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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山村一夜
2019-09-28 10:50:18  来源:叶以群  点击:  复制链接

  午后四点钟到达离敌人底封锁线——武长公路约二十里的侯家滩,因为要派人去侦察前面底情况,我们就歇下来了——等待着决定过封锁线的时刻。

  侯家滩——是盘踞在干枯的河床边的高坡上的一个三十几户的小村,一上坡,接触着我们底眼睛的就是颓败的残垣和乱杂的瓦砾,除了一二处比较完整的空门楼之外,简直看不见一间完好的房屋。

  像这样的村庄也能住下两百人吗?——大家都议论着。但是,今天我们却非住在这里不可,因为暂时不能前进,而在这里却连破村也没有第二个。

  天是阴沉沉的,刮着阴冷的风——更加重了这破败的村庄底凄凉的景色。时间还没有近暮,而这村庄却似乎早已笼上了暮色。没有孩子底哭声,没有大人底话声,甚至连鸡啼狗吠声也没有一点,像走入一个绝了凭吊的坟场,闻不到一丝生底气息。

  然而,人力是无穷的,在无办法中总会找出办法——经过十几分钟,这二百多人竟分配好了歇息的地方;而且各自找好了高粱草把,搭好被毁坏了的墙角,做成遮风避露的掩蔽物。

  分配给我们的是一幢最好的房屋,那是一个窄小的四合院东院西院和北院都像其他的房屋一样,只剩了几垛枯墙和一堆败瓦,而南院却还留着一间仅存的未毁的房屋。

  我们将行李歇在院子里;走进那仅存的房间去看了一下,那是照例的北方乡村式的房屋,炕床占了全房三分之一的面积,地下杂乱地堆着成熟的南瓜和棒子。一个中年的一一也许是青年的妇人抱着孩子坐在炕里壁,背朝着我们;一个尖脸的老太婆坐在炕沿上,睁着细小的眼睛盯着我们——那眼睛里闪霎着恐怖和厌恶交混的光。

  “这里可以住两个人吧?”小鬼蔡永山随便地说。

  “不能,不能……我们有妇人小娃……不能。”

  那老太婆站起来,举起一双手,像是想遮住炕上的年轻女人,也像赶我们走。

  我们立刻就退出来了。

  “这个老乡可怪,这样凶,我们又不是日本人!”小鬼蔡永山不平地咕噜着。

  “不要说,我们坐在外面就是了。”王招待员止住了他。

  我们借来一张破长凳,就坐在院子里。

  暮色渐深,大家身上感到了一阵寒凉,同时也就记起了饥饿,午餐到现在又经过五六点钟了。

  “老太太,有嫩玉角,卖一点给我们吗?”我们问“没哪!”她斩钉截铁似地回答。

  “那么卖一个南瓜给我们吧?”

  “不是我家的。”她说。

  其实我们是看见了她屋内的南瓜的,然而我们只好饿着肚子不开口。

  “没有见过这样的老乡!日本人来了看她怎么办!”小鬼蔡永山气愤地骂着。

  “顶高明的民运工作者,在这种地方也会束手无策吧?”我说。

  “不忙,慢慢来。”王招待员说。

  这时,从西院的瓦堆里走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穿着沾了煤污的蓝布短衫,斑白的头发,接连着斑白的胡须,毛茸茸地包着脸面,像一个多毛的猴子似地,皱结的脸子看来非常瘦小,额际和两颊呈现出一块块的青黑,不知是沾了煤还是受了伤。颧骨高高地突起,而腮却深深地陷下去,厚嘴唇紧紧地闭着,两条深而粗的弧线从鼻端引伸下来,直没入发丛中。

  他无声地俯着背从那半毁的墙后走出来,无声地坐下在毁坏了的门槛上,他底动作完全像个影子一样。一眼看见简直会使人怀疑他是从瓦砾堆中钻出来的鬼怪。

  他微俯着头,却抬起像磷火一样闪着绿光的细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似乎想一直看穿别人底心。这眼光里燃烧着憎恶,愤怒和仇恨底火,看着人就像炙着人底皮肉一样,使人凛然颤栗。

  我们都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压迫,陷入了不自然的沉默中,连小鬼蔡永山也不声不响了。

  老太婆从屋里走出来,燃着门边的炉子,烧上了棒子饭。她拿来个小凳,背朝着我们坐下,一声不响地添炉子里的柴。柴火劈劈拍拍地爆着。

  这不安的沉默大约继续了十几分钟,我们感到像被包围在荆棘纵横的丛莽中。

  这时候,从大门外走进了一个青年农民,瘦长个子——他底出现,将我们从困境中救了出来。他笑着向我们招呼虽然我们看得出那笑是勉强装作的,但是虚做的应酬也比无言的沉默好受得多。

  “同志们辛苦了;从那里来?”

  他说着战区里乖觉的农民底照例的应酬话——从他底脸色上看出这话里藏着一种怀疑的试探。

  “从平顺过来的。”我们说。

  哦,从平顺过来的。”他像回响一样的沉默着。

  “这些房子是几时烧坏的?我们问他。

  “今年六月二十六。”他答。

  “是日本人烧的吗?”

  “什么队伍?”他说着,瞥了老太婆一眼—一老太婆转过脸在对他使眼色—“我们老百姓可不摸。”

  于是,我们又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僵境中。

  一会儿之后,他忽然问:

  “你们是什么队伍呀?”

  “我们是××军,是中国队伍。”王招待员说:“我们是上前边去打日本人的。”

  “哦,你们是去打日本的!”他像恍然明白了一件事似的。

  沉默了一会之后,他又接着说:

  “这村庄是日本人烧的。”他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来,老太婆惊愕地看着他。他望望我们底脸又放心地说下去:“六月二十日夜里来,第二天天一亮就走;房子可给烧完了,粮食给抢尽了。”

  到现在才明白:他们是一直把我们疑做敌人的。

  “你们到那里去了呢?都逃到山里去了。”他说:“就是他没有逃。”他指着默然坐在门槛上的老头子—“日本人抓到他,要他带路找粮食,找不到粮食就打他,你看,他都吓疯了。”

  我们转过眼去望那老头子——他像听不懂我们底话似地漠不关心,眼睛还是可怕地盯着我们。

  “他就只一个人吗?”

  “他是个孤老。”老太婆不知什么时候起,也转变了脸色,面朝我们坐着,指手划脚,像说机密话一样轻轻地说:“活了七十三岁。辛辛苦苦,积下二百块钱,藏在炕底;你看,抢得一块都不剩!还不该急疯么?”

  她一面啰嗦地说着,一面站起来揭开锅盖:

  “饭熟了,吃吧!”

  那抱孩子的妇人也走了出来——我猜想她大概犹疑了许久,最后才决定大胆地出来的—一拿起碗盛饭。

  “同志们也没有吃饭,随便吃一点吧!”

  那青年农民客气地招呼我们。我们坚决地谢绝了,王招待员拿出四毛钱交给他说:

  “给我们买一点嫩玉角和老南瓜。”

  “咳,同志们吃一点还要算钱?”他推拒着说:“随便拿吧,房里都是我家的。”

  “不收钱我们就不吃。”王招待员重复将钱塞给他。

  他不好意思地收下了钱,立刻进屋去拣我们所要的东西了;青年女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帮着他——我猜想他们大约是夫妇——老太婆不好意思地盛着饭,嘴里自言自语咕噜着:

  “老乡头儿就说,我可懂不过来......玉角,南瓜我们还有。米面可没哪。”

  我偷偷地对王招待员说:

  “第一关算打通了。”

  他笑了一笑。

  我们一面烤着嫩棒子。一面切着南瓜。

  老太婆自动地给我们洗出锅子,于是我们解下带来的小米煮了一锅稀饭。

  他们吃过了饭,儿子来帮着切南瓜,媳妇抱着孩子烧火,老太婆自己撒下了一把干棒子到稀饭里,细心地搅着稀饭。空气显得很融和,使人几乎不能相信刚才会有那样的蹩扭,只是老头子还是无声地坐在门槛上,仇恨之火,依然闪灼在他底眼睛里,没有一些和解的征象。

  棒子烤熟了,散发着一股强烈的香味。拂去沾在上面的炉灰,我们递了一个给那老头:

  “老乡,吃一点!”

  他不答一句话,粗鲁地摆着手,摇着,齿缝里泄出“唔,唔的声音。”

  我们还是勉强他接受,他却坚持得更凶了,差不多有点无理的样子;最后,他张开嘴,手指着没有牙齿的牙龈.我们明白他是说“吃不动”的意思,只得收了回来。

  一会儿,稀饭熟了,老太婆亲切地给我们盛起来,我们分给了他们一人一碗——他们现在是吃不到米的——他们推辞了下,就接受了。另外也送了一碗给老头子—我们想他咬不动棒子,稀饭该是会喝的,从我们来到现在,还没有见他吃过一点东西。

  可是,我们又第二次失败了,他还是照样坚决地拒绝,似乎怕我们会向他索取太高的代价似的。我们只有苦笑。

  “他不会喝的。”青年农民像安慰我们似的说:“说实话,他吃日本人底亏太大,急疯了,以后看见队伍就恨,和他说也说不清。”

  是的,被摧残,被损害的仇恨在他心里生了根,而且跟着时日一天天地滋长繁茂起来,掩蔽了他底理性,不到复仇的一天,是不会从他心里拔去那仇恨的种子的!

  天黑下来了,老头子不知什么时候钻回了他底巢穴。我们也将搭在马上的毯子铺在露天里,和衣睡了下来。经过了一天的劳顿,一倒下就睡着了,虽然是在那冷而硬的泥地上。

  夜半,那位青年农民将我喊醒。

  “同志,外面太凉,进屋里去睡!”

  我伸手一摸,盖在身上的毯子完全给夜雾打湿了,身子像浸在冷水里一样;小鬼蔡永山睡在我旁边抖索。我们没有推辞,就搬了进去,屋里还点着阴暗的油灯;两个女的让在里壁,他们已经给我们剩出半边炕,我们不客气地挤着躺下了。

  第二天清晨,一醒来,脑子里立刻浮起了那受摧残的老人底影子。昨夜,在露天里,我们没有熬过半夜;然而,老人呢,他将长年地在那没有遮蔽的被毁坏了的房屋底残迹间,度他暮年的生活!

  受着一种奇怪的力底冲动,我想去看一看老人究竟是怎样睡眠的。没有洗脸,我就到西院底颓墙边去探视了一下里面没有老人,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我大胆走了进去。

  破毁了的土墙上还留着污黑的焦痕,砖瓦底碎片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将那破败的残基添上了一点悲惨的秩序。左侧铺着一块门板,上面堆着一些乱草,败瓦残砖砌成了一条二三寸高的边线,环绕着门板,给与人一种坟墓的印象。板底上端铺着几片砖瓦,一顶破草帽搁在上面一那就是他藉以遮蔽雨露,保持温暖的睡眠底设备。一个破坛装着半坛烧焦的小米;一只旧篮盛着清洗过的一篮核桃;上面都密密地覆盖着瓦片一一这是他今天所有的全部食粮和财产。

  一块破缸片,一只破瓦盆,都成了他底家珍,洁净而整齐地安排着,可以看出他是怎样地爱惜着它们。

  为什么这样早就不见了老汉呢?他去从事一种什么工作了吗?我想着,走出了他底可怜的巢穴,走出了大门(说“大门”只是按照它的旧迹,现在不单没了门,连门墙也塌毁了),徘徊在荒凉的村道上。

  天还是阴惨惨地,但也没下雨。

  村里的树木都已被锯去了枝梢,只剩下了半截的枯干,像个孤零的乞食者似地竖立在道旁。土坪上还留着一些简易工事底残迹。想像得到:敌人曾经将这村落当做我们底游击队出没的地方,因此,不仅烧尽了房屋,就树木也毁尽了!

  旷场上,村道上,到处有老百姓,三三五五地在将南瓜刨成带一样的长片,制成可以携带的干粮。也有人在翻着玉蜀黍底壳,成串底将它们暴在空中。他们预想着敌人底复来,而无日无夜地在为未来的生计作准备——今天,除了新收的粮食(南瓜,棒子)之外,他们已一无所有了。

  在一株如其他一切树木一样被截去了上半的树干旁,我发现老汉底踪迹,他抱着膝靠树根坐着,微俯着头,像沉入在梦幻中,眼里闪着暗淡的光泽,脸部静静地,连一条皱纹都没有改动,宛如一个凝固的雕像;只有蓬乱的胡须时时轻微地颤动着,使人看得出他还是在呼吸着的。

  离他几尺,我站着凝视了他好一会。突然,他发觉了我底凝视,就以我们昨天受够了的可怕的眼光像报复似地,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忿然站起身来,背向着我,微俯着背,无声无息地走了。我望着他底枯瘦而僵硬的身影,慢慢地远去,直到消失在塌毁了的墙根。

  “这株树是那个老汉的吗?”我问在附近制南瓜的农人。

  “是呀,是他底梨树,”一个农人回答。

  他告诉我,六月里日本人来的时候,树上正长满未熟的梨子,他舍不得离开村庄,天天守望着这株树,满望那些梨子会被保留下来。但是,却亲眼看见他底果木被毁坏,他底未熟的果子被糟蹋了!

  这使我了解了他坐在树边沉入梦想的惨痛的意义——他是像坐在坟墓边凭吊一个死去了儿子一样,凭吊着他底被毁坏了的生计底依托物!

  午后五点钟,我们像来时一样整队离开了这村庄,没有带走他们一根草或一粒粟。昨天都怀着猜疑的敌意看我们的农民们——连女人,孩子,老太婆也在内,都热诚地来送我们,诚心地说着:

  “同志们,回头再来!”

  我们所住的那三口的家庭全部出来了。昨天最无理的老太婆,今天却变成最亲切而多话的了——她一会要我们带点玉角,一会要我们带一点核桃,一会又叮嘱我们多穿点衣服,当心受凉,像一个母亲对将出门的儿子似的。

  农民底心是朴素的,事实教训他们不相信漂亮的允诺,而当你给予他真实的情谊时,他却绝不会回报你伪诈的密语。

  只有那个老汉,我们始终没有从他获得和解——我们临离开那村庄的时候,他坐在土屋外的磨盘上,我特意走过去对他说:

  “老乡,再见了!”

  他狠狠地盯了我一眼,立刻就烦怒地扭转脸,一声不发,站起身来像个影子似地走了。

  对于那个受了摧残的可尊敬的倔强的灵魂,我们还没有机缘能拿真挚的友爱去换出那生根的仇恨。

  一九四○,五,八于重庆

  (选自《旅程记》,集美书店1942年12月初版)


作者叶以群

责任编辑:李谷灿 最后更新:2019-09-28 11: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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