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处女似的河
2019-11-11 10:52:45 来源：黄药眠 点击： 复制链接
十二年没有回家去了,现在我决意回去。
我从桂林到衡阳,火车于上午从衡阳开出,到了下午已开入到广东。
两岸都是碧丛丛的高山,古树从林莽中伸出,中间夹着一条黄澄澄的河,火车沿着河岸南驰。我知道,这条河就是北江的主流。
火车好像已经投入到群山的谷底,以前投射到车箱里的长长日影,现在也已被对岸的山峦所遮掩,火车里的空气显然阴凉了下去,悠悠的凉风从车窗外面吹了进来。
三等车里,客人很少,一个女孩子穿着士兵的衣服,好像是教工队,或是救亡工作者,很疲倦地伸直了四肢躺在那长凳上打着鼾睡。另一个穿军服的客人,好像是军官,他卸下了皮带和上衣,穿着一件很脏的白衬衫,坐在车窗子面前吸着烟,有时伸出手把烟灰弹到窗子外边去。轻微的淡青色的烟,很快的在车箱外面向后飞去。余下的一股,从车窗子里飞了进来,一会就散了。他很自得地看着那条河,口里吹着哨子,有时也哼几句随意的调子。
我探头窗外,吸着晚风。眼前美丽的风景,像一幅长画般向左边展开。
这两岸的树木是很密的,它好像还没有给人们的手触动过。十二年了,我在地球上打了半圈圈子,经历了不知多少的风波,胡子已长满了唇的周围,然而这里一切都还没有变动,林丛里潜伏着毒蛇和猛兽。太阳每天从这边山上出来,又从那边山上下去,只有当中午时候,才能够和这条弥藏在山里的处女似的河打个照面。那条河还是唱着它从远古时候就学会了的那支忧郁的歌。河水冲击着河心的石块,浮出了愤怒的波涛。河水打击着河岸,打了一个回旋又一个回旋,然后拉着一丝丝的皱纹,吐着难看的泡沫向南流去。但是我们的车一下子就把它们抛到后面去,在这里过往着千千万万的旅客,又有谁去注意到这藏在深山里面,连太阳都很少看见的河呢?它永远是那么寂寞。
河里也偶然看得见一些尖头的小船,它很像爬虫在河身上艰难地爬,船夫用縴绳牵着船头,在滩石上蠕动。
有时在山隈里也看得一些木屋,它们的屋顶,墙壁、楼板全都是用巨大的树皮制造的。人们在很低的屋檐下出出进进。几个小孩子身上挂着一些破烂的布片,随风摇晃,下身垂着两支茎一般那么瘦的乌黑的脚,呆着眼眉望着火车飞也似的奔走。
“唉,这里是多么贫穷的土壤啊!——他们的生活大概也是和这条河般那么寂寞罢。”这时,那个睡熟的女孩忽然醒了起来,她用手掌抹了抹脸。她也给窗子外面美丽的风景所吸引住了,她在我隔邻的窗子探出头来。在她那两片红艳的嘴唇里唱出了抗战的歌声。
那前面几个窗子里的军人,这时把他剩下的纸烟头,用力的向河里抛去,那纸烟头在空中成一个抛物线,一直落到荡着芦苇光的河里。他于是起来走了出去。你是到那里去的?我和那个女孩子就在车箱外面隔着窗子说着话。
——我?我是回家去的!
——你在军队上服务吗?
——是的,我在战场上跑了两年啦,我现在请假回来看看呢!
——你才两年呢!但我是十多年呀!
——十多年?那你一定会觉得许多东西都变啦!……她奇异地向我睁着眼睛,好似有点怀疑。
——真的。
——你在什么地方办事呢?……
——唔,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我微笑地向她点了点头。
那个军人从外面跑了回来,放开喉咙大声地唱着“生死已到最后关头……”,我们的谈话给地打断了。
河两边的山,渐渐向左右展了开去,中间一幅平原。河水开始向这平原倾泻下去。
我们重新看见太阳,不过,这时它已经是朱红色的圆盘,站在远山的尖端摇摇欲坠。天边抹着一二撇玫瑰色的红霞。
在河的这一边,暮烟里浮着一丛丛的远树,还有三角形的房屋。那好像已经是一个什么城市。
那个军人探头车窗外面再望了一望,然后穿起衣服,整理皮带。
——老乡是到了什么地方啦?
——荣昌到了!
啊,这是我应该知道的,但是我把它忘了,真的,故乡对于我是十分陌生了,在我这样漂泊惯了的人,还乡倒反而像到外地去旅行呢。我心里感到难言的凄楚。
(原载《野草》第4卷第4.5期.1942年9月1日出版)
黄药眠
责任编辑：李谷灿 最后更新：2019-11-11 11:3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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