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领薪水
2019-11-27 17:24:57  来源：选自《龙虫并雕斋琐语》  点击：  复制链接

　　“薪水”本来是一种客气的话,意思是说,你所得的俸给或报酬太非薄了,只够你买薪买水。其实战前的公务员和教育界人员,小的薪水可以养活全家,大的薪水可以积起来买小汽车和大洋房,岂只买薪买水而已?但是,在抗战了七年的今日,“薪水”二字真是名符其实了——如果说名实不符的话,那就是反了过来,名为薪水,实则不够买薪买水。三百元的正俸,不够每天买两担水;三千元的各种津贴,不够每天烧十斤炭或二十斤柴!开门七件事,还有六件没有着落!长此以往,我将提议把“薪水”改称为“茶水”,因为茶叶可多可少,我们现在的俸钱还买得起。等到连茶叶都买不起的时候,我又将提议改称为“风水”,因为除了喝开水之外,只好喝喝西北风!

　　我们嫌薪水太少吗?人家将告诉我们,没有薪水可领的人比我们更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们应该乐天安命,待河之清。古人说:“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这也不失为一种精神上的安慰。毎月都有许多要人指给我们看那远山的酸梅,每周都有许多报纸画给我们看那粉墙的大饼;那梅就是要人们的口惠,那饼就是报纸上的所谓改善公教人员待遇的新闻。我们也不能说“口惠而实不至”,实际上薪水一加就是几百元。我们说薪水赶不上物价,人家说赶不上总比赶过了好些;因为公教人员在全国人民里头只占少数,吃不饱饿不死,也就不至于害人;如果薪水赶过了物价,社会的游资增加,更足以刺激物价了。我们又说国家的邮票已涨了四十倍,我们的薪水何以只涨十倍?人家又将告诉我们:邮票不懂得牺牲,所以要涨二百倍;公教人员懂得牺牲,不该把自己的身份比一张邮票。我们被人家责以大义之后,只好甘心于我们那不够买薪买水的薪水了。

　　但是,我们每月拿到那不够买薪买水的薪水之后,是怎样过日子的呢?家无升斗,欲吃卯而未能;邻亦箪瓢,叹呼庚之何益!典尽春衣,非关独酌;瘦松腰带,不是相思!食肉敢云可鄙,其如尘甑愁人;乞墦岂曰堪羞,争奈儒冠误我!大约领得薪水的头十天,生活还可以将就过得去,其余二十天的苦况,连自己也不知怎样“挨”了过去的。“安得中山日日酒,醉眠直到发薪时!”

　　薪水用完之后,天天盼望发薪的日期到来;“度日如年”,在今日的公教人员,并非过度的形容语。从前是差人去代领薪水,现在非但自己去,而且靠近月底就天天到出纳组去打听着。忽然恶耗传来,本月的薪水将不能准于月终发出,于是凄惶终日,咄咄书空。幸而机关主管人知道事关全体同人的性命,终于借了笔款子来,大家吐了一口气,残喘仍能苟延。从前叶公超把发薪叫做“关饷”,当时只是一句笑话;现在只有公教人员和士兵同病相怜,“关饷”二字是确当不易的了。

　　好容易把薪水领到手了,马上开家庭会议,讨论支配的方法。太太在三年前就想做一件冬天的大衣,那时衣价占月薪的半,当然做不成;这三年来,大衣的价格百一变至于千,一千一变至于万,等于月薪的双倍,当然更做不成。大小姐提议去看一次电影《忠勇之家》,她的妈妈反对,理由是饥寒之家没有看《忠勇之家》的资格。经过了一场剧烈的辩论,结果依照老办法,本月的薪水,除了付房租之外,全都拿去买柴米油盐酱醋茶,先度过十天再说。二少爷憋着一肚子气,暗暗发誓不再用功念书,因为像爸爸那样读书破万卷终成何用!小弟弟的脑筋比较简单,只恨不生于街头小贩之家。

　　是的,也难怪他恨不生于街头小贩之家。这七年来,多少原来领薪水的人转入了别的地方去分红利,又有多少人利用他们的职权,获得比薪水高出千万倍的“油水”,只有一部分的公教人员,在贞节牌坊的奖励之下,规规矩矩地按月去领那一份不够买薪买水的薪水!

　　附录

　　读者与作者

　　读者张开一先生看了本报六十一期《领薪水》一文后,特从会泽县汇来国币二百元,嘱本社转交作者王了一教授,聊表敬意。张先生在信首写了这样几句话:“自从读了《领薪水》,瞒人流去多少泪!所悲非为俸微事,惟叹国x良心味。”

　　然而,张先生也是一个靠薪给过活的公务员,除了士兵外,今日公教人员的生活是同样艰苦。所以,王了一教授很感谢张先生的感情,但是他不能接受这一笔钱。下面是他给张先生的复信——

　　开一先生：

　　《龙虫并雕斋琐语》里,许多话都是无稽之谈。中国古代的文人喜欢装穷装病,我也染上了这种习气。如果说那一篇《领薪水》说的是实话,那么,我说的只是一般公教人员而不是我个人。你读了《领薪水》而感动,我读了你的信更感动。也许公教人员比街头小贩值得骄傲的,就在于这一种安慰上。国币二百元仍托生活导报社汇还,谢谢你。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

作者王了一

责任编辑：李谷灿 最后更新：2019-11-27 17:2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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