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建筑在这一条江的终点上的城市,搭一只“上水船”,只消有多半日的水程,你就会把那煤气与灰尘所混合成的烟雾,喧嚣的市声,杂沓的人群,与高耸的烟囱,…遗留在灰茫茫的后面了!
而那每隔十五里,或是二十里便出现在你眼前的,便是那些疏疏落落地蹲踞在江岸上的镇市。差不多沿江都是如此:在那些尘集纷纭的大驳船,州帮船,与稍船……的上面,是一条狭长的沙坝;再往上走,到了那即便是在“洪水”时期也还淹不着的地方,便有着一条斜度不怎么大的修整的石级,顺着山势,引到街里去。
这样,你便到“场上”了!
其实,所谓“场”,并没有怎样开阔的空坪,只不过在山脚或山腰上有着一条稍微坦平一点的隙地;甚或连这样一块地方都没有,而只是为了生活上的方便,不知在怎样古远的年代里,人们便顺着迤逦的山道,而“安家立户”了!从远处望去,那如同鱼鳞般的屋瓦,零乱地堆挤在山腰上,或是狭谷里,那情形,就好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有一个巨人,把一堆竹头木屑从山顶上倾倒下来,过后,便有着虫蚁一般的人们繁衍交替,劳碌生息于其间了。而为了交换上的方便,更规律地组织了市集的期限,或是“逢”三六九,二五八,一四七,于是这便成了“场”。而这,在另外的地方,是被称为“集”,或是“墟”的。
不晓得在那儿会听到这样的话:因为人们过分相信自己的聪明,所以第一印象往往是错误的。然而,在我看来,这世界原本是到处充满着不平凡的动人的现象的;但是却因为我们把它们看得过于久了,看的次数过于多了,这样,即便是不平凡的也变得平凡,值得悲伤的却没有眼泪,值得快乐的却也漠然。……为了免却这样的窠臼,我们还是以一个新来者的身份,踏进这个“场”,而领受第一个印象吧!
于是当你爬完了那一段颇使你腰干酸痛的石级,在一棵像是绿帐幕似的榕树下,有一个老妇,鼻梁上架着一副和她一样古老的“花镜”,静谧地摇着纺车。一只手理着线缕,还不时地挥赶着那么纠缠她的嗡嗡的苍蝇,纺轮规律地转动着的吱—吱,配合着邻近铁匠锤打的单调的韵律,那意味,该不至于使你感到平凡,而恍如置身在一座中世纪的砦堡中了吧!
街道是窄狭的,只要有一只肥猪横卧在中间,那么路人差不多就得从它身上跨过去。一根不怎么长的晾衣服的竹竿,从街左面的屋檐搭到街右面的握檐上,还得斜放着。人走在下面,抬头只能看见一小块一小块的天光,这样,便不能不有着窒塞的难于呼吸的感觉。而建筑在两旁的屋宇呢,说它们像蜂窝,然而却没有蜂窝那么整齐;从门前看去,那确是房子,但从镇外看去,则是摇摇欲堕的危楼,而从房子里看去,则又是一个畜牲和人共住的圈,在这街上,无论门、窗、屋檐、板璧、店铺的招牌,都一律是污黑的,发着霉湿的气味。一切都表现得呆滞,灰黯,没有点生气。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则更其如此,这些颓衰的霉朽的房屋重压在他们的头上。他们生活着,实际上却好像这重压趋使他们,压着他们奔向一个尽头。而这些鸽笼的壁板也榨压着他们。他们枯焦而瘦削,那情形就如同一根失去水份的甘蔗一样。等到他们匆促地把一段路走完的时候,他们再把这重压,与桎梏一般的鸽笼交给他们的后一代,世代相传,而一个灰黯的残酷的铁环便联结成了!
他们是这样度着岁月的:劳力花得最多,但却没有一点享受;他们种米,或者拿咳嗽与气喘来换米,然而米是给别人的,而自己却只吃着不充足的杂粮。他们系紧了裤带,是为了其他人永远填不满的贪婪!他们本没有余粮,然而却不得不有一大部分喂养着恶毒的老鼠。因之在这儿,你不难听到三个月一家人吃一斤菜油的事;而三年换一件新棉袄,便也算为奢侈了。
但是在这些歪斜的腐朽的街屋中,却也有一两家颇为整齐的。在污黑的黯然无光的铺匾中,不难找到几个像样的字:
望江茶楼
多么漂亮的字号,而这便是“场上”唯一消遣的地方,当然也是各式各样新闻传播的地方。粉刷得白净的墙壁上,歪斜地挂着一些俗气的或是风雅的楹联。屋当中摆着八九张油漆得发光的八仙桌和凳子;他们光耀着,在这乌黯的境地中,显得有些刺目。而出入于这个风雅之所的。则是和上面完全相反的一种人:样子总是如此的,绸衫子往往把下襟结在腰带上,颈巾不当颈巾用,却缠在头上当帕子。他们“间天”来,赶场的日子当然更不会缺席。而一来便泡一碗茶,然后便海阔天空的“摆”起来了,那广博的话题,警辟的词令,似乎未出茅庐的孔明都得略逊一筹!直到这碗茶从黄澄澄的马尿色变得淡白了,然后才懒洋洋地回去“吃晌午”或是“宵夜”。那种幽闲与洒脱的神气,是尽管有天塌的事也不在乎的。
读者诸君:假如你们曾经有过这样的眼福,读过一本叫做《生活的艺术》的书,在这儿你们将找到许许多多的例证,而不得不敬佩作者观察与体验的锐敏了!你瞧吧,在挂着楹联的壁下,那是一排躺椅,中间置着小的茶几,而在躺椅的前面,则是一张小凳子。这样茶客便可以像一只煮熟了的虾子似的躺在椅子里,两脚却高高地翘起架在前面的小凳上,可是这样还不算达到了舒服的极致。躺着的人除了端起“沱茶”或是“菊花”稍微喝一两口之外,旁的事,他一概不管。若是在夏天的话,也许有一个叫花儿在旁边替他打扇子。既而“水烟客”来了,你将难以想像他手中那弯弯的铜杆有多么长,躺着的人可以照样地“摆”着,照样地呷着茶水,只等着长的铜杆送到他的嘴里,擦一根火柴决不是他伸手所应该作的事。而这样躺着,直到“累”了的时候。中间当然也许会起身去打四圈,但那只是为的“舒筋活血”。他们躺着但在他们躺着的时期里,却已经有人们为他们奔走,收敛!
纵然如此,他们的时代却已经过去了。虽说他们还能成年地在这儿用一碗茶水打发一串无聊的岁月,可是关于那些挥金如土的豪爽的传奇:吃糊油包子不要底;一锭银子的帽子被树子碰下来便不要了;两碗凉面卖一块田,已经成为“摆龙门阵”的资料了!而若不是“票儿毛”,米粮贵,趁涨便囤一点,使他们东山再起之外,恐怕连这点儿福分也够他们享的了!
人总是这样的,在逆境的时候往往追忆着顺境的安适,用回忆的甜蜜来填补目前的空虚。比方说,在寒冬中,人们总渴望着夏日的温暖,但是对于溽热、蚊蚋、臭虫……的扰人清梦,则又自当别论了。在这茶馆中,这情形当然也不能例外。譬如说谈到物价,人们会叹息,抱怨,还没有说上两句便不胜今昔之感地发出这么一句:
“这个世道,可怎吗得了啊!”
在这吗一句之后,另一个茶客便由此把话题扯到过去开始津津有味地徜徉在追忆的慰藉中了!
“那阵子,三个铜板吃回锅肉!”
接着这一句,便大家在一起开了一张五六年前的物价表,那数字,简直会使一个精确的统计家咋舌的!
其实他们忘记了,即便在那样的岁月,也还到处有着“怎么得了”的事情啊!随手翻开黄炎培先生所著的《蜀道》,饥饿与贫穷的画面,便立刻再现在我们之前了:
北川人肉每斤五百文(北川通信)北川县属片口场,早传有食人肉之事。近有省赈会特派员x会同该县人员赴片口场视察,即在该场萧姓宅中发现女饥民张彭氏,何张氏,陈顺氏等围食死尸,并在床下搜获人骨无数。……该场尚有张义学者以人肉冒充牛肉出售,每斤五百文。…记者亲见此三妇肌肉焦桔。不类人形。(原载民国二十×年三月十八日重庆人民日报)
顺手拈来,不一而足。然而这情形却早已经被遗忘了,而即便在当时,在那旱魃为灾,用树皮,观音土,人肉……充饥的岁月里,除了抱怨,叹息甚或对现实妥协之外,人们也未曾寻求解放的办法啊!
那情形,正如今天的物价一样,你在这茶馆中静坐听吧:三天不落雨,据说是天干了,大概是怕今年秋收无望,于是米价趁势涨上去了;既而落了三天雨,据说是田里的雨水多了,秋收当然也有问题,于是米价也不便停留在原来的价格上。前方某个小城的失守,对米价发生影响,香港,或是新加坡的放弃,当然更不能例外。而随着米价的上涨,还不等到下一“场”,布疋,油,盐,……便也跟随着,那情形,就好像赛跑似的,各行的价钱,谁也不甘落后。而一个“场”如此,其他的“场”,便也随着,异口同声,好像经过开会决议过似的。这其间,发笑的是那些把脚杆高架在凳子上,呷着茶还要别人打扇子的人,(当然还有比他们笑得更狂放,更高踞在人们头上的人们。)呆滞而沉默的,则是那些系紧了裤带,像是空心甘蔗一般的黑瘦的汉子。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中间人了!
唉!我亲切的读者啊!发生在我们这国土上每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的事件,是可笑的,抑或是可悲的呢?或者只是使少数人狂笑,而使多数人哭笑不得,只能以沉默代替悲怆与愤怒吗?
千真万确的,对这情形,人们是沉默的。然而在他们,决不会感到“沉默是最大的污屏!”也许只是“因为这些事是必需有的,只有末期还没有到!”①这些事也一定“要传遍天下,对万民作见证,然后末期才到来。”他们该是如此而沉默吧!和他们相反,他们的“细娃儿”则是欢笑的,比之于他们,这一批小人儿,只像是小小的空心的甘蔗屑,他们也活在这艰难的岁月里,可是到底还有着他们的父母,为他们挣到两餐红薯饭,或是杂粮吃。而落在他们身上的,只是割猪草,捡煤渣,放牛……诸如此类的活路。他们现在是粗野的,跳跃的。文雅一点地说,他们正渡着他们生命的清晨。他们的脸,虽则是苍白的,到底也还有一点青春的光,但那只像是在缺少油的瓦盏里的挑灯杆所剔过的灯芯草一般,只灿然一亮,然后就将在那重压着他们的鸽笼中,开始阴黯下去了!
随着他们的欢笑,吵嚷,和悬在他们背上的箩筐,你还是走出这一块恶臭的,阴黯的镇街吧!在“场”外,不到一袋烟工夫,你会到达一个岔路口上,在那儿,有一块“指路碑”,那在其他地方是称为“将军箭”的。碑面上是这样刻着字:
上走孟氏桥
下走沙溪场
右走草街铺
左走福隆场
你走的是所谓大路,然而却非常狭窄,而又崎岖难行。而在下个“场”,你所见到的也不会太多,不会有什么异样。同样的是一些灰黯的屋宇;同样的发散恶臭的窄小的街;同样的是一些被压榨的失去水份的甘蔗一样的面孔;同样的茶馆;同样的是那一部分把脚杆高高地架起,生活在多数人头顶上的人们;同样的是这古国的一切黯淡的灰色的阴影!
可是,这一切对你,已经不再是新奇,而是平凡的了!
(原载《文艺生活》第3卷第1期,1942年10月15日出版)
责任编辑:李谷灿 最后更新:2019-10-12 16:0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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