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昨夜我梦见我回到了故乡,但故乡的面目我已经认不出来。
沿梅河的竹林,那萦绕着我的童年的梦的秀绿竹林,连根铲平;而村内平广的稻田中间蜿蜒着一条蟒蛇样的黄泥路,而且竖着木杆,贯连着电线。
全村鸡犬不闻,阒无人声。
“这是我的故乡么?”
我自语着。急速奔向我的家。
我的家——五代以前祖宗遗留下来的,砖砌的,坚固的二进院落,塌坍成为废墟,而且仿佛是刚经过火烧不久的,因为粗长的栋梁都焦黑如炭。
“这是我的家么?”
我回目四望,疑心这不是我的家;然而这又的确是我的家,那院心的一株枝干半焦的木兰树,犹从砖堆隙挺出一枝碧叶,它的位置并没有变动。
突然——那好像猛来的欢呼,我的背后发出几声犬吠,我旋转身,一支瘦弱的老黑狗扑上我的胸脯,它舐着我的衣裳,我的手,欢悦地哓哓呻吟着。
“啊,是你么?阿敖么?”
它摇动尾巴,呻吟着,舐着我的手。
“老太太呢?阿敖,二小姐呢?”
阿敖只顾哓哓地呻吟,舐着我的手。
“你说呀,阿敖!老太太呢?二小姐呢?”
我顿着脚,扫开它攀在我胸脯上的腿。忘记它是狗,不会说话。
但阿敖似乎懂得我的意思,侧着犹是兴奋的头儿,用润湿的老眼凝视着我;于是伏在地下吠着,回转身走向村后的山路。
我跟随它,走了许多似乎又熟悉又生疏的偏僻山路,而后在深山(似乎是银峰山)里的一簇农家的门前停留下来。
在门前的石级边,坐着一个老年的妇人,我认得出是我的母亲。
我奔向她:“娘!”低下头:“娘!”
她颤巍巍的站起来,贫血的一双手悬空摸索着。原来她已瞎了眼睛。
“喊娘的是谁?”
“阿芝呢。”我将两手交给她:“阿芝回来了呢。”
“阿芝?”她摸着我的全身,于是从瞎眼里涌出泪珠:“怎么现在才回来?一走就八年!”
她哽咽着,用手捏去哀伤的鼻涕。
我流下了八年不曾流过的眼泪,“世界不好呀,娘,我不是有信么?”
“信中什么用?我要看你的人呀。”她埋怨着,继续摸着我的全身:“现在我瞎了眼睛,看不见……”
她哭出声来,孩气地拭瞎眼边的泪水。
阿散在我脚下擦来擦去,低低呻吟,好像在哭。我浑身如同针刺,只得将话岔开:
“兰妹呢?”
宛如受了雷震,娘踉跄一下,几乎跌倒,我扶她坐在石阶上。久久她从牙齿缝里逼出:
“兰儿死了……”
“兰妹死了!”我叫:“怎么死的呀!”
娘磨动牙床,恨恨地:
日本鬼子呀,日本鬼子从潮州打来,侮辱了她,她跳河……
从娘的愤恨里,我知道了我的砖砌的坚固老屋为什么毁坍,娘为什么孤苦地避住在这深山里的亲戚农家,喝着两碗稀粥的经过;而这些悲痛愤恨的日子使娘瞎去了双眼。
“你这不肖的!”她突然将愤恨掷向我:“现在才回来!现在才回来!”
然而她却颤抖着双手抚摸着我的全身。瞎眼里滚滚涌出泪水:“比以前长大了,大人了,要替兰儿报仇……”
我大声喊:
“我一定替兰妹报仇。”
我投向娘的怀抱,但我感觉到如同投向深谷。
醒来我的眼湿着,看向窗外,冷月斜挂在寒天。
不安
朋友M君走来对我反复的诉说:
为什么近来我的心情总是这样地不安?
在朋友的欢乐聚谈中,我感到惶恐;
在自己独坐时,我如像沉落在梦魔中;
不是寂寞,不是凄怆,只是不安。
难道我在过着“非人的生活”么?
我可以在绝对不吸一根一角半钱的劣等纸烟的禁律下,以脑汁以劳力换每天两顿碛米饭。
难道为了孩子的出生,在感觉着责任的重大么?
我知道“天无绝人之路”的豁达观是贫困时候的一种安贫治疗法。
难道人们在对我满嘴不带感情的干笑,或者小丑在鬼鬼祟祟的中伤我么?
很简单,那大可以看作一种滑稽的人间相,而付之一笑。
为什么我的心情总是这样地不安?
国族前途的必然光明的信念并未动摇,我坚信灿烂的新中国就在明天。
而在和东洋军阀艰苦战斗的今日,我并未放弃自己力之所能及的工作岗位。
为什么我的心情总是这样地不安?
是为了不幸而为“知识分子”,在坠入自我烦扰的陷阱中么?我不也只是仅仅懂得二三千个方块字和二十六个ABCD的略识之无的人?
呵,你告诉我,芝,我将怎样自处?
我告诉他:“你去死罢。”
M君着惊的一跳:“你对我鼓吹自杀主义么?我还知道自杀是弱者;而我刚正二十七岁的青年!”
我掉头走开了。
白发
在糜烂的,烦嚣的,欢笑的马路旁边,我遇见了老朋友李君。
我们在青岛时就认识了的。我明白他的性情,爽朗,达观,整洁,负责任。
他在一个交通机关的xx局服务,武汉撤退,他留在汉口法租界,同伙伴们提着小发报机,以一月三搬家的奇巧战术,通过敌伪罗网,替祖国服务。
去年五月间重庆第一次被炸后,他从汉口冒险来渝,丢尽所有,只带了一条生命。
我们相见时,他照旧爽朗、达观、整洁,一如往昔。
回中而今天相见,使我吃惊,他的头发已白了一半!爽朗虽在唇边保留一二分,达观已从他的蹙着的眉头逝去。
我们站在糜烂的,烦嚣的,欢笑的马路旁边,说着各人的生活。
他攒着眉头说:
“我每月拿八十元,战前的薪水。面子事,太太介绍进局子,拿四十元;吃军米,两个人,凑付事。可是,你说,抗战什么时候能胜利?”
“今年吧?人家说,今年是胜利年的。”
“你一个月拿多少?”
“不如你。”
“但你好写文章喽。”
“文章写不出。”
他的眉头更加攒蹙起来,而我看着他的两鬓的白发。
一种冲动,使我陡然拍着他的肩膀,仿佛未经过大脑思索似的。对他喊:
“可是,朋友!忍耐呀!”
他像从梦中跳起来:
“那当然,那当然,嘿嘿……”
他笑着,一面走开,一面回头,扬手。
我看着他的白发,一缕辛楚从心底升起。
一九四一,秋日
(原载《文艺生活》第1卷第4期,1941年12月1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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