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了鸡正叫着,天还没有亮。我仿佛是被有力的一击打醒了的,颈项一直在疼痛着,我看不见伸出去的手,它在黑暗中仍能抚到我的脸颊上,有一点热,我意识到那原来是发炎。我应该记得的,它已经使我痛苦了三四天,使我疲倦了睡不下去,睡下又不能转侧,到早晨我又不能起来。就是那一点小小的病痛,使我的半个头和半个身子都痛了,而且我的半张嘴好像封住了,还有那上下十几颗使我疼痛的牙齿。有时使我那么愤怒,可是我的牙都咬不上,我的额上凝着疼出来的汗珠。我想举拳来打掉那半张使我痛苦的脸,可是我的手才握起来,就有一般牵心的疼痛又使我放下了。
我是过着多么无味的日子呵!我早就盼着天亮了。可是早晨来到之后,接着就是既不能思想,又不能动作的一天。从无望到无望,我的心全涂上一层黯灰的颜色。我失去生活的意味,多少天我就是守在斗室中,我有时虽然喜欢一人独处。是那可厌的无尽的痛苦,使我怎样也脱不开,正像初夏还驮着大棉袄的小兵。这使我认识了痛苦,不但使我明了我是在苦痛中,我也更能同情那些苦痛中的人们。是的,在困疚中,人们的心才贴近了。当我不眠的时候,我也想起,这时候不知有多少人在不眠着呵!
那些鸡是骗人的,我记得,它们是属于一家农场,无日无夜的叫着的,——并不是那带来黎明的啼叫。我是多么殷切地盼着天会亮起来呵!我张大了眼睛寻找,我忍着苦痛动着我的头追踪;可是我都找不到一丝浮游的光明的影子。我突然想:一个人大约就是这样死去的,面前只是充塞着黑暗。慢慢地连苦痛也不觉得了,沉入永恒的安息。
可是我还没有死,因为疼痛还在扰着我,我也不想死,我要活!我要许多人都活,我们都要活得好,活得快乐!可是眼前的苦痛,使我把快乐都忘记了,我不知道人是怎么笑的,好像我是被笑遗忘了,不,我忘记笑了。当我勉强想笑的时节,又牵动了我那肿起来的肌肉,我是笑不得也哭不得的。假使我有一面镜子,我就时时可以看到我那张呆板的脸了,只要不是那么无表情,就是哭也好吧?但是想起我那发炎的脸颊,我只得保持那份呆板了。
那无尽的夜呵,那死一般的呆板呵!不,它一直在跳着,我的心,我的血管,这就更使我感到疼痛。“只要能消除我的苦痛,我是什么都肯献上的。我不知道该向谁这么申诉着,要不然,给我力量吧,让我击退黑夜,牵来太阳,用一柄锋利的长刀,削去使我疼痛的半张脸吧!
生命也许是值得宝贵的,因为它可以为他人争取生命。如果死是必要的,那就是为了下一代要繁盛的生。埋在土中的不该腐烂,应该有新生。可是他呢,可是他呢,……他就是那么默默埋在土中了。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那喜欢抱怨的嘴已经不说话了,只是紧握着我的手,泪流着,流着。那时候我俩已经有几年不见了,一堆乱发下,显得他那张脸更瘦削了。他躺在大床上,我也在一边躺下来,我的眼睛也湿润着,可是我不敢说一句话。过了一些时候,他睡着了。好像我也睡着了。当我醒转来的时候,天就要黑下来,我就揉着眼睛站起,他这时也醒了。
“好快呵!——”
他迟缓地说,我感到一点茫然,不知他指着什么说。
“是说天么?”
“不,不,——”他摇着他那蓬松的头,脸红涨着:“我说的是日子。你还是那样子?可是我连人形都没有了,……”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口,可是只吐出一半,就接不下去了。突然又引起咳嗽。他的妻忙碌着,孩子们也不知所措,使我站在那里也不知道怎样去和他们告辞了。
那一次,我还记得,我是摸了夜路走回去的,正是雨后,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积水的小路,到了住处的时候,裤管全湿了。我一点也不抱怨,现在想起来还是如此,因为那一次就是我们最后的相见。之后,我一个人走了一条远路,寂寞地住了两年半,他还是住在那里,——不,他睡在病院里。有时他伏枕写来几行,要我为他写文章,而且还说道:“不必说医药费了,只说每次警报吧,我都需要一个人把我背进山洞,这里平均每天总有两三次。”这样,我也尽我的微力帮他的忙,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样也许是久病和他的特性揉合在一起,使他和好友吵翻了,和出版者也弄不对,可惊的是,他的心那么细,连那在商场上争逐的人也敌不住他。可是他自己,渐渐地连声音也失去了,人只是睡在床上,做为人的活动已经停止了一大半。
到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那个城到另外一个省份的乡下养病去了,把他辛苦经营的一份刊物轻易地交给一个人负责,这是我们后来谈起的时候认为又是一桩值得惋惜的事情。
谁也没有想到他以为可以安静养病的乡间,敌人过来了。于是他带着妻儿老小又跑回来。(实在说,是妻儿老小把他拖回来的)回到那个他住了几年的大城。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一层皮包着骨,还不断地吐着血,……终于在敌人占领那座大城的前些天,他就闭上眼永远不看这混淆,黑暗,贫贱,无理的世界了!不知道他埋在什么地方,也许被炮火荡平了,也许为修筑工事给掘翻了,……但是,这对于他都没有什么损害了,他不会觉得什么,他再也不张开眼睛,这些身后的事情不过只劳和他有关的亲友焦灼,烦恼。在他,死也许还算是幸福的,不然的话,差不是落在敌人的手里,还不是在更进一步的流亡的道上丧失他的生命?不要说他,就是一些更健康的,更年青的也在这条路上很悲惨地死去,既得不到渴求的生,又说不上殉难,只是那么一点价值也没有地死去了!
像我们,原不甘心殉难,因为既不享受国家的恩俸,也没有守土之责,当然也不会在敌人的膝下讨生,做一个顺民(事实上这也是不可能的);我们不会对不起我们的国家:倘若一天敌人来了,我们自然有我们的路,人民也该有人民的力量。只是为家小所累,不知该怎样好,总是值得人踌躇的。
他也许算是一个聪明的,退到邻近的小县里,那边原来还有位穷苦的可托的友人,于是喘息方定,不得不把几件衣着摊在地上出卖了。过了三两天,看到只是那些没有胃口的乡下主顾只好打点一下,想到一个大城去卖一点钱充路费,然后再把家小接出来。他好容易搭上一辆黄鱼车,不曾想坐到一半就坏了。他又上了一架板车摇摇晃晃的,看着只有五里就要到所到的大城了。一声吆喝,斜刺里跳出几位好汉,别的话没有,身边的拿去不算,连身上的也剥个一干二净:“好在他还看不起书,所以我到了地方还可以垫在底下抽出纸来给你写这一封信,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我的妻小还在x×,我没有法子接她们出来了,我自己也是既不能进也不能退,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他这样写了来。当我收到他的信的时候,不但他的妻小所在的××早已陷敌,就是他光着身子到了的那座大城,也早已无声无息地陷落了。
一想到敌人用战车在公路急驶的速度占领我们的土地,我自然也就想起来在大路小路上蠕蠕动着的老的小的,饥饿的,散乱的逃难的人群,他们是一步一步爬着的,原想奔赴祖国,却想不到为敌人超越了,再没有向前的路,只有向后的路了,原来抛家荡产,只为的做一个自由的公民,想不到吃尽千辛万苦,又落到敌人手中!到那时候,连愤恨也不知道该怎么表示了。
幸而跑过来了,一路上风风雨雨霜霜雪雪,没有吃的,没有住的,一程又一程,只是向前走,可是最终不过是这么不平的山城,它是昂首向天的,只为那些有钱有势的大商大宦而存在的除开那泥泞的大道,冰冷的边路之外是什么都没有。不该恨,只该歌颂,扯开嗓子唱吧:
呵,呵,我是战时的心脏,
我喷出又吸进,
南来北往的人。
从西向东,像游龙
还有两条大水,把我
夹在中央。我的天上
又是天;地下又是地
天上是烟,地下是泥
片灰,就画得出
全城的风物,我不留意;
哪个在愤怒,哪个又在
抛出无情的嘲讥,我只是
雄伟地,不动地站在这里,……
唱的是别人,我只是沉默、沉默、沉默。凡是发声的早已喑哑了,我也只好沉默着,早晨我起来了,推开门望望天,可是浓雾遮住我的眼,我望不出三尺长便什么都看不见,谁知道哪里是河,哪里是山?既然没有鲜明的大气,我就尽快地又关上门,生怕那些水珠一般的深雾附著我的体内。于是我就开始在我那斗室徘徊,我说不出苦乐,我就是这样虚耗我的生命,因为我的生命从鬓边的白发脸上的皱纹看来,已经消蚀大半了。
我望着后门的水缸,才知道江水已经清了,想着那清澄的碧流,谁还能记起夏天它曾从那么汹涌地夹着沙泥翻滚而去的雄势?它吼叫着,受了阻拦便更大声地吼叫着,无畏地向前而去!如果你不服便把你卷走!如今它瘦损了,它那青碧的水色使人们想起了遥远的海,它那平静的水面,使浪子们顾影自怜,它只是那么宁静地,使人一点也看不出,无声地缓缓流着,使人会担心到有一天它会流尽了,使人们忘记它曾是一条大河。
我原来没有对镜的癖好,可是当我俯身在那水缸上,我却于无心中望到我的面影了,它是一张多么杲板的脸呵!不喜,不怒,无生无死,使我自己也憎恨起来了,我不相信原来我就是这么一副嘴脸的。为了增强我的信心:我勉强地笑着,可是那多么像一个没有修养的画匠所造出来的一张笑脸呵!我就像逃避般拔脚跑开了。
我不能到远处去,我只能在我那小天地中转着,像一只拖磨的牛,因为没有那副遮眼罩,所以我看得清斗室中大大小小的事物。在墙角的上端,一张蛛网还粘着几条蚊蝇的尸骸,下端就是一只堵了又开的老鼠洞,当我低视的时候,正有一只大鼠从里面阔步而出,它昂首四顾,意气自得,一点也没有因为看到我显得胆小的样子,它跑过去,我的眼睛追着它,它一直跳入米缸里立刻就有声地吃起来。
“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机会呵!”
我自己低低叫着,蹑手蹑脚地走到近前,轻轻地拿起放在旁的缸盖,很敏捷地盖上去,我说不出我有多么高兴,可是被盖在里面的老鼠一点也不慌张,它仍旧安稳地咬着米粒,发出微细的声音。我却不知道怎么办了,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捉住它,就是想弄死它也没有办法:难道我就这么守下去,要它吃尽我的米么?苦苦地想了许久,我只得又敞开缸盖,可是它动也不动地在吃着,一直到我叫了一声,它才不慌不忙地走出来,顺着原路走回它的洞口。我也只得眼巴巴地望着它那么消闲地走回去,仿佛它是很理直气壮的样子。是的,只有它们是必须喂饱的,如果没有可吃的东西,那么衣物也好,书籍也好,甚至连器具也好,总得要遭它的殃的。这个时代,这个地方,它们是比人还要高一级的。
不知从哪里来的呵,那无尽的笑声!
从清早起,空中就深荡着笑了。高的低的,男的女的,从四面八方都传了来,使我惶恐地从床上跳起,疑惧地自己想着:
——谁在笑呵,为什么笑呵?
——不是在笑我?为什么要笑呵?
于是我霍地站起来了,向各面张望,我看不到一个人,只是听着那不断的笑声,有的好像笑得喘不过气来,想得出他的眼睛上一定沾了泪水,使看到的人不知道他是哭是笑,有的却大声哈哈着,仿佛要散尽积在胸中的被压制的情感,还一面笑,一面用手掌有力地拍着桌子。有的笑声该是属于女人的,不是高得刺破蓝天也刺破人的耳朵,就是那么偷偷地低笑着,好像用手帕捂着嘴,生怕会被人听见似的,那中间也夹着孩子的稚气笑音……
这笑的海像是要淹没我了,我不能忍受,用两手掩着我的耳朵,可是那笑声很容易地便穿过来了,使我得不着逃避的所在。我嗔怒地叫着:
什么事使你们这样高兴呵!
什么事使你们这样快乐呵!
我仔细谛听,仿佛那笑声又是发自我的心中,我知道我自己许久都不曾笑了,我早已遗忘了笑,我每日忍受着苦痛,不知怎么样,我的心意在笑了,我恨不得抓住这个笑着的问:
——你说,你说,你在笑什么?你不知道么,有一个人说过:“有这么多苦痛的时代,快乐是可耻的!”难道你这个儒夫,没有用的家伙,你连耻也不知么?
——你说,你说,就说你是只顾自己的家伙,你看看你的这副褴褛相,你的孩子都还没有衣服穿呢,他们因为两天没有吃过饭,正在一旁哭呢,你还笑,你还笑点什么?
——这倒怪了,你说你正在笑我,我有什么可笑的?我不还是那个样子么?和五年前十年前的我一点也没有分别,你凭什么要笑我呢?我还有什么地方足以逗你发笑的么?你活着的目的就只是为笑别人的么?或者我的存在只是引你发笑的么?得实在应该好好想一下,如果你自己不觉得无聊,你就实实在在使我觉得无聊了,我希望你收回你那无聊的举动,再留给我们一片精神的天地。我们是既不笑人的,也不被人笑。我们懂得怎样尊重你,希望你也尊重我们。
到我这样责备着那个笑着的人,我才发觉到我的身边并无人,那原来是我笑着我自己,我自己又责备着我。我呆了一下,于是我悲伤地想着:“我怎么会这样子呵!”
站在那里,我默默地哭了。
卅四年一月四日
作者靳以
责任编辑:李谷灿 最后更新:2019-11-18 16:3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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