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踯躅小拾
2019-11-23 14:28:39 来源：原载《文艺杂志》第1卷第3期,1942年3月15日出版 点击： 复制链接
歌女
茶馆门口歇着两个卖唱人,哼哼着的二胡,配着嘎哑了的女人的喉音,呜呀呜呀地不知是唱,还是呻吟,还是道着都市的人的烦闷。
在不多远的那边,一片轰炸过后的瓦砾场上,另外围着一圈子人,从人圈当中发出一阵冬冬冬,铿铿铿的小锣和花鼓声。
我刚要走拢去,那一圈人不知怎么已经被警察驱逐散了。那个唱凤阳花鼓调的小脚姑娘,不知唱到哪一句便停下来,怔忡地望着这一片只有破瓦砾的空场。
恐怕是“有碍观瞻”的才被取缔了。可是在都市的另一个角落,那些无依无靠的人们,尽管呻吟,尽管哭泣,尽管同腐鼠垃圾一样地发着霉气,却没有人去过问;而他们是有着毁灭与糜烂的自由的。
我踯躅在道上,我不想听到都市的歌声。
老小
一只小狗,很小很小,还像吃着奶的小狗,卧在路边,这是一条通衢,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轿很多的地方,它像一团棉花似地睡着了,甜蜜地睡着了。
就是因为它小,它困倦了便睡,一睡便可以睡着。我羡慕着它比我单纯,没有一点顾虑,没有一点烦忧;在睡梦中还思虑着生命是不是在途中的这回事,恐怕这才是人的,大人的哀愁。
离这只小狗睡处不远的坡上,还立着一对乞丐,一个老头子背着一个老太婆,披散着雪白的长发,伸着枯干的手掌向着路人讨东西。
幼小的狗,在路中安静地睡着,老弱的人,寒瑟地伫立在一旁:有的乞求的是施舍和怜悯,有的不自知地却已经接纳了无限的爱惜。
有人说同情往往是一种弱点,至少在现世是一种被轻视的被利用的弱点,可是人世间也许正因为还有这一种弱点,才不致于太强烈,太严峻,太淡淡地令人可怕的。我不想裹足不前,让我的诸种弱点,就在我所踯躅的道上留下一条轨迹罢。
父子
早晨摆小菜摊子,白天挑着担子卖瓜果,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稚气的笑容。看见他的样子,彷佛觉得世界上并没有丝毫足以忧郁的事情一样。他顶多不过十三四岁,可是在这种年龄却得不到正常的读书的机会,已经学着做买卖。代替大人做事了,其实也就是求生活。
热天,警报频繁的日子,他常常把担子歇在防空洞的门口自已坐在小扁担上,守望着左边筐里的几个小西瓜,右边筐里的一些梨子和苹果。他似乎并不关心生意的好坏,时面掏出他那把粗笨的镰刀,在草鞋上擦它几擦,又在石头上磨它几磨;时而拿起一个梨,放在铜盘里称称,自言自语地说:“四两”,“五两多”;时而抱起一个西瓜,拍拍它,又像煞有介事地举到耳边听听,于是又自言自语地说:“要得”,“包开”!他不管有没有人来买,时而削光了一个梨,时而在瓜肚子上开一个小天窗,尝一尝里面的瓤子。有时他也很慷慨地请别人品评口味,但他决不肯让一点价钱。
敌机临空的时候,他也不愿意离开他的担子。有时人家高声警告了,他才走进洞口暂时躲避一下,可是他的眼睛仍然圆睁睁地望着西瓜和果子。
他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掏出一个小皮夹,把里面的钞票数来数去;数一阵,点点头,于是又把它塞进椅腰里去。有次,当他数钱的时候,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有两撤胡须的大人,用着沉浊的声调对他说:
——只有这么几个钱吗?
——来收过两道了。
——傻子!为什么要一齐交出去?这么大了,还不学学!这不是都替别人做了吗?
——他钉着要嘛。
——你总是不听!你只顾耍了,做的啥子生意噢!
他扭着头不则声,嘴有点向上撅,可是从不申辩,却已激起了他的微怨的表情上,依然可以找出他那幅原有的、可爱的、带着稚气的笑容来。
从这些谴责他的话语中,我们不难推想出他所做的生意的内幕:借了一小笔本钱,贩了一点点货,转手之间,便被债主逼还了。剩下来的只是一些开了小天窗的西瓜,和削了皮子的梨,还惹了一群苍蝇,教手不停挥地赶着它们。
我曾问过他,这个有两撤胡须的人是谁,他的回答是“爹”,做爹的给孩子的教训,不知道是真理还是爱?真理不也等于爱吗?
有一天下午,我曾看见这个做生意的孩子背上背了一个筐子,里面装满了一筐子的纸,弯着腰,跟着两个抬棺木的人,正攀登一段陡坡,打从山腰经过。虽然望不清楚他的面庞,但我想像着他那幅带稚气的笑容该不会有多大的变更的罢。
从那一次以后,我便没有再在我们的街上,山前或山后,遇见过这个孩子,和那个有两撤胡须的大人了。装在棺木里被送葬的死者,或者就是这个孩子的爹么?
我还记得那做爹的人所给的这个孩子的教训,不是真理,也不是爱,好像只是教训他怎样求生活,怎样为求生活而做人。
马上
有一天将近黄昏的时候,我必须赶去探视一个久别的友人从我住的村庄到他那个镇上,来往大约有七八里路,为着经济时间,我便雇了一匹马,一匹白马,它正歇在路口。
“这匹马好不好?”
“好的,跑得挺快。”
“我没有骑过马。”
“不碍事,她挺老实。”
我并不掩饰我的胆怯,马夫却很聪明,他一句话回答的使我高兴,一句话回答的使我安心。
带着一种轻微的冒险心,准备了一种岸然初试的神态,我想一下子便跨上马;可是事实到底和想像两样,马夫帮了我一点小忙,他那么一托,我那么一耸,才算顺利地离开地面骑到马鞍子上了。
我略略有点骄傲的气概,我似乎想要模拟着英雄那一类人物在马上的心境。至少,骑在马背上的我,确实有出人头地之感了。
这匹马大约已经意识到骑在它背上的不是一个真的英雄,也不是一个类似什么样儿的英雄,它一步一步地走着,它似乎压根儿不曾了解过人世间还有形容他们群中那一批得意的,趾高气扬的,会驰骋的同类,是怎样的被称赞着被羡慕着。
它果然挺老实,它的步伐几乎和我在路上一般的轻缓,马夫不离我们的前后左右,和我谈着一天需要买多少胡豆喂它,一升胡豆又涨了多少钱。
路上来往的行人,自然无须躲闪我们,有的却好像故意要望望我,使我禁不住地有些怕难为情。
往昔在北方,我常常骑驴子,并且鞭策它使它跑快些,把驴夫丢在很远很远的背后,自己才觉得欢乐,觉得有趣,觉得在平坦的路上扬起一阵灰尘,终究比一个人默默地走着有声色。
在今日,虽然我骑的是马,马一步一步地走着,路是崎岖的，翻过一重山,还有一重山……这匹平日大概驮惯了煤炭的白马,毛色差不多已经染得灰黑了,在驮着我,驮着渐沉渐深的暮光,迟迟地踯躅道上;它莫非还驮着一个回想的袋子么?
江湖人
新修的一条马路还没有完成,一边挡着木栅栏,一边停着庞大的辗车。就在木栅栏后面的一段已经辗平了的大路上,江湖人找到他卖艺的场地了。
我刚走进人隙中探了一下头(我并不喜欢看变把戏的)谁晓得他也刚好是说江湖话的当儿;说的话好像背着书,可是并不快,一句一句地能使人听得清楚,并且很有顿挫：
——各位先生们,有钱的多舍几个。
他弯着身子,作着揖,打了一个圈子。
——没有钱的帮帮场面,可别扭头就走。
好,没有走的,咱再奉敬各位一套小玩艺儿,学畜牲叫,学小鸡子叫……学得像的,各位再舍几个,好给俺凑足一碗面钱。
——要扭头就走的人,那便是……
他骂了一句猥亵的很尖刻的话,也很俏皮,虽然未免有伤大雅,但这句话却把许多人逗得笑起来。场面暂时冷静了一会,他也不再提要钱的事了。
我本想掏出一点钱来给他,同时离开这里,但是听见他刚才那一套话以后,我又不愿意这样做,因为倘使不帮帮他的场面,那也是他所痛恨恶绝的事。
他先学着一群刚孵出来的鸡雏声,叽呀叽呀地一阵,其中忽然有一只被人踩死的绝叫。后来学蜜蜂的嗡嗡;又学蝉鸣,还学着它被捏在手中的那种怪叫声……
他的脸,胀得通红的,那是为了要使人的发音器官发出了非人的声音,而且要使它维妙维肖,才不得不这样“吃力”。
他表演的口技终止的时候,很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刚才好像在脚跟前的鸡呀,蜜蜂呀,蝉呀,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场子里也越发显得沉静起来了。
我递给他一张角票,不知怎么,我的脚却不忍立刻离开这里,他的脸,是那般充着血色哩。
作者缪崇群
责任编辑：李谷灿 最后更新：2019-11-23 14:3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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