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舅父文九德,字有生,是外祖父山玉公的独子,清光绪十五年即1889年农历四月廿二日生于衡山东湖天柱寺。行大,还有三个妹妹,我母亲居三姊妹之长。他家历代都是贫苦佃农。除了受地租剥削,常年还有无穷的差役,地主少爷出门,外祖父必被唤去抬轿,用他的话说是“肩膀给人当马骑”。外祖父有感于祖祖辈辈目不识丁,受人欺压,便节衣缩食,供儿子就读于乡塾周鹤汀先生家。虽家境难以维持温饱,读书时中午常须挨饿,瓜菜成熟时,方可摘条黄瓜聊以充饥,但舅父天资高,又勤于读书,深受其师器重,故得以免除学费,读完四书五经等孔孟之书。后相继进入衡山高等小学堂、湖南陆军预备小学。毕业后考入保定军官学校第三期(与白崇禧同期),1909年毕业回湘军任职,先后做过副官、连营长等,1922年任补充团团长,不久编为国民革命军唐生智部第九团任上校团长,追随中山先生,参加过北伐战争。1927年初改任黄埔军校长沙第三分校步兵大队长、学生总队少将总队长。1929年长沙分校并入南京中央军校,舅父未随同前往,而留在湖南担任四十六旅上校副旅长,1934年调任陆军第十六师上校参谋处长。舅父在军中的最后一个职务是安徽六安团管区司令,1937年到任,1939年辞职回乡开发实业,五十年代初故去。
舅父戎马半生。他在任内军纪严明,身体力行,既不准部队侵扰百姓,也从不体罚士兵。他在长沙分校的学生、五十年代任华东军政委员会办公厅主任、革命历史影片《大浪淘沙》作者朱道南同志于1980年回忆道:“九德老师思想进步,拥护孙中山先生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为广大同学所敬重。”
(二)
1939年当他在军队服务了三十个春秋,历经晚清到民国的沧桑变迁,领悟了人生的真谛之后,以半百之年毅然回到哺育他的家乡,用多年的积蓄购了50亩水田,一片山林和他祖辈就佃居的那栋泥墙茅屋,从此揭开了他生命的新篇章。尔后漫长的12年里,在地方上,他总是开新风气之先。舅舅家地属雪峰山脉,处驰名中外的五岳之一—南岳衡山风景区中。南岳山以西岭为界,山南山北俗称前山后山,舅家和我家都在后山。这里气候潮润,雨水丰富,遍山楠竹。每逢春夏之交,新竹长成,是极上乘的造纸原料。世世代代,都是湘西的纸匠于嫩竹砍伐期,到后山来租山建槽造纸,手工小帘,一人操作,约四开大小。凭藉这丰富的原料,舅父几经周旋,于1941年争取了一点投资,在东湖建成“湖南南岳造纸厂”,并出任厂长。他聘请了专业技师,招聘有一定文化的工人,制定严格的管理办法。由于采用半机械化作业,且推行当时的新工艺,故纸质可达现代新闻纸水平。
舅父分析了后山农作物品种单一及耕作方法原始粗放等弊端,倡议引种小麦、棉花。启发贫困山区父老乡亲的脱贫之心。他在自家山林里开辟示范油茶场、油桐林(以往是自然杂生,产量极低)。红薯也是他从任所驻地引回后山的。他根据农艺书籍介绍,亲率两名长工、一名月工精心操作,不稍懈怠。棉苗栽种长成,他要亲自抽样点数一株几个枝杈,一枝结桃几个,每株采棉多少,计算产量和成本;蔬菜地里处处留下他的足迹,整地栽种,浇水浇粪,计算产量,一棵辣椒结实多少,一蔸红薯有多重,都一一记清,忙个不停。有时白天没干完,晚上挑灯再战;小麦喜干热,不宜后山,试种两年,收成欠佳,毅然放弃;茶油是我们家乡的主要食用油,天柱村的油茶林,经几代繁衍,均已果实累累,受益者,饮水思源,对九德公感恩不已。
我们衡山不知从何时起便流传着“前山会杀猪,后山会读书”的民谚,意即前山交通发达,信息来源广,人们的商品意识早就较浓;后山人则闭门读书研究学问,不少人因而进入仕途(像曾任湖南省长的赵恒惕、湖南财政厅长周子贤等都是后山人),舅父深知民众文化教育之重要。回乡后,欣然接受乡亲们的推举,担任本地新授寺小学的义务校长,继承传统,把学龄儿童都吸收进来读书,贫苦子弟连书籍课本都免费。对创办这项公益事业的罗应儒老先生,年年设坛祭奠,弘扬老先生为民兴利的思想,教育乡邻及在校师生。舅舅在安徽任所驻地的一位袁姓挚友,不远数千里,于1940年把他的儿子袁宜之夫妇介绍来后山,九德公聘他为新授寺小学教师,以大学毕业的学历,在新授寺任教多年,直至抗战胜利,才同校长依依惜别,返回安徽老家。
在当时社会管理松懈、风气不正的条件下,舅父倡导立乡规民约:尊老爱幼、禁止牌赌、惩治偷盗、看“四季”牛、修乡村公路、封山造林、不信迷信。互相监督,严格遵守。舅父的两位至亲表弟曾染上牌赌恶习,他找来谈心,严辞规劝,直至改正。那时,到天柱寺村,如到另一文明世界,男耕女织、怡然自得。良好风气代代相传,迄至今天,令当地人自豪的是,天柱一角赌风绝迹,路不拾遗。这和舅父早年呕心沥血的倡导,不无关系。
(三)
天柱寺村地处僻壤,交通不便,消息闭塞。舅父便常年订阅中央和省的报纸,每天由孩子们去五里外的东湖邮代所取回,看过后,按同一格式折好,依日序排列,保存在书房里。几年过去,报纸码成小山,整整齐齐。人们都说我舅父办事认真得近乎古板,收到一封信,一定用剪刀将上口谨慎地剪开,绝不像一般人随手撕开,以致有时不慎,信瓤也一起撕破;看后必定工整地在信封落款一侧记上“某年某月某日收(送)到”,若已作复,随即再行加注“某月某日复”字样;处理过的信件,依日期先后,一摞一摞排列在书架上,归笼在竹篾书箱中。以致时隔二十多年,且历经土改运动,为了查询我大表兄立徵的下落,我父亲于1954年去他家书房楼上,还顺利找到立徵表兄记述“一二·九”及“一二·一六”学生运动的信件,为证实立徵的烈士身份起了重要作用。这些材料,又经中顾委委员李锐同志的推荐,今天已成为珍贵的史料编入《革命烈士书信》续集。
舅父对孩子们读过的书刊,也成捆成箱保藏在书房楼上。那时县城都少有书店,乡下更难买到书,可是他家书房楼上俨若一家图书馆。课本、儿童读物及《开明少年》、《少年先锋》、《大家唱》等宣传抗日救亡的书刊,还有鲁迅著作,应有尽有。我小时,总吵着要到舅舅家去,为的就是去看那五彩缤纷的识字卡、连环画和听外婆绘声绘色地讲“老虎外婆”之类的童话故事。
以上几个细微处,足见舅父那时就已具有科学管理思想的雏形,这同八十年代的今天所推行的文书档案管理、定置管理等学说,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
四十年代以前的农村,只有少数中医郎中,没有医院。妇女生育,只有请接生婆,巫医合流,九死一生。九德公宣传新法,我的三个表妹,先后于1943至1948年降临人间,都是舅父依照妇科典籍而亲自接生的。这在当时,以他的身份,被看做是惊人的怪事。
在南岳造纸厂,舅父见工务主任是一位好学上进、正派勤谨的青年,便介绍他同我二姐相识,以后他们恋爱结婚。那是1943年,由舅父倡议,在我家为二姐举行了简朴的新式婚礼。没按乡间习俗大摆筵席,铺张浪费。而只请来亲友邻里,舅父亲自为外甥女证婚。新郎新娘也不拜天地。仪式间,只是主、证婚人讲话向新人祝贺致意,新人致答。这在我们山村,确是开天辟地头一回,颇为青年们和饱受包办婚姻之苦的过来人所羡慕。
(四)
舅父九德公出身贫寒,同情社会底层人们的命运;一生读圣贤书,尊老爱幼,友睦邻里,堪称孝子、贤兄、慈父。
我的周氏外祖母过世早,那时舅父年方12,小姨刚满五个月。刘氏继外祖母一年后进门,自己虽未生育,但抚养周氏所生子女,辛劳一生。舅父待继母一如生母,即使后来在军中担任较高级职务,大小家务,都尊重继母的意见。到了晚年,老外婆常常咳嗽不止,有时卧床不起,舅父不劳女工,而亲自侍奉床前,端屎倒尿。1948年,继外祖母病故,当时正在长沙为三儿治病的舅父,接到电报,星夜赶回。披麻戴孝,用乡间最隆重的仪式为继母治丧,亲撰长篇悼文,历述继母的贤淑美德,哭奠于灵前。对此,乡邻无不交口称赞。舅父致力军务,原配赵氏舅母随军操持家中一切,1922年心力交瘁不幸去世。之后,舅父仍一如夫人在世,对岳母(恰是我的姑奶奶),情同亲母,孝敬关怀,直至老人归仙。继舅母章国干女士的娘家姑姑,是一位笃信佛教、视力极弱的孤身老人,长沙沦陷后,便跟随舅父家生活。舅父待妻姑亦如生母。乡间难比老人过惯了的城市生活,舅父总是千方百计弄些好的食物孝敬她,使她直到临终,总在念念不忘侄女、侄婿对自己的照顾和孝敬。还值得特别一提的是,1922年舅父已升任营长职,回忆自己的成长,对启蒙恩师周鹤汀老先生万分感激。为了报答,便把生活清贫而年迈的周老师接到常德任所,一住数月,极尽孝道。临别时,以400元银洋的厚礼相赠,帮助老师安度晚年。以后每次返乡,头一件事就是探望恩师,直至1944年周老先生病逝,从无间断。对贫困的近邻老人,每逢过年,馈赠稻谷百斤,初一、十五必登门叩节,问好请安。
对三个胞妹,舅舅作为长兄,更是倍加关怀。仅举二例:我家和两位姨妈家都是一贫如洗的佃农,每逢我母亲姐妹的生日,舅父送四担(600市斤)稻谷。名义是送生日礼,其实是在生活上助一臂之力。我家人口多,尤多得帮助。我小姨刚满五个月便被送到谭家当童养媳,家庭生活很苦。到她20岁时,因家庭琐事,夫妻拌嘴,一时想不开,竟投水身亡。这下吓坏了谭家,以为她哥哥在外做官,一定不会轻饶,吃不了兜着,便用其阿婆的寿材入殓。舅父得知苦命小姨的不幸,非常难过,但人死不能复生,便强忍悲恸,令大表兄立徵携款从长沙赶回后山料理。感念谭氏阿婆对小姨从五个月起的养育之恩,执意改用外祖父的寿材方才罢休。小姨的婆母后来把这件事叨念了几十年。
舅父对子女要求极严。我的表兄弟姐妹有9人之多,现除大表姐年逾古稀在家休息外,他们中有一位是为民族献出了年轻生命的知名烈士,一位在海峡彼岸为祖国统一效忠,其余六位分别在医疗、教育或农业、电力战线的专业岗位上为四化建设出力。他们的成材,家教是良好的基础。舅舅要求孩子们从小就要尊师爱友,见了老师必鞠躬问好,放学路上与同学分手时要道再见,要爱护庄稼。他见孩子们在吃饭时掉下一粒粮食,一定要口念“锄禾日当午,粒粒皆辛苦”的诗句。他要求孩子们将日之所见记入日记,常年不懈,练习写作,甚至气温、风霜雨雪及一日三餐的饭食谱,都要观察入微,不一遗漏。他教育孩子们吃饭要细嚼慢咽,以利消化。他自己吃饭,也是从左腮鼓向右腮,反复咀嚼,方才下咽,以致他吃一顿饭比通常要长上一、二十分钟。即使一家老小同桌吃饭,他也坚持要大家使用公筷夹菜,防止传染疾病。他于1925、1929年先后两次聘请古文名师来家,为子女讲学并辅导古文及诗词写作。他本来切感军界的事不好作,勉励孩子们学习自然科学,将来从事实业。但一旦得悉长子立徵、次子立徽已毅然奔赴抗日前线,去挽救民族的危亡时,又极表理解和支持,使他们在前线建立了功勋。1938年3月,立徵大表兄曾回长沙看家并短暂停留,恰在长沙治病的舅父饶有兴趣而动情地听了前线的种种情况。“一二·九”运动后的寒假,李锐与文立徵,(他们是岳云中学同班好友)在长沙相聚,两位热血青年归途在武汉曾合影留念,还互拍了几张便照。立徵摄于渡江轮上的背影照,寄回家后,舅父将它连同立徵珍爱的卢沟桥、万里长城、长江小孤山等风景照,珍藏至久远。那背影照后面,舅父工整地记上:国遒之友李君为国遒摄于汉口舟中。40多年后,李锐同志再次见到此照时,挚友已壮烈牺牲,抚今追昔,感慨万千。
我的三表兄立微于1947年患右股骨骨髓炎,因乡下误治转为痼疾,不能行走。舅父千方百计,甚至变卖已经不多的粮食,赴长沙诊治,经两年治疗,舅父吃尽千辛万苦,向许多人告贷,饱受无钱缴费取不出药和常常断炊之窘。到1949年夏,虽债台高筑,但立微的腿疾终得痊愈。立微表兄现服务于湖南中医学院附一院急诊科,对病员体贴入微,诊治时细心认真,受到普遍的赞誉。应该说,父亲那时带他求医之艰难,为他今天的良好医德,奠定了无形的基础。舅父对我们这些外甥子女,也关怀备至。我家境无力供小孩读书,舅父便把我两个姐姐带到长沙岳云中学附小就读。我小时他教我右侧位睡觉,并解释这可减轻心脏负担,利于肝胆放松,这使我刻骨铭心,右侧位睡姿保持至今。我二姨夫妇去世早,留下一儿一女两个孤儿,舅父长期收养,送其上学,直到结婚安家。我的堂兄是木匠,舅父专门带他到省城木器店观摩学习新样新艺,这位堂兄后来成为后山手艺超群的木工老师傅,他加工的家具很受乡邻欢迎。
(五)
我同舅父的最后一面是1950年夏秋之间。那时,我得以享受人民助学金复学于衡山县立中学。舅父到县城新华书店去买书,顺道到学校看我。他告诉我,我家杀了一口猪,母亲请他捎几元钱给我零用。他还谈起,“衡山县中”的前身就是他早年就读的“高等小学堂”,“研经书院”篆书蓝字石匾,在他读书时就高悬于此。他勉励我珍惜时光,好好读书。他对我说要买些书看,他已读了毛主席的《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和《论人民民主专政》等著作,现在人民当家作主,实现了中山先生的遗训,自己要好好做些事情。他这次特别讲到要继续设法寻找立徵的下落。这时,虽然他仍一身普通农民的装束:脚穿草鞋,腰系围裙,但精神很好。可是仅时隔一年,当我从湖南省团校第八期毕业回校,一位老师告诉我舅父已经去世。
舅父的一生是勤劳严谨、乐善好施的一生,他自取“文谨厚堂”,意欲勤谨忠厚的家风代代相传。远在台北的立徽表兄年前寄来的“忆父九德公事略”中写道:“父亲为人忠厚谨慎、好客、富于情感、乐于助人,做事细密、耐烦、坚毅、忍让,稍欠长远完整计划,不喜理财,自称‘文谨厚堂’,我拟改称‘文敬业堂’,意在鼓励子孙‘敬事精业,诚挚勤奋,光耀门第,报效国家’,一代强似一代”。
责任编辑:张波 最后更新:2023-01-29 16:5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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