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您的信收到两天了,可是我并不认识您,我知道您也不曾见过我;这封信从一个陌生人的手里递到另一个陌生人的手中,真是令人感奋极了!
您的信是从桂林寄来的,漓水边的桂林寄来的;但是桂林,漓水边的桂林,对于我并不陌生,而且正是我时刻怀念着的一个地方。她早已在我的心地留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的名字可以叫它是“毋忘”,她一开花便叫“希望”。
为了你这个使我感奋的陌生者的名义,为了我所怀念着的桂林和漓水的名义,还为了寄托并散布我曾采撷过的希望的种子,我把这封信寄回来了。
您不曾憎恶我这个人是怪自私的么?我好像已经偷偷地把我的心和我的眼睛封在这封信里了(我始终怀疑着文字到底有什么力量,所以我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忠实有力的所谓“文艺工作者”)我只想呐呐地复说那一些已经过往的事情,(经我一说,也许反倒伤害了它的原有的面目和光泽。)只想悄悄地随着这封书简(付的是最低廉邮资),趑趄地作一次旧地的重游,摩挲着那些刻画在我眼前和心底的印象。
我初到桂林的那个时候,桂林还是娴静的像一个处女般的城市,真的,我不知道怎样才可以把她形容得更恰当些,我仿佛第一遭走进一幅古人的画帖里去,我恍然领会了中国绘画原来是最能写实也是最富于象征与神韵的一种。人家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可是我并不以此为成见地来欣赏她。别处的山水究竟如何,我不大清白;在桂林的一年,与其说我浏览着甲天下的山水,还不如说我就是这幅画帖里的一个能够移动的人物;时而在城垣,时而在郊野,时而登山,时而涉水,我能道出老人山的面目是朝着那个方向,象鼻山的鼻头垂的有多么长,穿山山腰中间挂的那个月牙有多么高,碧绿的漓水有多少回折……
一年,仅只一年,我就离去了这个原来娴静而以后饱经了敌人摧毁了的城市了。当车子沿着环城街道走上南门外的公路时,同行的人有的向她挥一挥手说:
“再会吧!桂林。”
然而,我自已却没有这种轻浮的兴致:我低了头,又禁不住地要抬了眼皮向她投着惜别的眼光。
这娴静的桂林,如今已经部分的成了古罗马似的废墟了!在我的一本题名《废墟》的小集里——我知道很多人都憎恶这个名字,或者因为憎恶我这个人所写下的东西,而被憎恶的罢,我曾经写照过一个角落里的一时的感触:“……看不出一点巷里的痕迹,也想不出有多少家屋曾比栉为邻地占着这块广阔的地方。
踏着瓦砾,不知道在踏着比这瓦砾更多的更破碎的人们的心。
一只狗,默默地伏在瓦砾上,从瓦砾的缝隙,依稀露着被烧毁了的门槛的木块。
狗伏着,它的鼻端紧靠着地。它嗅着地,或是嗅着它所熟嗅的气息,或是嗅着还有一种别的什么东西……
心灵被蹂躏了的,被凌了的;家产被摧毁了的,被烧残了的邻人们,回返到这废墟上来,废墟为我们保藏着一种更浓的更可珍爱的气息。
……
我永远不能忘记!这个宁静的城市,曾一再地被敌人投下大量的烧夷弹使她成为火山,火窟,使她留下满目的伤痕和到处的废墟。不过,每一把火,都会燃炽了我们的心;每一座废墟,也都为我们保藏着一种更浓厚的更可爱的气息。敌人丝毫不能毁灭了我们的什么,他们只是用罪恶的手,造下了更罪恶的东西:野蛮底宣扬与疯狂底自供!朋友,我想现在,你们知道的更多了,认识的更清楚了,你们也会和我同样地吸取过那种废墟上的气息,我相信,从废墟上再造的,重建的,新生的人物与精神,将是更茁壮更有力而不能摇撼或推倒的了!
我不能忘记,我过了那么多的火中的日子!我往来火中,去探视友人们居住的地方,那种紧张急迫的心情,真地有甚于当前的烈焰和刺鼻的焦灼。每逢这种时刻,他们或许分头的也在来探视着我。如果我们互相遇见了,我们的欢悦会流出了泪,恨不得彼此拥抱起来!然而沉默也往往代替了我们说不出来的那种悲愤:你看!在燃烧中的家屋,在火焰下穿逡着的人们,不也都是我们的家屋,我们的友人么?他们被蹂躏着的被焦灼着的生命和心灵,和我们的有什么不同呢?他们所认识的敌人,不正和我们所认识的是同一个敌人吗?
愤怒的,仇恨的火,的确把我们所有的心都熔在一起了;我不能分别热血与烈焰的颜色,哪一个更鲜红。
有一次,城里面被猛烈的轰炸之后,将近日暮了,我去探望住在江东岸的朋友,那里的门虚掩着,他们都没有在。在他们那零乱的桌子上,堆放着书籍,纸张,稿件,校样……还有一块像不胜痛楚而痉挛着似的弹片,躺在一团绒线的旁边。我纳罕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归到一处,这块像毛毛虫似的炸弹碎片,它是飞来的刽子手,它曾经杀害过谁吗?一定的,看它这副奇怪的样子,就知道是怎样的一个可憎恶的东西了!
呆了一会,他们都回来了。一个叙说着那些死难者的血,怎样染在轮胎和车厢的底下,他们的肉,是怎样的模糊难辨,只剩下一簇黑黑的发丝……一个说,还想寻一块弹片来的;她说着向桌上张望了一下,知道那块弹片仍旧放在那里,便拨开了它重新拿绒线和竹针编织起来。
我望望她,她低着头只顾计算着应该织的针数,而那块先前拾来的弹片,就蜷曲的躺在桌子上,不再引起她的注意。我呢却一直盯住它—这个用了敌人国度里无数无辜的庶民的血汗所铸成的凶器,恐怕它自己也真是不胜艾怨而痛苦,所以无法不使自己痉挛着自己的身子罢!
没有几天,那一团绒线已经成了一件背心穿在我的身上了(直到今天的此刻,这件绒线背心还穿在我的身上)。我说不出我的感激,乃至我抚摩着这件轻柔温暖的短衣,也还惊奇着它究竟是用什么东西和什么力量编织起来的!(直到今天的此刻,我的眼里似乎还盈溢着我的感激的泪。)
后来,我还读到过那个友人在当时所写下的几篇散文,我便恍然看见那一块痉挛着的弹片,仿佛还在他的书桌上,稿纸堆里蜷曲地躺着……
朋友,您有没有像我这样想过?在这个时代,不,任何的个光明与黑暗,正义与暴力,文明与野蛮,生与死在抗争在搏斗的时代,那怕留下了一片废墟,一截断碑,一支歌或几行诗,它们究竟是以什么力量和什么东西编造起来的呢?我常常这般想,我相信您也曾这般想过,并且您会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个答案来的。
我不能忘记,在桂林,我还过了许多戏乎滴上,浴乎漓上的日子。
我捡着一个一个扁平的石子,投向江面打着“水漂儿”,有时嗖—嗖—嗖的一串,有时却只听得扑登的一声价响。在岸边我不能照见我的当时的面孔,可是,那平如明镜的水面上,正仿佛现出了我的童年的笑靥。我本能地拍着手,我的眼睛望着那串水涡一大的跟着小的,却都随着无言的流水去远了去远了……
从五月到十月,从仲夏到新秋,住在漓水边上的人们有不浴濯乎清流中的吗?
水的季候,也是泳的季候。水毕竟是动的,我的心不知怎么也微微荡起来了。青春似的江水召唤着我,召唤着每一个年青的,于是,我第一次赤条条的投向她的怀抱了;,第一次轻漂漂地泅泳在漓江的中流了。
欢愉!我说不出有多么欢愉!真是无边的欢愉呀!一江的人鱼,一江的温流,一江的原始的呼声……
那时,泊在江上的有一只艇子叫作“五月花”,是专给泅泳的人们换衣休息的地方。每天我都遇见一个穿浅蓝色游泳衣的女子,总是一个人呆呆地靠近“五月花”立着,她不常泅水,一会儿看看别人在水里的嬉戏,一会儿望望头顶上的天:那时我们的空军常常在天上飞翔着,追逐着。
一只歌,就是那个时候我听了神往的;就是那个穿浅蓝色游泳衣的女人,起初我以为是忧郁,其实并不忧郁的女子立在水中向着天空唱的:
你看—战斗机飞在太阳光下,
你听—马达高唱着走近云霞,
他轻轻的旋飞,又抬头向上,
你听—马达悲壮的唱着向前,
他载负着青年的航空员,
他载负着青年的航空员,
……
我每逢想起或听见这只歌,即或在忧郁的时候,也会从我心坎里抽出笑意来。新中国的儿女们没有一个是应该忧郁的。我们正在战斗中生活着,正在无边的大地上,万里的长空中与我们的生命和荣誉的敌人随时随地地战斗着,生活着。
这只歌,就是我从桂林,漓水上的桂林听来的。
朋友,我在惦念着漓水上的“五月花”,如今是不是依然开放在那里?请为我给她祝福罢!
我不能忘记,我在桂林的那个时候,漓江上还没有桥,只有座用五六十只木船并列起来,上面搭着板,漂在水上的浮桥那时,一个好心的女孩子就住在江的东岸,(就是那个一面去拾弹片,一面给我织绒线背心的孩子。)因为在她更小的时候曾经从桥上跌过一跤,所以每逢过桥她还抱着一种戒心。可是她纯真、活泼、健康、努力,因此,她的这种戒心也就越发惹人可爱了。在一篇短文里,我写下过这样的句子:
一个过桥的少女,她住在江的彼岸……
我喜欢桥,桥通着彼岸,或者更多的纯真的少女们也住在彼岸……
我认识了真理,真理住在光明里。
我认识了桥,桥是被真理砌成的一面。
桥永远连着两岸,真理使我们每个人的心灵接近了。
现在,听说滴江上的大桥,早已雄伟地建立起来了,我想着她,便如同有一道彩虹映在心里,使我憧憬!使我无限的欣喜!
朋友,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使我不能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总之,在这里,我重新知道希望,给了我希望;我不只是一个生活着的人,并且是使我成为一个“希望者”而生活着的人。“希望者”这个命名,也是我在这里得到的:
每天早晨,那个纯真的孩子读着世界语。
世界语— Esperanto
“你知道吗? Esperanto这个字的本身是什么意义?”她以先知者的轻微的矜持的神态考问着我。
“告诉你吧,就是希望者”。她又一口气说出了。
朋友,不多写了;写多了会使这封信的份量加重起来。至于希望者”的本身又是什么意义这一点,我想您不会再来追问我的了。
祝福您!祝福漓水边的友人们!
一九四二年春,寄自陪都
作者缪崇群
责任编辑:李谷灿 最后更新:2019-11-23 14:5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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