦州、防城进攻南宁,占领了昆仑关。广西没兵,重庆急电把广西境内的四、六两分校各编成一个师,再合编组成军(六分校前身是桂系办的南宁军校),归其我们校长韩汉英统率,限即日开赴忻城红水河边修筑工事,进行堵防。
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四分校教育长韩汉英
急电一来,全校鸡飞狗跳,连夜通宵编组。我们中队改编为连,驻守一段河防,当时气氛比较紧张,已有前出侦察的同学与敌军前哨交火消息传来。我们都瞪大眼睛,密切注视河那边的情况,放哨、巡查、警戒一点也不敢马虎。
但谢霖那家伙还是保持大大咧咧的毛病,该吃吃,该睡睡。六分校的友军换防,路过我们阵地,他放哨睡着了居然不知道,结果等人家大摇大摆接近我们阵地后,才被本队警戒士兵发觉,幸亏不是日军偷袭,否则就没眼看了。此事闹得连长候汉业(灵山人)光火非常,当即把他关了禁闭。第二天还把全连集中起来观刑——打军棍。怎么打?当众扒掉裤子摁在地上,抡木棍打屁股,打了二十下,我们看着老谢的屁股肿起来,笑不可遏。这事你去福州问问老谢,看他敢不敢否认?
一年后,我在福州见到许霖,笑着问老人当年有没被扒下裤子打屁股这事。老人开始一口咬死:没有,没有就是没有!我挤兑他说立即打电话给林盛传当场对质。他才哈哈大笑,林盛传说有就有吧,我反正是不记得了。
谢霖:1920——2016
籍贯:广东潮州。
番号:前福建省保安司令部特务大队二中队中队长。
阶级:步兵上尉。
敌人最后没攻过来,具体什么原因不知道,上峰说因为我们严阵以待,敌军知难而退,吓跑了。我觉得哪有说的那么简单,不过管不了这么多,听命令就是,之后我们归还建制,还是回到军校训练学习。过了一阵子,又闹着全校大搬家,搬去贵州独山铜鼓井。全校把建宜山校舍时吃的苦,重新再吃一次。原因据说是军训部嫌宜山太接近前线,不适宜作培养干部的基地。
为什么选贵州独山,小道消息是薛老虎战前任贵州省主席,期间安插了不少广东人在贵州当官,贵州一半属于四军系的势力范围,我们去了有好招呼。白崇禧这人喜欢打小算盘,老是借口四分校食桂米饮桂水,就要照顾桂人。他想在军校里安插人,韩主任既顶不住压力,也不好硬顶副总参谋长老白。老子们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干脆一走了之。
这种思维其实和各分校的历史渊源是有关系的。一般情况下,中央军校成都校本部的学员,毕业后大都补充入中央部队,湖南武冈的二分校补充两湖,瑞金的三分校补充三战区,四分校补充粤军,五分校补充滇军,六分校补充桂系,陕西七分校补充胡宗南的部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军校生一毕业都是各找各妈,各回各家。但也不绝对,我的同学便有分到江西、湖南、福建前线的。
四分校纪事
我毕业后没下部队,留校当了副区队,我们第十队一百五十人,只有两个留校。成绩优秀一回事,另外我认识韩主任的秘书邓观如也起到作用,他是潮汕老乡,此人有奇才,可以模仿别人的笔迹,据说模仿韩教育长的签名,连韩本人也分不清真假。后来韩把他送去了陆大参谋班。
四分校里原老四军的人物很多,副主任谢膺白北伐时就是张发奎的参谋长,他是老资格的粤军,前清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他的官真是越当越小,给韩主任爬了头,不过这事在部队里很常见。我记得还有“铁人”之称的曾天节、罗子彬、庄清源等前期学长,也是老四军出身。因为他们上书给张大王、薛老虎,要求他们运作在防空学校当教育长的黄镇球来当军校主任,这事明剃了韩汉英的眼眉,后来他们陆续辞职离开了军校。四军系里面也有小山头的,不是清一色。
我的拍档区队长叫王伯岳,清远人。我们同住一间宿舍,晚上临睡前他总要在我耳边计划如何整治他乡下的三黄鸡,一下话白斩,一下话盐焗,一下又话落红葱头清蒸好味,等下又话打边炉至正。有时听得我馋涎欲滴,饥不可遏,拿起床底下的鞋掷他。他乡下的鸡真是悲惨,未来的命运早已注定被王伯岳这样的衰人百般蹂躏!
我带的学兵都来自两广和两湖还有贵州,两广的生源都会说白话,我说白话就是这个时候学的。我最喜欢湖南籍的学员,吃苦耐劳,听命令,守纪律。湖北兵很狡诈,广西兵中意蛇王(喜欢偷懒),广东兵平均素质好。在军校里看不出谁怕死谁勇敢的,这要上了战场才能见分晓。我从不认为我带的兵怕死,或许有人表现比较胆怯。我宁愿这样想:当他们面对牺牲时选择了逃避,那是他们心有牵挂,不敢去死,你要明白这不等于是怕死,有时候活着是比死更艰难的选择,未经历人生风雨者不能明白这个道理。
我印象最深的学兵是十八期的许宁,一个高高大大的揭阳后生。每次紧急集合,最先到的都是他,行李也是他打得最好,军姿、军械、军纪、军学,他都保持全区队第一,对地形的理解和利用,比我还强。我把自己全部的本事都教给了他。呵呵,我自己没上过战场,没见过白刃决生死,所谓本事,就是让他认多点字,多读两本书吧。他毕业后分配去了湖南前线,因为素质好,又勇敢,打了几仗,很快升到连长,他绝对是将种之类人才。去部队后一直有给我写信,常常说国家已到如此地步,我辈若不抱流血牺牲,舍命成仁之决心,将无颜见祖宗。他战殁的消息传来,让我悲恸得不能自已,他是我最出色的学弟兼学生,我对其一直寄予厚望。
初入就读军校时,被要求熟读蒋先生写给一、二、三、四期学长《同学录》的序言,我读时觉得蒋先生婆婆妈妈的,学生战死了,又呜呼又哀哉!还要珠江水来洗黄埔的血痕泪迹。
直到自己毕业留校带学弟,离校日送别自己悉心教导的学弟,看他们默默地打好背包列队,向我“啪”一声的敬礼后再不回头,转身走出校门奔赴战场,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便心如刀绞。彼时彼刻,终于体察到蒋先生当初对东征伤亡学长肝胆欲裂的心痛,亦体会到他“驱我同学赴死殉难”的愧疚之情。
广省立韩山师范学校学生成绩表(第四百一十八卷)
历史学者陈嘉顺翻阅档案,找出林盛传七十多年前的师范成绩单与发表在报刊上的文章,复制后委托志愿者曾建鹏送回给林老。
南丹阻敌
我带了两期(十七、十八)学生后,四三年四月我自己也去了中央军校成都校本部补训一年,四四年四月毕业后,被分配回四分校任少校区队长。
未几,“豫湘桂会战”爆发,国军从河南一直败到广西,四战区司令张大王一边指挥各路残兵败将柳州至独山的路段上阻击迟滞敌军;一边故技重演,紧急电告重庆请示,鉴于黔桂边区空虚,而援军短期内又不能到达,独山形势非常危急,他是猢狲没棒弄,能否把军校生编组拖出来抵挡日军。
军令部同意了这个计划,独山成立黔桂边区警备司令部,韩教育长被任命为黔桂边区警备司令、都匀炮兵学校教育长史文桂任副司令、陈汉平任参谋处长。还有防空兵学校,三校师生迅速整编为学生军和练习团开赴广西南丹前线阻击敌人。
四分校四千余名师生在少将总队长邢定陶的带领下,在独山冒雨誓师出发,经过五天四百里的徒步行军到达了广西南丹。在南丹至车河之间的大山塘、牛栏关、打锡村一带日夜赶筑工事、修建地堡。11月18日拂晓军校生在车河地区与日军先头部队遭遇,双方随即招呼后援,逐次投入主力,并向两翼展开兵力,企图包抄对方。
学生军兵力不如对方,唯赖顽强阻击,打退了日军好几次进攻,战斗一直持续到11月20日23时,日军在阵地前丢下一百多具尸体,军校师生也有伤亡。
我带的区队牺牲三个,轻重伤近二十个。诚恳地说,我不认为我的学生单兵军事素质不如日军,但战斗不是单兵技能比赛,战斗是系统对抗,战争是系统集成甚至是体系对抗。个体再出色,在系统面前也是无能为力的,所谓打胜仗就是你把敌方的系统组织摧毁了。而系统合同战术,几乎是所有国军的弱项。
应该说,日军的系统组织比我们完善有力,他们战场管理的效能很高,长官的指挥信息能得到很好的领悟和贯彻。基层指挥也很灵活,能利用简单组织的火力,屡屡打在我们的要害上。
翌日,学校通讯科的师生截获了日本间谍发出的密电“南丹,黄豆已上市。”这份密电基本上不用费脑去破译,随便一猜便中,黄豆即指军校生。11月22日,日军主力第13师团攻破金城江逼近南丹。或许是日军也是累坏了,13师团没有立即进攻军校生的防线。正在学生军磨拳擦掌,打算和13师团死过(拼命)之际。军训部以“军校生是未来的军队骨干,决不可以轻易损失”为由,命令教官带学生返回独山。
对于撤退令,同学们感到难以接受,守了十几天,正想试试13师团的能耐,却要我们逃跑。但军令就是军令,想不通还是得服从命令。后来很多人说军校撤退是韩汉英畏战,那是不懂军事的人癔测而已,是撤是战他说了不算,重庆军令部说了算。我的区队留在最后,掩护全校师生撤离。我把阵地和物资交给了增援上来的九十七军辎重团,带着学生回独山归建。
那三个牺牲的同学,我没把他们的遗体带走,在阵地近左挖了个大坑就地掩埋。青山处处埋忠骨,就让他们与山川同在,与草木同腐吧。这才是军人最好的归宿,是不朽的存在。正所谓“男儿欲报国恩重,战死疆场是善终。”
我无法找到一张四分校的照片,借以表现林盛传他们当年的雄姿英发,只能借成都本校同学的一张毕业留念照,来窥知他们当年的气概。
责任编辑:李时英 最后更新:2017-03-25 09:2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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