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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疯人
2019-10-08 10:04:59  来源:刘白羽  点击:  复制链接

  ……在一个昏黯黯悬着只煤油灯的小车站。由下面,潮水般涌上那么些人来。这一批大半是农民。他们拼命的挤在一堆;流着汗,喊叫,——他们那粗布棉袄上,都散发着乡村的干草气味。

  睡着的搭客被闹醒了,嚷着:

  “走哇!”

  “喂!——喂!瞧着脑袋呵!”

  汽笛又突叫起来。

  复杂、沉重的声响,却一刻也不肯停止,撞击在这闷热的窄窄的车箱里,像就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似的。仓里,行李,给那些地薯般的大手抓着,笨重的扔着,摔着。灰尘就细沙一样由那吊板上落下来。他们还不放心,愚蠢的把两只眼睛可怜的盯着。东西喘着气,给旁人推着,搡着。

  车身整个的又那样剧烈的摇着了。

  突然——那么一条女人嗓子又在叫:

  “我的东西呢!”

  光线本来就黯淡,又给那吸烟的人们,讨厌的喷起很多烟雾就从那钝滞,松软,撕裂的脓块一般的烟雾里我瞧见那样一张由灾难中伸出来的脸—一那是属于农民的,给生活的压榨在上面弄了些烙痕的脸。她的眼光里充满焦灼。黧黑的皱皮紧张的在嘴角抽搐着,黄滋滋的两颗大牙由嘴唇上突露出来。这个妇人有四十几岁……是的,她已经经过许多许多艰辛困苦,可是,现在她很焦灼,像给火烤着一样。

  跟随着摇摆,她那臃肿的裹着黑棉袄的身子,钟摆一样荡着,由这个人身上撞到那个人身上。她不顾,她努力的举着粗糙的两手,往吊板上,东掏一把,西掏一把。

  “这是我的!”

  “不!”一条带着睡意的粗嗓子,“我从郑州就放在这里怎样是你的!”

  “我…我也从郑州啊!…”

  “唔,你也……”

  不错,这面孔,曾经在我记忆中闪过几次。她是从郑州来的上车,就这样嘟嘟咕咕吵噪着:她要座位,她说她买了票,她说她有病…有病?你瞧!这会她是多么健强的立在那里,一我相信:就凭这副身手她在田地上劳动过!播种、耕地,插棉花,………可是她摇晃着,把两眼滚转着,忽然,她哭起来。就是她,这粗茁的农妇,你信吗?她是那样满脸泪痕,她颤抖着嗓子喊:

  “我的东…东…西…”

  很突然,一只男性的、潜布着结实的青血管的宽手,抓着她的肩膀,责骂着:

  “他妈的一你吵这不是我们的东西吗?你吵个雄”

  电灯,摇着。

  微弱的灯光还钻进那个角落,照亮她眼睫毛上的泪珠,像雨点一个样。

  这列“蓝钢车”往西急驶着。

  冬天原野上那种冷清清的微风,从掀开一条缝的玻璃窗口,扑进来,带着一股让人清醒的力量。我刚刚醒转来,头脑给那污浊的空气弄得木涨涨,昏沉沉的。此刻,我大量吸着那冷气,…外面夜,黑湛湛浸透那枯索的高原、树林、天空。空中连颗会时着眼朝你笑的星子都没有。树林,只听得见给寒风刮着呼呼……响。我欣赏似的微笑着,因为我想起更辽远的大草原来。

  在这时偏偏我又听见那尖锐沙哑的声音了。

  “下去!干嘛还不下去……”

  軟,又是那个妇人。她那顶黑绒帽子,晃在那群搭客的头顶上。她那么坦然,好像不知道几百条厌烦的眼光,都是怎样热辣辣地正看着她。还是那么一股焦灼劲,一手扳着一边的木椅背,咕噜着:

  “你哪里也不能去——你不能出门一步……”

  她又焦躁的转过头来对大家说:

  “他迷了——他有病!这个车是往西省(指西安)去的,他不下来!过了洛阳好几百里,还不下来,人家不答应你!……”

  她把一只手,直挺挺伸到那个男人面前去摇着,两眼露着慈爱的母亲似的光芒。一但是,那个穿着皮袍子的男人,只是深深的把头垂到手上去。他两眼是发红的,沉默在艰辛里面。

  下去吧!呵!下去觅个车回家吧!呵!

  她佝偻着那粗笨的腰,简直是在那儿低低的乞求着。

  “他们都在家—你上西省去!你想咱们的小妮…小保那个孩子,……下去吧!”

  “你下去吧!”又是那个男人的粗喉咙。”

  “嗳——嗳”

  …这是怎么了呢?我真有点怀疑:他们这是干嘛呢?在开玩笑!在弄什么鬼把戏!真是叫人想不透。

  她,一个劲在那里纠缠。

  很多人,有的讨厌的诅咒着,抱怨着。有的劝解着。有的就像是看玩意,从那惫懒的嘴唇上突出哈一一哈的笑声。天呵!

  这都是怎么回事情呢?

  ……“下去吧!你别装迷哪!”

  “他妈的!你坐下…………就这样跳下去,跌死你.老混蛋!”

  “你装迷!你还骂我!”

  看着他们—一会急烦,一会缓和,我闷闷的坐了下来,喝了口冷茶。忽然,我瞧见身旁那个窄窄的瘦脸,那是一个穿着黑工人服装的中年人,他嘴里衔着烟卷,也是那样微笑着,便用胳膊拐了他,悄悄问:

  怎么回事呀?他们!

  “疯子!”

  “呵!疯子?”

  “刚疯的!在郑州放警报吓的!”

  警报——在祖国的土地上。为什么要放警报呢?你们想想,……

  郑州在毁灭着呢!

  想一想:昨天夜深,我踏着轰炸后的灰烬,走在那僻静得像是刚由火炉里爬出来的那条大街——月亮裹在阴惨惨的湿雾里面,还有那瞎了一只眼睛似的电灯,都是蒙着灰影。当我走过那一片塌倒的残垣……我瞧见,那里架起一只电灯,雪亮的,好多工人,都弯着腰,翻着砖头,往外一条条拖死尸……

  就在那样一天。

  灾难,暴风雨一般扑打到这块土上来。人们来不及躲避。空中呜呵—呜呵……鬼叫似的警报紧响着就在那个时刻:

  炸弹声,火光,黑烟,………

  马达疯狂了一样的响,高射机关枪砰砰卜卜的冲上天去。

  溃灭。崩颓。

  黑色的死的恐怖往下紧紧压着。

  你想想——那样一个妇人,她迷眩的,披散着头发,奔跑着。那不停的轰响,震聋了她的两只耳朵。她听不见那地球在崩裂般的巨响,她也看不见脚下的血泊。她嘶声的喊:

  “小保——小保呵!”

  她的孩子小保不见了吗?

  她奔跑着,沿着火烧场。这火却是从车站铁轨上,车房上,一直烧过去,整个一条大街变得焦头烂额了。那些电线,在突撞起来的黑烟里,像金属溶液般摇一摇,卷上了,断了。一种烧焦味袅娜在那渺远的蓝天上。她奔跑着,突然,她一抬头,她瞧见那树梢上——呵!人脑袋,没有脖子,血淋淋的…两只眼像球一样突出来,那眼睛像在转动…她“呵哟!”了一声,她猝然倒下去了,她没有再奔跑,…她不愿再奔跑了。

  郑州断了血脉的胳膊般干瘪起来。

  白天,在这里没有一个人影,他们都像野马一样散到那田野上面去。他们成天给风吹着,太阳晒着,喝着凉水。……

  白天,在那车站上,一堆人在等候着往西去的这列“特别快车”。一直到晌午,它还没有来呢!天是那样晴明可爱,蔚蓝得仿佛是夏天,连一朵云也没有。偶然有一阵风,欣快的从黄河上吹了来,也很迅速的就消没了。这已经是快到“旅行”的时候了,可是,这一堆人却是由灾难的火炉中刚刚爬出来。他们对这样的好天气有的只是诅咒:

  “老是这样天一飞机老来!”

  话还没说完,警报却那么惊人魂魄的呜—呜—在叫了,含满死亡的恐怖。乱跑了。

  就是那个旁人说是“疯了”的妇人,跑着,跑着,在那铁轨边上重重跌了一交—她不顾,爬起来跑着,跑着。

  那会,我就看见了她。望着那茁实的飞奔着的背影,我那样想:

  “这家伙——在田地里一定是个好手!”

  可是现在他们说…她疯了!

  车轮铛——哨响,沉重的敲着钢轨。使这黑漆漆的夜,也显得很不安静似的,我的心里,像有水涡漩着—不停的想:

  这是多么艰难的大时代呵!人们是怎样紧紧的抓着,紧紧的跑呵!……

  渐渐地我把柔软的头发靠着车壁,昏沉沉睡着了,等那一阵剧急的摇摆把我推醒,我周身感觉到寒冷。一种冷气,仿佛就从脖领上往下灌呢!站起来,把胳膊伸开,把骨节弄得簌簌响。

  那个妇人,还在那里吵噪着。

  每一个车箱里,很多人都沉进酣梦了。只有那面那些人给她搅得尽管打呵欠,却说什么也阖不拢眼皮。

  她嘴老是动弹,动弹。

  她一会往外挤——挤一会又跑回来,坐在那里,她还是说那句一点不差的话:

  “下去!下去!”

  她为什么要下去呢?她说在放警报了,赶紧下去跑吧!她立刻又想起她的孩子,她说:“小保还在家呢!”

  那个男人告诉我们,小保——他们的孩子——并没有死,就在后面车箱里面呢!他的眼睛,已经为了烦躁,着急,突绽起红的血丝。他不歇息地,拼命地吸烟,好像他就要沉进那蓝色的烟雾里去一样。在那里,也许没有这精神的鞭挞。后来,他慢吞吞的诉说着:

  “郑州还能住吗?她听不得警报……我们是到西省——先生!躲到西省!”

  这是一幕悲剧……

  活生生的人死了,活生生的人疯了,这是为了什么呢!想想,这些“恩惠”是什么人送给我们的吧!

  一天,在窗外渐渐明了。开始是分不出到底是月光还是晨曦,那山谷,荒原,树林,都笼罩了薄薄的一层霜。最后,那天空露出可贵的青蓝,——风,可更冷了。不错,我们这列车,正在一个斜坡脚,往高原上爬着呢!

  那个女人,在晨光中,却哭起来—她完全的含了农民压榨间的辛酸!她像仍一块石头一样,要把这些压积在脑子里的黑斑点,一下倾吐出来。这些,全是他们生活当中的艰辛,酸苦他们就这样成年累月的在这中间活着,谁料现在一下又把他们全毁掉了,家,田地——所有活的人群:农民,工人,商人,…全都在这重压在头顶上的黑手下毁掉了。但是,他们要活,要坚强的生活下去。他们像决堤的水一般,往这儿流,也往那儿流。她真的疯狂了—她已经失掉刚才的平静。她突然像折倒了的木块似的,跪到地板上。两眼流着那不停的热泪,喃喃着:

  “神呵!—保佑我那孩子吧”

  那个男人抱着她,想把她放到椅子上。可是她不再是平静的了。她伸出手拍—拍那么响脆的打着男人的嘴巴,她的力气变得那么大。像一只牛,她挣扎着。几个搭客,也上去动手按着她,她却抽噎的叫喊:

  “老爷——我磕一个头!我求求神…”

  那么多只手推倒了她。

  平息了一会……那个男人给打得满脸绯红。他含着两眼酸辛的眼泪,一边按着她的两手,一边委婉的劝她:

  “小保的妈!我们的孩子就在后面—他就坏了一只脚他挤不过来!”

  我瞧见那眼泪是怎样的滴落下来。

  你是老实人!我在家省吃俭用……我不欠人家分文……那个孩子,鸣——呜我是多么疼他——我有一件皮袄我舍不得穿,我想我那孩子还没穿过皮呢!

  她呓语般的模糊地说着。

  但是,平息只是一会,她立刻又嚷着:“警报!警报!”一会又爬下去说:“这地在动呢!下去—快下去呀!”

  车迅速的穿过几个黑山洞,汽笛吼叫着,就到了潼关了。我穿好皮大衣,用那疲懒的眼睛,隔着玻璃望出去,那干黄色的山岭上,刚刚熨上一线灿烂的红光。可是,沉湿凝结的雾,还挂在树梢上呢!

  我下了车,我还听见那妇人呜咽的声音。

  (原载《文艺阵地》第1卷第2期,1938年5月1日出版)


作者刘白羽

责任编辑:李谷灿 最后更新:2019-10-08 10: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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