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寒冷的深夜,错综复杂的思想占据了我。我的四周早已什么声音也没有,死一般静寂了的,但我却像做着一连串的梦似的,时刻被我脑子里的喧嚷所惊搅。我的心老是怦怦地跳动着,我简直还听到了身上的血流剧烈地冲击的响声。
许久许久我不曾睡去,我没法使自己安静。
但是有一回,四周的静寂忽然给另一种声音冲破了。
那是哨子的声音:尖利,急骤,短促。
我仿佛听见室外的空气起了嘶嘶的鸣叫,一切都颤栗了起来。
困扰我许久的复杂的思想现在全消失了。我为那突袭的事变所惊悸,起了一阵深深的惶惑。
无疑的,那是一种灾祸——它已经发生了,它将落在那些人身上呢?
我需要判断,我得镇定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听觉上。分辨那声音所发的方向和距离,以及远远近近随它而起的一切回声,我听见外面有些人奔跑了过去,附近的邻居打开了窗户。
“在城南……”隔壁露台上有人在说。
“远着呢…”另一个人应着。
随后在杂乱的声音中,我又听见了一句不十分响亮的话:
“天都红了……”
现在我全知道了。我不但安静下来,而且冷漠得什么感觉也没有。这是一种灾祸,是的,只是一种小小的灾祸,于我无关的灾祸;遭遇到灾祸的人应该需要别人的援助,但不会需要我们的援助,而我也不需要援助别人,不能援助别人,不,甚至连同情也不,因为同情是徒然的——我的理智,或者是我的感觉,这样清晰地对我解释着。
于是我想让自己睡去了。睡眠比什么都要紧,我觉得。
可是新的错综复杂的思想又上来了,它又占据了我的脑子,喧嚷得有如市场似的,我怎样也没法睡熟去。只是昏昏沉沉的躺着躺着。
………
许久许久,我的眼前渐渐明亮起来了。
我看见我自己躺在母亲的脚后,一盏黯淡的油灯的光照射着我的蓬松着头发的小小的后脑。从我的短促而沉浊的鼾声里,可以想到我白天从小学校里带来了过分的疲劳,夜是静寂而且寒冷的。
就在这时,母亲突然坐起来了。她为外面一种可怕的声音所惊醒,立刻披上衣,叫喊着推醒了我,同时把我的衣服丢到我的身边。
我好像还没睁开眼睛,就从温暖的被窝里跳了出来,摇晃地抖动着身子,牙齿轧轧地撞着。是因冬夜的寒冷还是因了恐怖我不知道。我只觉得母亲的话好像一盆冷水似的突然泼到了我的身上。
“起火了!”她叫着。
我看见她第二次把衣服往我背上一披,就急促地去打开房门,立刻消失了。
“我去看来!莫动!”她似乎这样叮嘱着我。
我简直形容不出来我吓得什么样子,在这顷刻间我好像感觉到火就在我床下烧着,屋顶要立刻塌下来一般。
我发着尖利的叫声,几乎和母亲同时,窜出了我们的房子。
母亲已把弄堂外面的一道门打开了。我望见火在离我们五六丈远,隔着一个院子的屋里烧着,烟火笼罩着院子的一角噼噼啪啪的响着。而那火燃烧着的隔壁几家人家,却还是没有动静。
“火……啊……”母亲提高了喉咙,哀号似的接连叫了两声我又被她的惊叫吓住了,攀住她的手,只是抖索着。
母亲仿佛生气了,我记得她暴躁地挣脱她的手,把我往门里用力推了一下,叫着说:
“敲锣呀!”
我记不清楚,我是怎样窜过黑暗的弄堂,在房内怎样摸到铜锣和铜锤。就在房内,我用力敲了起来,一直奔到门口。
我现在有了勇气和力量,铜锣和铜锤成了我的武器了,我不再发抖了,我的心已经镇定下来,知道怎样才能扑灭那可怕的灾祸,怎样拯救那许多的邻人。我用极度急骤的铜锤敲着,好像天崩地塌似的。
我看见人涌出来了,从屋里从屋外火光和灯光照明了整个院子。从喧叫声中我听见了纷纷的叫喊:“水!水桶!”
母亲捧了一只湿淋淋的面盆从我身边擦过去了……
我受她的行动的暗示,下意识地跑到屋檐下的水缸边,几乎把铜锣和铜锤一齐放进了水缸里去舀水。
“水桶呀!”
我听见有人在叫,立刻觉醒过来,就丢下手里的东西,跑进屋内,拖出一只并不比我低矮好多的水桶来。但一到门口,这水桶就不晓得被谁夺去了,同时,母亲已经跑回来,把她手里的面盆塞到我手里。我跑到水缸边,舀了一满盆,向对面跑过去,半路里又被谁抢去了。
我立刻变成了一个最迅速的传递者,不管是谁,我都抢了他手中空着的盛水的器具,往来奔跑着。从噪杂的声音中我听见外面有一种锣声在奔驰,我能够辨别那是一种小锣的声音,单属于水龙会的。我知道那有把握扑灭火灾的水龙就要到了。
但我却希望我能在它来到之前,把火扑灭下来。我只是拚命地传递着水,传递着水。我一点也不觉得我自己力量的微小。除了水,我没有注意到别的。连母亲在做什么,她什么时候跑回了房里,我也没有注意到。我简直什么都忘记了。水龙会的铜锣声在外面奔驰着,而我,奔驰在火的面前,像一个冲锋的勇士……
“火冒顶了!快管自己吧!一个堂叔叔忽然捉住了我的手臂,把我推着。“你妈呢?找妈去呀!”
我愣了一愣,望一望猛烈的火势,才感悟到自己的微小。我知道要想扑灭这火已是无望的了,除非水龙赶快的到来。但水龙什么时候到来呢?一条还是两条呢?而我们的屋子却是连着的,虽然只隔着一个院子。
我赶忙放下面盆,走进自己的屋内。我看见我们的房子里已经点满了灯烛和灯笼,人声闹嚷嚷的,已经有四五个亲近的叔伯在帮忙搬东西。母亲在床背后找她储藏着的首饰,已经满脸是汗了。她看见我,立刻丢给我一串钥匙,叫我上阁楼去开门。
“快搬上面的箱子!”她对一个叔叔说。
我知道那些箱子里的东西都是最重要的,母亲平日不轻易给人知道,为防偷窃,曾经做了两道门,而且都用很坚固而又不易开开的洋锁锁着。她现在把这责任交给了我,显然这是非常急迫了。我立刻跑过去,来不及把靠壁挂着的梯子放下,就一口气猱了上去,打开两道门,把几只箱子拖到梯子边,交给了那个叔叔,这些箱子都是十分巨大而且沉重,有一只皮箱还放置在厚木的柜子里,我从来不会有力量搬得动,这次不知怎的也给我拖出来了。
等我从上面下来,我看见我们的弄堂口已经给火光照得通红。外面的喧嚷声更加大了,我们的屋子里也来了更多的人。大家在说着火势更大了,已经烧过来了,前面已经不通了,水龙到了,但好像坏了。母亲在叫着开后门,在叫人把东西往后门搬,我于是跑回靠后墙的一个房间去。
我看见一个大人已经移开了房内的床铺和桌椅,他正在用把斧头似的东西在敲那砖砌的墙壁。因为我们的后墙外就是人家的田,没路可通,并没有后门,父亲就在这墙上设了一道假门,防备意外。这虽然比墙壁薄了一层,可仍是砖砌的,相当坚固。我看见他用力敲那墙壁,一连五六次,却只见一些泥灰落下来,我心里一急,忽然记起了母亲的话,背起一条长凳,用着所有的力,连人撞了去……
这在我是一个奇迹,母亲从前曾经教过我紧急时用这方法开假门,我从来不曾相信过一条长凳可以撞开它,而现在,它可真的给我撞开一个很大的窟窿了。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喜欢,觉得从此大家有了生路,就接连撞翻了假门上所有的砖头。
我好像长大了一倍,有了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似的,怎样也用不尽我的气力,什么东西都搬得动,拖得动,只是朝着后墙外丢着丢着。
母亲在做什么,我没有注意到。直到过了许久,有人挡住我,说是火快熄了,我才走到后面的小天井里找到了她。
她正跪在地上,合着掌,在虔诚地低声的感谢菩萨,重复地应允着几天内还她刚才许下来的心愿。她的声音还带着惊恐的颤栗,说到后来却像喜悦得快要哭出来了。
我默默地走近她,在她后面跪下了,我的心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喜悦,激动得几乎哭出了声。我惊异我自己竟有了这样大的力量,救了别人,又救了母亲……
忽然,母亲给我惊醒了,她回转头来,惊骇地叫着说:
“啊——你这一点衣裳呀!”
在暗淡的灯笼的光下,我这才发现我自己只穿着一身薄薄的睡衣,而且全是湿滴滴的,不知道是水还是汗。
可是我只觉得热,火一样的热。……我的小小的心头有火在烧着。我要扑灭那可怕的灾祸,我要拯救那灾难中的人,我忘记了自己。
………
我看见我自己长大起来了。第二年的冬天,我长得更高大更结实也更勇敢。
一天下午,寒风刮得很大,街上忽然敲起水龙会的铜锣来。火在五里外燃烧着,已经远远地可以望见黑烟了,有人说那是乐家老屋,那里正住着我平日最喜欢的一个叔叔的一家人,但叔叔现在不在家,他出了远门,我听了这消息着了急,来不及告诉母亲,就抢着往那边跑了。水龙会已经有一部分的人跑着去救火但我却追过了他们。我不循着路走,只是从那些比较干燥的田上抄了去。风大,火冒得快,人人都说今天四五条水龙也没法把火扑灭了。我一路跑着,一路望那火势,果然越来越猛烈,也越来越看清楚是乐家大屋,我说不出我心中着急到什么样,我跑着简直像飞着,我的脚不像踏在地上,很像是风在吹着我走。到达乐家大屋的时候,我是我们村上最先到的一批人之一。
乐家老屋是我儿时所见过的最大的屋,我数不清它有多少房间,一进又一进,总觉得走不完似的。这里是我那个婶婶的娘家,她们住在东边。火是从西边燃起来的,风正往东吹,黑烟已经卷到她们的屋顶上了。在西边,房子正一间一间的在燃烧中崩塌着,宏亮的可怕的声音掩住了一切喧嚷声。这是我儿时第一次见到的惊魂动魄的悲惨的现象:在乐家老屋的四周田野上,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奔跑着,女人和孩子在凄厉地啼哭,到处杂乱地堆满了箱笼杂物。
在一堆小山一样高的杂物中,我找到了我的婶母,她正像年前我的母亲,流着满头的汗,蓬乱着头发,脸上满是尘灰,拖着一只箱子从屋内走了出来。她的老年的母亲带着外孙伏在箱堆上失魂似地叫着:“快烧到了!阿呀,烧到了,菩萨……菩萨……”
经过长途的奔跑,我已经满身是汗了,但这情形,不容许我休息,我得立刻把衣脱下,丢给她老人家,抢先跑上婶母,奔向她的房里去。那里间有不少的人和婶母的一个兄弟在抢救东西,浓烟已经冲入屋内,蒙住了许多角落。我第一次拖出来一只大箱子,第二次又回身抢了一个棉被,接着是衣服,桌子,床铺的部分……可是现在已经迟了,火焰已经蛇舌似的舐到了屋檐,房内睁不开眼睛了,婶母大声地叫喊着,要我们快出去,她怕我们遇到危险,但是我抹了抹眼睛,又冲进去两次,拖出两只箱子来。最后终于被婶母拖住了。
“屋子要塌了呀!”她惊恐地叫着说。
等我刚刚停住在屋外,屋外的人又起了一种新的喧嚷。大家在叫着火已通近来了,这里正居下风,一切丢在田里的东西还得赶紧搬开,我望望婶母的屋子,火已冒了顶,我站着的地方突然热了起来。
“赶快搬田里的呀!”婶母推着我说。
我立刻又跟着大人们动手了。田上的东西高高低低的推得太多,到处挡着路。我从这里跳到那里,尽着气力把靠屋子的东西搬完,屋子已经山崩地裂的塌下来。那一股势气,几乎把我窒息死了。但是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只是搬动着东西。
火在我身边烧着,也在我身内烧着。我忘记了危险,忘记了自己。我恨不得援助婶母以外,还有力量援助所有的人。
………
我现在成了真正的大人了。在异乡流浪了好几年以后,我回到了故乡,而且做了父亲。我的父亲和母亲现在已经白了头发。
又是一个冬天的下午,我重新听见水龙会的铜锣响。火灾发生在十二里外的一个村庄。我又跟着许多人往那边走了去——但这次不复是奔跑了,我只是略略加速了平时的步伐。我穿着一件丝织的棉袍,因为我是一个读书人,一个文人。我心里很着急,我仍然想脱下这一件累赘的长袍,用最快的速度跑到那边去帮助别人,但是有什么阻住了我,使我觉得这不是我的责任,也不是我能胜任的事了。而且,救火的人可以飞似的往前跑,我不能我只能以看火者的身份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于是这一次,当我走到那失火的地方,什么都完了,水龙会已打了转,摆在我眼前的只是些未熄的余烬,枯焦的瓦砾,和零乱的家具。凄惨的哭诉声震撼着我的心灵,我带着失望与悲苦的情绪颓然回到家里。
我的心头一样地燃烧着热的火,但这火现在被什么阻抑着,变成了忧郁的火了。
………
有一个秋末冬初的早晨,我看见我自己挂着泪痕,呆立在一座四层楼的屋顶上。我从来不曾见到这样可怕的大火,我的心也从来不曾受过这样大的恐怖与悲惨的袭击。
我的面前,是一个广阔的世界,广阔的天空,但不是可爱的温和的人的世界,也不是可爱的美丽的天空。唉,那是人间的地狱,魔鬼的天空呵!火焰到处奔腾着,黑烟像是飞舞的巨蛇,它把半边的天空吞没了,隆隆的雷声在地上鸣响,震撼着一切。
那里有数不清的华美坚固的房屋,无法统计的财产,是曾经千千万万的人用血汗经营过的一个繁荣的区域,现在全给敌人毁灭了,被魔鬼的手毁灭了。
我站在屋顶上对着那大火望着望着,自晨至暮,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只是望着。我不复知道我看的是什么,听的是什么,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我像失了魂,失了知觉,一会儿哭泣起来,一会儿叫喊起来,一会儿又狞笑起来。我仿佛不是在人间,我仿佛坠入了最深的地狱。
现在,我失却了我的心了。我的心已经被烈火烧成了齑粉。除了狂暴的愤怒,我没有情感也没有感觉了。
………
又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我看见我自己走回到一个大火后的城市。这里原是我最熟悉的一个地方,大街小巷都曾留下我不少的足迹的,每次当我远远地走近它,我几乎都可以闻到它的一种亲切的特殊的气息。可是这一次,我的鼻子里满是烟火的窒息的气味,大火已经过了五天,还远远地望得见好几处仍在燃烧着一代一代不晓得经过了多少年发达繁盛起来的城市,现在全毁灭了。我踏着零乱枯焦的砖瓦走着,一点也辨认不出它原来的面目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灾祸呵,谁也不能估计这一次损失了多少生命和财产。但我硬着心肠日夜在那里徘徊着。我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眼泪是徒然的。在这时代,多少人变了禽兽,日夜用飞机大炮来屠杀我们上千上万的人,这火灾又算什么呢!在我的脚下的瓦砾堆中,应该埋葬着许多无辜的同胞,但是我连叹息也抑止住了,我们虽然还活着,谁又知道我们的结局呢!我们的头上不是常常盘旋着魔鬼的翅膀,常常丢下那可怕的爆炸弹来吗?
是的,我身内正在燃烧着猛烈的怒火,对这世界,我们不会再流眼泪,再发叹息了。我只有狞笑。
………
现在,我看见我自己生着可怕的疯狂的病。我有着最坏的脾气,最硬的心肠。我看见过太多太大的火,今晚那远远传来的火警不再能引起我的注意了。这在我只是一个极小极微的遭遇。在这时代,一个人的死亡,一些财产的损失,算不了什么灾祸。
倘若我能活着,能够活下去,谁又能给我暴风一样的力,我定伸出巨大的手掌,扼住所有的敌人的咽喉,一直到他们倒下而且灭亡!
倘若我有那什么也扑灭不了的火种,我一定燃起那亘古未有的大火,烧尽全世界所有残暴卑劣的人群!
………
天呵,是谁毁灭了我的温良的人性,把魔鬼推进了我的胸中的呢?我简直不认识我自己了。呵,给我纯洁的灵魂,慈悲的心肠,多情的热泪,让我从噩梦中醒来吧!
(原载《文艺杂志》第1卷第3期,1942年3月15日出版)
作者鲁彦
责任编辑:李谷灿 最后更新:2019-11-13 10:5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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