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香港菠萝
2019-10-12 17:30:23 来源：欧阳山 点击： 复制链接
民国二十七年武汉的献金运动得到很大的成绩之后,各地的民众都受了影响,都受了感动。纷纷仿效武汉的办法,举行献金。
这年的八月间,广东全省各地都举行献金运动,而且也得了很大的成绩。这种爱国热潮传到香港,香港人士也不甘落后,大家暗自商量怎样响应这个献金运动。
诸位要是有地图的,打开一看就知道香港在那里。原来香港这地方是广东海边的一个小岛,位置在珠江出口的地方,和广东宝安县邻近。本来是中国的土地,后来割让给英国的。
这小岛虽然已经割让给英国,但是那上面的居民,一百个之中却有九十五个是中国的广东人。他们虽然身居香港,那爱国的热诚,跟中国本土的人民倒是一模一样。一般有知识有志气的青年,做买卖的商人,做小本生意的小贩,和工厂里的千千万万的工匠,都热烈的怀念着祖国,拥护中央政府,天天在希望自己的国家强盛,把日本鬼子赶出去,好让他们扬眉吐气。
现在我要讲到的生果小贩,也是热诚爱国的一流人物。他们的名字叫郭有和关苏,一个是中山县人,一个是台山县人,在香港利源东街口的商店门前摆了小摊子,贩卖应时生果。两人的果摊子在道路两旁,恰好斜对过,相隔不到两丈远。
有一天晚上,两人在茶馆相遇了。郭有请关苏坐在一起,和他谈一些生意景况。荼点用过之后,大家谈到献金运动的问题上来了。郭有先开头道:“老关,你这几天可曾看过报纸?现在我们中国各个地方,都在闹着献金呢!你也献,我也献,你是一百万;我是一百五十万,好不热闹!”
关苏回答道:“报纸早看过了。你说得不错,看见到处献金得这么热闹,自己的心也有点儿痒痒的。”
郭有道:“就是这个话了。别的地方都在献金救国,只有我们香港动都不动,这成什么话呀?别人不是要说我们香港的同胞不爱国了么?”
关苏轻轻把桌子一拍,有点生气的说:“怎么不是?真叫人不舒服呀!老郭你想想看,可有什么办法?”
郭有道:“要凭你我的力量献金,那是不成的。我们抓住十块八块本钱做生意,一天赚块把钱养家活口,就是通通拿出来献给政府,也无济于事。”
他停了一停,关苏接上说:“不正是这样吗!我们又不是社会上的大人先生们,挺身出来提倡提倡,大家就会响应的!…
他们想不出办法,只好大家约定,各自留心,倘若一听见那里有人献金,便互相通知,他们也不管多少,有钱便拿出献好了。以后,他们早上开市,晚上喝茶,见了面就谈这个献金的问题。有一天,他们一个人拿出一块港币,合共两块钱,交鸿雁民信局到广州的“广东各界献金运动委员会”去,请求这委员会转送给政府。这是郭有想出来的办法,果然不差。三天之后,委员会有信来了,说已经接到他们的献金,还赞扬了他们一番;后来报上也把这件事登载出来了。
不过,这做法虽然很好,效力究竟轻微得很。一两个人献金虽然受到社会上的赞扬,赞扬过了也就没有什么,到底要多数人来献,那数目才多,力量才大,对国家抗战才有利益。郭有把这番意思告诉了关苏。关苏觉得自已没有更大的力量,便摇头叹息道:“你我都是一名小贩,你我所认识的朋友也都是小贩,或是工匠,有什么用处?献金这种事情,一定要大阔佬,大买办,大绅士,和那些富家子弟来干才行。他们少坐两天汽车,少看两回戏,少给姑娘小姐买两瓶香水,省下来的钱,就比全香港的小贩工匠一年所得的利钱工钱还多得多!”
但郭有可不这样想,他觉得事在人为,未必小贩工匠就一定干不出事来么?不过关苏所说的也是实在情形,不能驳倒。因此他就反问关苏道:“依你这样说,倘若那些大阔佬,大买办,大绅士,和那些富家子弟,名门闺秀都不去打日寇,我们也就不打日寇了么?
关苏只是苦笑,没有话说。
有一天,郭有听见一个令人十分感动的新闻,赶紧回来告诉关苏。这个新闻正是证明那些没有财力的小贩工匠,也能做出对国家民族有利的大事来的。
只见他一走到关苏的生果摊子前面,便气喘喘的说道:“你听我讲,关苏,你听我讲!……那些搬运夫,那些码头工人……”
关苏看见郭有这般心急,不觉好笑起来。把他让到生果摊子后面坐下,慢慢的问个明白。郭有定了一定神,才又往下说道:“你还不知道么?听说下面的搬运夫,在两个钟头之前,把一百几十箱钨矿通通推下大海里面去了!”
关苏间道:“这怎么回事呢?我不懂,”郭有说:“听说钨矿是十分贵重的东西,全世界都少有,出产在我们的江西福建等省份外国人都要出高价钱来跟我们收买的,可以制造军火。”
关苏还不明白再问道:“既是那种值钱的东西,为什么要推下海去?”
郭有拍着大腿说道。“你有所不知。原来香港这里有了不少的汉奸,在替敌人帮忙呢。这批钨矿,就是汉奸收买下来的。表面上装做卖给英国人,实际上就是卖给日本军阀。钨矿正要运上轮船的时候,那些码头搬运夫听见这种报告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所有的货物一齐推下大海!”
关苏跳起来说道:“哦,我这才懂了,他们真是干得不错!这批钨矿倘若给日本人拿了去,不知要造出多少军火来打我们中国同胞呢!”
郭有道:“怎么不是?谁说我们小贩工匠干不出大事来的?看看这些码头搬运夫便可以明白了。他们也没有一个钱,只要时时留心,肯干,还不是有办法!”
这件事情真叫郭有和关苏高兴极了。郭有想起自己打算要献金给政府的心愿来,对那些搬运夫更是羡慕不过。他为得要想出办法来,连吃饭和睡觉都不在心了,常在独坐呆想,好似痴人般。关苏看见这样,便来好意相劝道:“你要疯了,郭有!偏偏我们是卖生果的,不是码头夫,哪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人要量量自已的力,有多大个蛤蟆才能叫出多大的声。为了国家,我们也只要能尽自己的力量就是了。”
郭有哪里肯罢手!他不但照常的苦思焦虑的想,更进一步勉励关苏道:“我们不要把自己看得太低了。孙中山先生当初革命的时候,他一个人又有什么力量呢?他既不知自己有多少力量,也不知是否一定会成功可是他一直干下去,清朝到底给他推翻了。”
“关苏没法子,只得说道:“我看你越谈越远了呢!”
可是,过了没有几天工夫,当真给郭有想出个办法来了。这个办法就是“义卖献金”,他和关苏商量,每个人拿出三块钱来试办看看。关苏答应了。他们想,连他们小贩都能牺牲六块钱,别人能说不肯牺牲一点钱么?
二人主意既定,积极准备,不在话下。
那天一早,他们去买了六块钱港币的菠萝回来,通通摆在郭有的生果摊子上。关苏的生意也不做了,来帮郭有的忙。他们把菠萝一个一个的排列开来,任人选择。另外有一个玻璃柜子,里面装的是切开一块一块的菠萝,预备零卖的。此外,他们又选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纸张,写着各式各样的字贴在墙壁上,门柱上,门坊上。最大的两张是红纸写的,上面一边写着“香港菠萝”,一边写着“义卖献金”。另外的都是长纸条子,有绿色和白色两种,写着劝人爱国和努力捐输等字样。在菠萝的中间摆着一个很大的“扑满”,是薄瓦烧成的,“扑满”的顶上有一条细缝,不论纸币钱银,放了进去就拿不出来,要拿出来除非把“扑满”敲碎才行,在“扑满”的外面,又斜斜的贴牢一张纸条子,上面写着“当众打开,全数献金”。照郭有和关苏自己预算,大概尽一天努力,三十块钱总不会卖不出来的。
各种东西都布置妥当。门口早已围上一大堆人在观看,郭有站在生果摊子外面的人行道上,高声对大家宣布道:“各位主顾,要吃菠萝就今天吃吧!……今天的菠萝不像平常的价钱,是义卖的,我们的本钱也不多了,各位买菠萝,随便你高兴,给多少就是多少,你们把钱自己放进那里面去!(他指一指那个“扑满”)卖完了,连本带利一齐献给政府;所以叫做献金,来呀,来呀,大家来吃菠萝呀!
他讲过之后,关苏又照他的意思再讲,走拢来的人越聚越多,大家瞪着眼睛看着,好像很稀奇,经过他们翻来覆去的一讲,人丛中,已有几个在推着其他的人,口里说:“去买呀,去买呀!”
关苏、郭有准备了一罐墨汁和许多纸条子,预备把出钱多的人的姓名,和出钱的数目填在上面,张贴起来,让大家看,以便竞争。
半天工夫,伸手买的,还是一个没有,只因这种义卖运动,在香港还是初次看见。大家都不知道给多少钱才合式。有两个人悄悄的商量起来,其中一个人道:“你买买看吧!”
另外一个回答道:“一毛钱嫌不嫌少?”
他们正在谈论,有一个胡须很长、颜色花白的老人从人丛后面挤到前排,对郭有说道:“你们想的法真不错,可惜在我们香港只有你们两个卖生果的小贩肯这样义卖!你们打算把得来的钱怎样交给政府呢?”
郭有和关苏,当下便回答道:“多谢老伯过奖,我们不过尽民一份子的责任罢了。至于卖来的钱,我们打算把他一起交给报馆,由报馆转呈给政府,今天所得的数目,就由他们在明天报纸上对大家公布。你看这办法可好?”
老人点头说道:“很好很好。你们的办法很对。”他说完,随着拿出一块钱的港币买了一个菠萝去了。他亲手写了他的姓名,叫做陈宜阁,于是关苏就把这名字写在纸条上贴了出来,姓名下面加上几个字:“义卖一元”。经他这一开头,于是你也买一块,我也买一块,有给六七仙钱的,也有给一角钱的,有的也给一块钱的,都亲手丢在“扑满”里面。
不到一个钟头,不要说同街左邻右里通通知道郭有和关苏义卖菠萝,就是附近十条八条街道的人也知道这回事,觉得又有意义又有趣,都来参加义买了。到了十二点钟,他们的菠萝便已卖完,义买者最高价竟出到二十块钱的!郭有当众把“扑满”开数里面的纸币角子铜仙,共总得到一百八十多块钱港币,比预料的超过六倍之多,不免大喜过望。
第二天,郭有和关苏照样一家拿出三块钱,贩了六块钱的菠萝回来义卖。香港的果贩中有十四五个人也自动的来学他们的办法参加。利源东街的商店见是为国义举,也纷纷自动借出店门让他们摆卖,不要租钱。香港各报都把昨天郭有、关苏两人的义卖消息用大字登载出来,把全香港的人士都惊动了,成千成百人来参观他们,这天利源东街可是热闹极了,义卖生果的有各种各样,菠萝,杨桃,龙眼,沙梨,都有。
这十六七个小贩一天的义卖所得,合计起来竟得到港币一千三百多块钱的数目,说起来也实在惊人。他们十六七人当晚开了个会议,决定将义卖所得,提出十分之九献给政府,留下十分之一做本钱,继续义卖三天。郭有本来主张不必留下十分之一,应该把每天所得的全数,连本带利献给政府的;可是因为还要义卖三天,大家都没有这许多本钱,后来也同意这个办法了。
三天义卖过后,计算所得,合共义卖五天,最后一天连本带利,一起是港币六千七百三十四元七角一仙,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大成功了!
全香港的各界民众,没有一个不知道生果小贩郭有和关苏这两个名字的。而且想到生果可以义卖,别样货物又何尝义卖不得?于是书店呀,戏院呀,报馆呀,百货公司呀,一百几十种商店行号,都纷纷仿效郭有和关苏发明的爱国良策,举行义卖献金。后来这种义卖献金竟成为香港社会的一种爱国大运动!
一九三九,五月二十三日,南温泉。
(选自《香港菠萝》,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编印)
作者欧阳山
责任编辑：李谷灿 最后更新：2019-10-12 17:3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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