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叭儿狗与仙人球
2019-11-01 09:05:35 来源：秦牧 点击： 复制链接
一九四五年,我在重庆参观了一个富丽典雅的客厅。
这客厅,墙壁上挂着几幅主人祖宗的油画像:身穿天蓝色箭衣,外罩紫酱色马褂,帽上有顶珠,足着粉底朝靴,正襟危坐的是主人的祖父;凤冠霞帔,耳环玉佩一应俱全,因为表情太紧张弄得嘴巴有点囑斜的是主人的祖母;穿民国初年的所谓燕尾礼服,一只手拿书,一只手拿礼帽的是主人的令尊……主人听说很崇拜孔子,但在他的私人客厅之间,那个道貌岸然的山东老头儿可别想窜进来……这之外,墙壁上的字画,有篆隶草书,也有图画正宗的水墨画,有工笔的《美人修竹图》,总之很是古雅。此外,波斯地毡铺在大厅中心,楠木桌子上陈有雨过天青大瓷瓶不是乾隆的就是雍正的。不用说了,这客厅,看来与几十年前巨宅大户中的并无分别,但时代毕竟不同,在厅角里,也有牛奶色的冰箱在闪光了!主人,虽说动不动就搬出“曾文正公”,而且据说经常在养其浩然之气;但行为却不很古雅,例如他对于做美钞生意便真是兴致奇高,他又爱赌,更擅于批评人家的思想欠纯正,他虽然还带着死去祖宗的气味,但已经扮相漂亮,不失为民国三十四年的人物了。
这客厅,就像一个穿着弓鞋的女人忽然登台表演草裙舞似的,她自己不尴尬,却使你一看了就肉麻,这客厅,真所谓纤尘不染,阴沉,死寂;小孩子在这儿哇一声,立刻就有大手掌把他提走。除了叉麻将声,念佛吐痰声,弹指甲声,打呵欠声,讲大道理声,是很少有其他声音了。
起初,我以为在这儿生存成长的,除了主人一系的人物外没有其他生物,但仔细观察,大谬不然,原来还有一头叭儿狗,还有两盆仙人球,在无生气的客厅里点缀风光,这叭儿狗和仙人球太需要介绍了,我所以噜噜唆唆写了一大堆那客厅的物事,无非想让大家知道这叭儿狗和仙人球是生活在怎样的境地里罢了。
主人的叭儿狗生得十分娇小玲珑,比一只野猫还要小,它毛片柔长鬈曲,躺在波斯地毡上就像一个毛球,眼球圆圆的凸在眼眶以外,腿短短的,格外便于跳跳蹦蹦,它的桐叶似的耳朵垂下来,鲜红的舌头经常伸出半截,它的扁鼻子和迷惘的眼睛很足以引逗老爷太太的爱怜;它是那样的小,小得使人想起传说中的“墨猴”。旧日的京师,那帝王和奴才总管辈出的地方,贵显们豢养的“北京狗”是那样小,民间生长的“北京鸭”又是那样大,前者小到有的被称为“袖子狗”,“龟壳狗”,小到非洲的美国大兵拿来放在衬衣里头;后者却大到可与白鹅媲美,确是一件趣味深长的事。我细细研究主人那头叭儿狗,逐渐地明白它被爱宠的原因了。它听话呀!叫它直立就直立,叫它打滚就打滚,你截掉它的尾巴,它就长出一根向上弯曲的令你满意的尾巴,正像你剪掉百灵鸟的舌头,那百灵鸟慢慢地就会讲出令你悦耳的语言,凭这点狗的“德性”,还不惹人欢喜吗?慈禧太后曾用充满情爱的语气在女官面前评论过哈叭狗,说:“这种狗的身量都是很小的,所以它们决不能守夜或做别种工作,它们只能供人们搂在怀里,或捧在手内,当一件可玩的玩意儿。”在我所看见的大客厅里的叭儿它的最大的本领就是娇声娇气的向客厅以外的生人们畎,在主人面前团团打滚,表示它的“狗生”异常愉快,它对这个客厅视如天府,它的样子又是那样的温和,兴奋,忠实,不偏不倚……它除了每天闻闻主人的脚臭以外,每天半斤牛肉是十拿九稳的了。
和这柔若无骨的叭儿成为显明对照的,是这客厅的另一角,短几上的两盆仙人球,不是那巨大的雄峙的仙人掌,而是拳头大小,永不长大的仙人球,两个小小的瓷质花盆上,各自培植着个,它苍翠碧绿,“球”身上生满了刺,从它的样子看,它英雄独立似的,像煞有介事似的,严正不阿似的,有胆量敢刺人似的……其实,它不过是主人客厅里的小盆景,用它的剑拔弩张的姿态来点缀这寂寞的客厅罢了!只要主人吐一点点口水,就足以维持它几天那英雄兼丑角的生命。我看见主人常常托起那小瓷盆,鉴赏他的培植物“威武不屈”似的姿态,偶而也伸出长指甲,捻掉了他认为生得不顺眼的刺,“英雄独立”的仙人球这时当然毫无反抗,它不像玫瑰的刺似的,为了保护明丽的花,也不像黄槐的刺,为了保护雄壮的枝干,“刺”对于仙人球,不过是使它能成为主人的小盆景的一件装饰品罢了。
正当有人指摘主人的客厅不免太寂寞无声,缺乏生气时,主人就指指他的叭儿狗和仙人球说:“瞧!这不是生意盎然么?这是京师的名种,这是上苑的珍品……”
因为名种和珍品给我以太多的幽默感,所以不管重庆的气候如何热得使人发昏,我挥着汗,喘着气,也得给你介绍了。
1945年
(选白《秦牧自选集》,花城出版社1984年5月版)
作者秦牧
责任编辑：李谷灿 最后更新：2019-11-04 09:2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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