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牺牲(之二)
2019-12-02 09:43:36 来源：选自《乡风与市风》 点击： 复制链接
也是故乡的来客所谈的。
这次故乡的沦陷,敌寇的烧杀之烈,说是因了故乡人民的抵抗,和诸暨江山等县一样。这些原都以民气的强顽著称,而民众自己也确实搏斗过来,现在也还在搏斗着的。所以敌寇的烧杀虽烈,也仍值得骄傲,我的来客便说,“虽然我们遭了空前的大劫,但敌人也到底没有占了大便宜。”
于是我的来客接着便又谈到当初沦陷时妇女被污辱的凄惨和普遍。他描述着种种我们不能在这里记下万分之一的惨状,并且说:在那匆促来不及逃避的区域是连老太婆和未发育的少女都没有一个被免掉的。我想,对于民气强顽之地,以敌寇的残暴和卑劣,所有最惨忍的事当然都在施行着。但不料我的来客竟于叙述之中也会夹进这样的对于被污的妇女的批判:“除了因抵抗而被惨杀的,还有被奸死的以外,所有被强奸的却没有听到过一个上吊死的,反而个个都隐瞒得干干净净,说她们并没有……他的意思是很明白:这些妇女太“不争面子”了,虽然他又举出了两个例外——
其一是:就在我们邻近的一乡,某某先生的妹子,——我应该在这里插一句罢,我听到这里是打了一个战栗的,这个某某先生就是我的一个朋友,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说才能表示我和他之间是相互的真诚的朋友,虽然他的妹子我只曾见过一面。——她是刚刚从夫家逃难到母家来的,一个“知书识礼”的三十出外的女人,因为所遇的夫婿的不如意,早已念佛吃素的了,而这次又是她最倒霉。当时她不及逃避,就有十多个敌寇向她猛扑;她抵抗;但因此,她额上被打破了几个窟窿,那些兽类就将她轮奸……她包死地躺在菜园里好久才被人救了回家。“虽然她后来也并没有上吊死,”——我的来客接着说,“但这是因为她已经变成为痴呆了。她以后每天早晨烧一把稻草,在稻草烟里全身都薰过,然后就整天的念佛,近一年以来没有对人讲过一句话。——你知道,在我们那里,稻草烟是用来薰走不洁的气味的。她每天都如此。这样,活着也就和死去没有两样。”他这样下结论。
其二是:“有一个女人,不知是忽然发昏了,还是因为什么，当一个敌寇强迫她的时候,有人看见她好像是甘甘愿愿地依从了的,当时并没有一点反抗;但事情一完,她又立即一头猛撞在墙壁上,撞死了。”……
那么,这还不够明白了么?这不仅已经写出了一个黑暗的世界和人们的鲜血淋淋的斗争,而且还说明着在这种反抗强暴和黑暗的斗争中,妇女既因所受的最重,她们也便显出了比较的软弱,却又须走迁回的传统的路!总之,在这种时候社会是依然在逼她们用她们的不自觉去抵制现实的矛盾。我自然要对我的来客的那种“道德的”批判和要求,表示深刻的憎恶;但这并非说我们赞成“隐瞒得干干净净”那种自欺的办法,却是因为人们在逼她们走那非斗争的比这还更不自觉的路,而人们自己一点也不理解她们压在肩上的传统和现实所给与的东西的重量。大家坦然地平踏在矛盾上面,却将一切牺牲都引向软弱的路上去。而且和我的来客有同样意识的人又不知还有多少,他接着所告诉我的一件事就是一个例证。
“在沦陷了以后好久,在×乡有一个年青女子被敌寇掳去了,然而因为当时就被自己游击队所袭击,敌寇慌乱,这个年青女子用了所有的力和方法挣脱出来了,种种方面都可以证明她并没有被污辱;可是当她欢喜得了不得地逃回来的时候,许多人却以另外的眼光看她了,她的父母也忧郁着,而一个族中有地位的老绅士还说了这样的话:这样的女子是应该殉节的……她无辜地被恶待,果然投水死了。……”
但这类事,也同样不会使一些人深思的罢。总之,这样的牺牲,倘若不叫人去寻根究底地引出更深更广的战斗的问题和目标,便要叫人引起一种觉得一切都无谓的厌恶的情绪的。
1943.1-4于丽水和小顺
(作家书屋1944年11月版)
作者冯雪峰
责任编辑：李谷灿 最后更新：2019-12-02 09:4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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