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汽车里颠簸了一天一夜,我于黄昏的时候到达了兴宁。这里离我的家不过是九十里路了。
兴宁,它是多么小,多么挤拥,多么热闹的市镇啊。在那叫做车站的广场,有一百多辆的大汽车在那里停着,一辆衔着辆,小摊贩挤满了在这周围,每一个摊贩面前都点上一盏油灯。商人,汽车司机,来往的旅客,接客的伙计,喧嚷成一片。我看见个旅客模样的人,从汽车里跑了出来,用手帕抹着满面的汗水,带着仓惶的神气问:
“怎么的?前线的情形怎样?”
一个穿着黑胶绸短褂裤把帽子推向脑后,看样子像司机的那个家伙,正热心地和一个矮胖子低声谈话。他对于那个客人的问话,只报以奇异的斜睐。
过了好一会,那一个矮胖子才回头对他说:“不大好啦!”
我的伙伴,这辆车的车主,这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用不安定的神色招呼着司机,“喂,你把车就停在这附近罢,明天五鼓就起来赶回梅县去!”他回头又招呼着我,“喂,我同你去开一个旅馆再说。”
我在这里简直对于一切都十分陌生,什么都只得听从他的话。
“前方的消息不大好吗?——”
“是的,溜陧、揭阳都很吃紧呢……这里今天上午也来炸过一次,炸坏了两辆车啦!”
“那我们怎么办?……”
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天不亮就赶回M城去再说……”他俯着沉思着,心里在计较着什么。
“M城的情形怎么样?…”
听说人心很恐慌,大家都在搬家呢……”他说到这里,他和一个站在旅店门前的人招手。“喂,你们还有房间吗?……”
“啊,李先生,没有啦……你们才从韶关下来吗?……”那人扭着手和我的同伴鞠躬。
“是的,是的……你们生意真好啦!……”
“马马虎虎……李先生这一次下来,带有什么货吗?……”
“这一次最糟,一点什么都没有……因为听说潮汕下面……”
“唔,是的,是的……”我们已经走到很远了,那位先生还在搭讪着。
“本来,他这间旅馆最清静,但老是到迟一点就没有房子呀!——”
“现在上那里去呢?……”
“到大同旅店去,那里比较好。”
他带着我转过一个湾,就在一家有巨大的大门的旅店门前停下了。
“还有房子吗?老板!”
“啊,有的,有的,李先生!……”老板手提着长长的旱烟管,很好的招呼着。
我们开了两个楼上的房间。这里一切都用木板制成的,新刨的木板,蒸发着一股香气。样子怪像白鸽笼,房子很矮很小,三四个十四五岁的小茶房,不断的在楼上楼下来往蹀跃着,使整个楼房都随着他们的脚步咚咚地颤抖起来。
同伴的李先生在隔房子里的床沿上,对他的司机,和一些不认得的人在唧唧私语,看样子,他是在交代他的干部,做着紧急的部署处置。当他看见我在他的窗子面前经过,他特地踏出房门对我说:
“你请在房子里休息体息罢……M城的情形不大好啦,听说……不过无论如何,我们明天,天不亮就走啦……”说完他又把头缩回房子里去。
我自己一个人坐在房里,心里感到异常的抑郁不安。我十几年没有回来,为什么偏偏就碰到这样慌乱的时候回来呢?虽然是离家不过九十里路了,但是这是在战时,如果路上碰到什么岔子呢?而且,他们都在忙着逃难,我又这么久没有回去,回去是否还找得到自己的家呢?是不是一回去就要跟着家里人去逃难呢?他刚才说的是情形不大好,究竟是怎样不大好呢?……我对着那冒着烟的灯,心里简直和一堆荒草般那么凌乱。
旅馆里老是那么乱糟糟的,汽车是随时来随时去,而这里的旅客也是随时来随时去,“泡茶呀”,“打水呀”,“开饭呀”,“开单呀”,“叫挑夫来呀……”“买点心呀”,不是这里嚷,就是那里嚷罗,楼板咚咚地像打鼓一样响。小茶房像陀螺般到处转。
同伴李先生走了过来,“……我,我现在有事想到外面去走一趟,吃饭可不必等我,你如果懒得出去,就在这里叫他开饭也可以,不然就到里面的饭馆里去……”
“好的,好的……”我答应着。
“这里到城里去很近,如果疲倦,就不如早一点睡觉,明天我们会来叫醒你……”说完,他就匆匆地偕两三个人出去了。
周围都是乱哄哄,一个人坐在房子里是多么寂寞哟!离故乡是很近了,但回想起来它又似乎十分辽远。对于它,我有点胆怯,我有意进城去看看。我问过路,果然转过了一个弯子,就看得见城墙,那城墙矮得真可怜,只要一伸手,差不多就可以触到那堵墙。城里完全和路上的情形不一样,冷落得很,街道很狭小,行人亦很少,只有几家小饭馆和麦店射出了黄澄澄的灯光,锅子里冒着蒸气。
我走到县府去,找县长问问下面的情况,可是因为警报的关系,县长和县署部长搬到乡下了。冷森森的县署只还剩下几个科员,而他们的答话又向来就是不着边际的。
我走进小饭馆里去吃饭。无聊中逗着伙计们谈些兴宁的事情。当我说我是M县人的时候,他们都不相信。
赫,你是外江人,学客话的,但不像我们客家人。
乡音无改鬓毛衰……可是我现在,连乡音都改啦!”我会了钞出来以后,在黑暗的街上一面走,一面沉吟。
我回到旅馆里,李先生还没有回来。我很无聊倒在床上就睡。整个夜里,那个楼板都像雷鸣般咚咚地响着。而我则在昏沉中发着梦。我一时觉得我走到半路,给日本人赶来,大家东奔西散,我自己躲在芦苇丛里,很清晰地听见日本人叽叽咖咖的说话。一时我又觉得我似乎还在床上没有回去,眼睛张了开来,又合了下去,梦又继续着:我似乎已经回到家里了,我看见自己的母亲,她已经是十分衰老。她看见我,干瘪的眼睛里流着一连串连串的眼泪,我低着头没有说话。正在这个时候,一个人仓惶地从门外走来,说“日本人来了呀!”我刚想伸手去牵我的母亲,但她已经是惊倒在地了。
“洪先生,起来呀!天快亮了啊……”我突然惊醒,李先生在敲着我的房门。
“好,来啦……”我翻身起来。
“早一点好些,免得在路上躲警报呢……”李先生又在门外说了一句。
我刷亮了那盏昏暗的油灯,眼睛微微的有点刺痛,灯火也是白华华的。我胡乱倒了杯冷茶漱了漱口,用昨天夜里就已经预备好了的冷水抹了抹脸。挽起了仅有的一支行李就走。
“李先生,走呀!”
当我们踏出店门,天色还没亮,夜风带着微温的凉意,吹醒了我脑筋里的残梦。长庚星特别明亮地在树梢头闪烁着。
这是回家呢?是旅行呢?是逃难呢?当我的脚踏上汽车的时候,我心里感到很大的惶惑。
故乡,十二年不见了,它将会变成什么样啊……
(原载《野草》第4卷第4.5期 1942年9月1日出版)
黄药眠
责任编辑:李谷灿 最后更新:2019-11-11 11:3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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