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战斗的心曲
2019-11-12 16:21:47 来源：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 点击： 复制链接
我永远有一个梦。这梦,交给我一个美丽的,高远的希望，追求着梦的希望,我这年轻的灵魂是永远的活泼,健进。这样,我的身上像脱去一层灰色的硬壳,生命中不再有疲倦,也不再有寂寞了。太阳在看着我,那跳跃的金色光波,它给我以贪婪的、深切的、热望的欢笑。呵,我的燃烧着的心,它开始震跳了。它终于奏起那有力的、求生的、战斗的心曲了：
战斗呵,
向着自己的那美丽的梦,
向着祖国的那新生的明天!
两年前,在一个伟大的夏天,久久被压抑被迫害的祖国,它起始翻身了。它抖尽了耻辱,挣脱了镣铐,带着醒觉的愤怒,它暴跳起来了。
战斗的日子开始了。从此,祖国千百万的大众是失去了温顺,大家在怒吼着,进取着,用行动结成一支巨大的铁流。流血,搏斗,大家在向侵略者去讨还那属于祖国的土地,祖国的自由。
我这一颗燃烧着战斗的心,它是不能再安静下去了。我要活。我要活着的自由。战斗的梦不是已经伸出了一只巨掌吗?那是一种强力的吸引呵!我看看太阳,我笑了。于是,在希望的幻影里,我看见那闪跳的战斗的血花。期望,热恋……终于,我投进了战斗的激流,我向祖国的广大的土地上奔跋了。
离开了咆哮着的黄浦江边,我踏上了战斗着的祖国的北方原野。那永远震响在我深心里的战斗的心曲,是更加奏起了新的调子。看看祖国那辽旷的天野,那广阔的大地,再看看那为祖国而战斗的生命的人群,于是,一阵狂欢,我深深地觉得自己已经变得更年轻了!呵,我笑着。我歌唱着。
在黄河南岸一个古老的山城,我开始和一群青年朋友在一同工作。我们这火热的一团,嘶哑着喉咙,每天每天,是去向生活在沙漠中的同胞,说着祖国的灾患与苦难。我们爬着山,我们走着平原,我们更沿着大爬虫似的陇海干线,向荒僻的山村行进。向血火中去生活。这样,我像被一串狂热的声音在呼喊着,我终于在冬天的一个黄昏,和几个朋友,渡过奔滚着冰花的黄河,踏上了和敌人决斗的平汉前线。
一个新的战斗的生活属于我了,而我这年轻的生命也永远属于祖国了。在丰饶的平原上,我把自己交给千百万战士所集结的、广大的、新的友情。我在流血的、战斗的日子里,能像钢铁般坚实起来。
我们工作着。在潮湿的,阴冷的古庙里,我向士兵同志去学习。在禾场上,在破落的茅屋里,我和受难的老百姓一样勤劳着,吃着糠饭。有时,我们活动在火线上,有时,我们竟深入到敌人中间。狂热的心,使我们把自己都遗忘了。
战斗的路是长的。我们从不曾在一个地方长久的停下了脚，我们要向各处的敌人进击。这样,祖国的大地上,踏遍了我们的足迹。
越战斗,我们对祖国的热愛就越深,我们连泥土的气息也发生不可分离的依恋了。
我们不忍心去看那遭受敌人劫掠过的地方,那全是流遍了血!呵,血不是白流的,深土下已经萌芽着美丽的血花,看见那被难的同胞,焚毁的房屋,屠杀的家畜,践踏的新苗——我们用什么话来回答我们心中的默然的沉思呢?
在长时期的奔波中,我们是熟悉了祖国大自然的一切了,那平原,山峦,河流,树林,朝雾,晚霞,太阳,星子,日圆,月
全是有用的,呵,祖国太伟大了。
我们越过平汉线上的一县一乡,我们又穿过道清线上的一镇一村,我们和敌人战斗着,我们更向那雄踞的太行山挺进。
太行山,是一块丰饶的土地呵!在它的胸怀中,是有着无穷尽的宝藏:那伟大的茂密的森林,那多种珍奇的药材,和那采用不尽的各种矿产。
经过几个月山野的战斗,我们的生活是变成更艰苦了。饥饿,疾病,死亡……
睡在积雪的山谷里;嚼着数天很难得到的,烤焦了的死骡死马的肉,喝着黄河里混浊的泥水,我们背着破烂的风衣卷,一天百多里的在攀登着泥滑的崎岖的山路。但,没有一个人发出过怨言。反而,在受难中,友情更热挚起来。心,更坚定起来。我们忍受着痛苦,我们在争取祖国的明天。
在几次的夜行军中,有些同志是跌死到山崖下了。更有许多同志,是在流行的传染病中,丧失了生命。还有的,在几次被敌人包围的战斗里,却死在炮火下了。
战斗是一个伟大的故事。然而,我怎么能遗忘了这些伤痛的影子呢!呵,我没有哭,我仍然在笑着,在歌唱着。我要用战斗来为死者复仇。
那真像一群穷困的流民,在我们的身上,已经没有一件完整的东西了,假若是有,那便是一颗完整的心。我们的袜子是连上筒也都穿完了。头发硬直而散乱的披竖着,每个人的脸上是罩着一层好久也不会洗去的黄泥沙。耳朵是黑的,鼻孔也是黑的。谁再要把自己的影子粉饰得美丽而好看呢?
在垣曲,我们为突出敌人的包围,苦战了一天一夜,亏得一匹战马救了我,我躲在它的肚子下避过了敌人的密集的枪弹。但是,丁在那一次的奔走中,他的右腿上却受了一点轻伤。没有医药,拄着拐杖,他每天每天跟在大队的后面,他固执地拒绝了同志的扶抬。
谁想到他的伤是一天一天扩大了,发烂,流脓,他不能再行走了,而且,他的身子是天天在发高热。
于是,在一个初春的落雪的早晨,我们怀着深痛的心,离开了队伍。离开了那友情的战斗行列。
走进一个山村之家,他躺在一个冰冷的土炕上,我们在商量着暂时想怎样去后方生活的方法。
那真是给我们一种茫然的感觉呢!想想,在长时间的远离中,后方已成为我们生活上一个模糊的遗失的忆影了。如今,要走向它的怀抱,我们相信它该把我们看作是两个陌生的远客。忽然,一个深热的期望,在我心头上跳动了：
呵,你是祖国抗战中,一个生产的母亲呵。你养育着战士,你养育着全中国的大众……
渡过黄河,当我们刚一踏进第一个后方的城市时,意外的,我们却受到深痛的刺激了,看看,每一张生疏的脸孔,都在用着冷清的、奇异的目光在向我们破烂的身上注视着。他们在笑,他们在低语着。呵,我们太脏了。我们带着一身黄沙,一身污泥……
饥饿了,我们也只能听一听那街市上叫卖的声音。
孤寂缠着我们。周围是一片闹热,但,我们却像是立在沙漠的荒岛上。
我们立刻走去这冰冷的地方了。
挤进了东开的一列陇海慢车,我们像两只被敌人厌弃的野狗,蜷伏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可是,我们仍然是被众多的眼睛所盯视,所讥笑。我们的心发着冷抖,神经发着剧痛,我们互相看着,好久没有讲一句话。
忽然,丁像被强烈的情感所激动,他用着发湿的眼睛,将我全身打量了一下,又看看自己那一身污油的,长满了虱子的灰军服,和一双露出大拇指头的胶鞋子,他抓了抓头上那几乎竖起来的硬长的头发,和长满在尖长的下巴上的一簇胡髭,几声低弱的言语,从他患病的,发沙的喉咙里抖出来了:
——还是回到前方去吧!那里是温暖的。
我默然了。我点点头。我苦笑着。立刻,我是陷入那遥遥的、战斗群中的、广大的、热烘烘的友情的追念中了:饥渴时,大家分食着一碗米粥。疲累下,争抢着抬扶病伤的同志。风雪的寒夜,老太太让热炕给我们住在苦难里,在穷困中,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是相亲相爱的生活着。
车停在郑州车站,我们努力地走进一家小旅馆里。一踏进门,意外地我们却被一个陌生的、热情的人抓住了。
——同志,你们是刚从前方回来吧?
这是一个青年军官,他立在我们面前。
我们和他开始谈着话。共同的信念,共同的理解,使我们像多年的旧友一样亲密起来了。呵,我们两颗冰冷的心,这才得到点温情的安慰。我们永远想着这一个新的战友。
两个月以后,丁的病好了。于是,我们又重驾起希望的翼翅,奔向战斗的生活群了。
冒着暑天的炎阳,我们奔波在遍传着神勇的故事的巍峨的大别山间,也将洪流洒向湖北原野。参加保卫大武汉的伟大斗争。深秋,我们更翻越了枫叶醉红的伏牛山,和耸入云天的秦岭。将寒冬最酷冷的日子,在积雪的吕梁山高原上度过;最后,我们是生活在春天的战斗中了。
夏天来了。山野仍然在进行着血的战斗。然而,我们却又怀着深的依恋,抱着难以支持的病痛,重回后方来了。
奔走了一个多月,现在,我们是走上这嘉陵江边的山城了。这山城在受难。然而,它也在坚强。
当天,看着这山城上那浓重的低沉的灰雾,我却感到一阵郁闷。呵,是漠然的回忆吧?我的心,我的心开始在怀念那遥远的、山野的战斗风情了!那里有太阳,也有友情。
战斗的心曲,不停地奏着怀恋的调子。我凄然了!
(原载《文艺阵地》第4卷第2期,1939年11月16日出版)
作者曾克
责任编辑：李谷灿 最后更新：2019-11-12 16:2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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