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弹片太多了,必须马上取出来,不然有生命危险,但是现在没有麻醉药,只能靠自己忍到。几个人把我按倒,不让我动。医生用刀先把伤口旁的肉割开,用钳子把弹片夹出来,然后再包扎。我被割了几道口子,汗水一下子就把衣服打湿完了。我实在忍不住,叫了两声,就昏过去了。”
1941 年6月,历时一个多月的山西中条山战役结束。蒋介石怒火中烧,痛呼此乃“抗战史上最大之耻辱”。是什么让蒋介石如此愤怒,那场战役到底有多么惨烈?时光如白驹过隙,当年亲历那场战役的老兵已寥寥无几。
10 月 8日下午,华西都市报记者来到成都二环路东三段一个小区,找到当年参加中条山战役的98岁川军抗战老兵郑维邦。郑维邦讲述了当年的所见所感,揭开了那段异常惨烈的抗战岁月。
国家危难 青年投军出川抗战
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大举入侵,抗战全面爆发。同年9月,为救国家于水火之中,时任47军军长的四川蒲江人李家钰主动请缨,率部从西昌出发,经成都,沿川陕路徒步北上出川抗战,并作诗勉励:“男儿仗剑出四川,不灭倭寇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到处是青山。”
1939年,抗战进入相持阶段。1月初,23岁的郑维邦怀着抗日报国的志向,顶着“家中独子不该上战场”的反对声,参加了由47军在成都九眼桥莲花池举办的军事教导队。同年10月,成绩优异的郑维邦,被分配到47军104师312旅63团3营8连担任排长。
随后,郑维邦跟随部队,戴上斗笠,脚穿草鞋,携带极其简单的装备,远赴1000多公里外的山西,参加抗战。
见证暴行 日军骑马强抢妇女
1941年,随部队在山西长治市驻扎的郑维邦,接到宣家坪村村民的消息说,鬼子的一股部队常来村里抢粮食和妇女。现在正逢收麦子的时节,鬼子的行为更是猖獗。随即,郑维邦率领所属排队的士兵,前往村里查看情况。
“这群不足20人的鬼子,大白天跑到村里抢妇女,抢走的女人再也没回来。”说到这里,郑维邦握紧的拳头上青筋突起,对日军的暴行感到尤为愤怒。“村里的青壮年不多,都参军打鬼子了,剩下的大多是手无寸铁的老人、妇女和小孩。虽然这里还没被日军占领,但这群鬼子仗着有枪有马,时不时地要来村里骚扰一下,主要是抢粮食。鬼子一来,村里的妇女都要躲起来,不然就会遭殃。日本鬼子只要一看到有妇女,就会一窝蜂围上去,强行带走。妇女最后是死是活,没人知道。”
日军的暴行比比皆是。有一次,10多个日本骑兵在村子周围晃荡,准备抢粮食。他们看到村里的一个妇女,就怪叫着冲上去,将她按倒在地上。在妇女撕心裂肺的哭声中,鬼子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妇女不从,鬼子就对其拳打脚踢。
没过多久,这群鬼子又来到村子旁。早已埋伏好的郑维邦等人,在鬼子下马靠近村庄时,开枪射击。“枪一响,鬼子和他们的马都吓到了。我们追了出去,有些鬼子来不及上马,被绳索绊住脚,被马拖行了好远一截。我们就把他们掉下的头盔,拿回去煮稀饭。”郑维邦回忆说。
“还有一次,日军对村民的房屋进行轰炸。那天,我们正好也在,我就让所有人都先躲起来。等到没有了炮响,一位村民跑进来告诉我:‘炸死你们一个兵。’”郑维邦赶出去查看,在一片被炸毁的民舍废墟旁,躺着一位20岁左右的传令兵,肚子被炸开,牺牲了。
夜袭机场 遭遇电网封锁受阻
从山西运城机场起飞的日机,在每场战役中,对中国军队构成了严重威胁。
1941年,郑维邦一行奉命前往运城机场,破坏机场以及炸毁日机。面对日军的严密防护,躲在机场附近的郑维邦等人,只能等到夜幕降临,乘着夜色再潜入进去。
“晚上8点钟左右,天黑了下来。我们看到日军哨岗有所松懈,就打算乘机潜进去。”郑维邦说,他们背好装备,打算从机场外围的铁丝网钻进去。然而,刚俯身趴上铁丝网的七八个战友,突然间就没了动静,这一幕让大家措手不及。
在确定铁丝网晚上通电后,郑维邦立即叫来工兵切断电源,几个人合力将战友抬下来。正准备撤离时,日军的警报响了起来,探照灯四处搜寻。郑维邦见这样会被日军发现,让大家快速隐藏躲避。
话音刚落,一连串机枪扫射的声音响了起来,看守机场的日军随即冲了出来。郑维邦一行连忙朝不同方向逃跑,“我们在庄稼和夜色的掩护下跑了出来,那几个兄弟多半是牺牲了。”
中条山战役 几炮打来人就没了
1939年9月1日,德国突袭波兰。接着,德意联合,取得对英法作战的胜利。在法西斯同盟的刺激和鼓舞下,1941年5月7日,日本筹划已久的中条山战役(日方称为中原会战)打响了。中条山外围的日军,在飞机、大炮等掩护下,由东、北、西3个方向,对中国驻军发动全面进攻。
同年,为配合对中条山的进攻,日本组织了63个大队(相当于7个师团)的兵力,对中国东南沿海实施封锁,防止中国军队的增援。历时一个多月后,日军先后占领了垣曲、济源、孟县、平陆等县城和据点,中条山的中国守军大部分退出中条山地区,中条山战役结束。
据日方统计,国民党军队“被俘约35000名,遗弃尸体42000具,日军损失计战死670名,负伤2292名”。在国民政府公布的材料中,“计毙伤敌官兵9900名”,中国军队“共伤亡、中毒、失踪官兵达13751名”。
那年,郑维邦所在部队奉命参加了中条山战役中的夏县文德村和白山顶簸耳村战役。当时,文德村留有一个营的兵力坚守,时任排长的郑维邦,遭遇鬼子扫荡。在距离鬼子200米远时,他指挥3个班的士兵埋伏在战壕里,下令“等鬼子挨近了再打”。
令郑维邦始料未及的是,一位年轻的士兵,由于紧张,误放了一枪。枪一响,鬼子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几颗炮弹打了过来,郑维邦赶紧叫战友们趴下。“那个炮打过来,一下子就伤亡了七八个,7班班长也牺牲了。人就在我边上,怎么叫都叫不醒了。”
郑维邦流着眼泪,让其余人把伤者转移,自己则把帽子固定在石头上,让鬼子以为有人露头出来,然后一个人把战友的七八支步枪全背下来,让传令兵交回团部。“都是爹妈养的,就这样一炮,啥都没得了。”
踩中地雷 没有麻药割肉取弹
1941年5月,日军7000人集结在夏县,企图击溃中条山西线。郑维邦所在部队参加了夏县战役。在攻打夏县时,郑维邦不慎踩中地雷,当场被炸得昏厥过去,被战友转移到后方进行简单包扎。
“当时几个背我的战友都以为我没救了。你想,一下子被地雷炸飞了,咋还有活的嘛。”被转移到后方的郑维邦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医护人员正在给他作简单处理。他右脚的4个脚趾被炸断,大腿和肚子上布满弹片。
“医生说,弹片太多了,必须马上取出来,不然有生命危险,但是现在没有麻醉药,只能靠自己忍到。几个人把我按倒,不让我动。医生用刀先把伤口旁的肉割开,用钳子把弹片夹出来,然后再包扎。我被割了几道口子,汗水一下子就把衣服打湿完了。我实在忍不住,叫了两声,就昏过去了。”说到这里,郑维邦撩起衣服,身上道道伤痕触目惊心。
郑维邦接着说,医生还给他接上了3个脚趾,只有一个没办法接上,到现在都只有半截。他的一只耳朵也在那时被震聋了,“我还是有打仗的命,这样都没炸死。”
那场战役的惨烈程度,郑维邦现在回想起来,都感到心惊。日军在中条山会战中,残杀战俘和平民的暴行,让鲜血染红了那里的山山水水。“随处都可以看到尸体和残肢,气味浓得熏人。当兵的,老百姓的,都有。”郑维邦说,路边上随处挖个坑,都能挖出尸体来。
亲眼目睹日军暴行的郑维邦,经历了中条山战役的惨败,看着战友在面前一个个倒下,暗中发誓:“不把鬼子赶出中国,绝不下战场!”
忠孝难全 安葬老父二次从军
自古忠孝两难全。郑维邦曾遇到过这样的问题,但他选择了国家。
1942年10月,时任623团机枪连排长的郑维邦,奉命同团长一起回四川接收新兵。路过成都时,得知父亲重病在床已经很久了。郑维邦请假回家探望父亲。
常年思念儿子的父亲,看到儿子平安回家,尤为高兴。当即问道:“你还去不去打仗?”郑维邦肯定地回答:“还要去。”这句话,让父亲很不高兴。
不久,郑维邦接到父亲病逝的噩耗。忍着泪埋葬了父亲,安排完后事,想着仗还没打完,郑维邦又匆匆上路,追赶收兵的部队。
不料,团长一行在收完新兵后,就立刻返回了部队。找不到部队,郑维邦只得回到家中。一个多月后,他得知远征军在成都少城公园(今人民公园)招兵。他立即报了名,12月5日,他跟随部队在东门大桥上船,经过中和场,辗转到泸州,在蓝田坝下船。后因汽车不够,再次返回成都,在旧县(今新津)乘飞机到达云南。郑维邦被送到训练营,分配到52军195师585团3营8连。
松山血战 300多人只剩53人
1944年5月,为打通滇缅公路,20万远征军集结滇西,进攻龙陵、腾冲和松山。日军凭借松山易守难攻的优势,扼住滇缅公路要冲及怒江打黑渡以北40里江面。
卫立煌调郑维邦所在的585团增援198师,攻打松山。为雪耻当年中条山战役的失败,郑维邦尤为拼命。但扼守松山的日军,凭借地理优势,令远征军吃了不少苦头。
“日军躲在碉堡里,很难打到。我们只要冲上去,就会遭到一连串的机枪密集扫射。一个300多人的营打下来,就只剩53个人了。”郑维邦只能背着一个战友的尸体,在夹缝里开枪。最后,他靠死人堆掩护,滚到秧田里,撤了出来。
攻打松山几个月后,中国远征军在美国顾问的建议下,通过工兵连夜挖壕沟到达日军碉堡下方,埋下数吨炸药。然后,远征军佯攻松山,将日军碉堡炸毁。松山一役,远征军全歼日本守军,取得胜利。
1945年,日本投降后,郑维邦接到指令,要随部队前往大连打内战。一心只想抗战的他,“最不愿看到自己人打自己人”,于是和七八个四川战友商量后,悄悄回到成都。
晚年心愿 还想回山西看一看
98岁的郑维邦端坐在沙发上,说着当年的故事。即使说了很多遍,可每一次说起,他都回想得很认真。“我把历史告诉你们,现在的日子是那些战友用命换来的。”
“每次接受采访,他都说得很认真,生怕遗漏了什么。我为有这样的英雄父亲感到骄傲。”郑维邦的女儿郑秀英说,老人身体还算可以,平时会和她一起到楼下散步。
说起老人的身体,郑秀英说:“他一遇到感冒,就会练自创的‘内功’。然后让我准备一盆温水,放在房间里。”
郑维邦笑着演示了一遍他的“内功:“在床上躺着,把双脚抬起来,身体向上倾,就这样保持,直到汗流出来就可以了。再拿热帕子把汗擦干净,睡一觉就好多了。”
“父亲一直以来都有个心愿,就是回到山西再看看,祭奠牺牲在那里的战友,看看当年守卫的村子。”郑秀英说。
郑维邦接着说:“我们以前穿草鞋去那儿打仗,当地老百姓看到我那么年轻都来了,就做了几双布鞋送给我穿,我一直都还记得。这辈子也没什么想的,就想回去看一看。”华西都市报记者余行实习生杨力摄影杨涛
老兵档案
姓名:郑维邦
年龄:98岁民族:汉族职务:曾担任国民党军队47军104师312旅63团3营8连排长
经历:1939年1月,参加47军在成都举办的第一期军事教导队,后分配到 47 军 104 师312旅63团3营8连担任排长,参加山西中条山等战役。1942年12月又参加远征军,分配到 52 军 195 师585团3营8连,参加松山战役。
责任编辑:何青龙 最后更新:2016-08-20 15:2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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