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养肥了再杀”
2019-12-04 11:22:08  来源：原载1940年3月10日《新华日报》  点击：  复制链接

　　有人送了我一只鸡,本可以马上杀掉,吃光,没有什么道理可讲,自然用不着发评论。但送鸡的人就无法吃的很饱,养的鸡当然决不会有肥肥胖胖的富家相。从此也就生出了文章。我的女人说:瘦鸡是不会有油的,若要马上杀掉,就要再买一两斤猪肉来合着才行,否则便不好吃。以我手头的拮据情况说,为吃一只不花钱的鸡,反而要赔出一两块钱来买肉,颇类乎损失,很不合算。于是她提议道:“再喂它一些时候,等养肥了再杀”。我虽然感到这提议有些欠“厚道”,但为了要吃肥肥胖胖的鸡,而又不必赔出买肉的钱,既能吃好的,又不受损失,故未便深责她的主意不正。因此,我便不再开口,照例就算通过。

　　自通过了“养肥再杀的议案后,我无端端一只肥肥胖胖的母鸡之幻影,老是在脑里晃来晃去,而且每天也确实增加了我一种工作,例如:早上要放鸡出去活动,晚上又要请它进笼安息,以及喂食等类的事。尤其令我日感不安的,是伺伏在附近的几条心怀叵测的恶狗,稍稍一大意,他们就向鸡围攻,迫得它丧魂失魄似的大叫乱逃。每逢这紧张场合,必然弄得我愤愤的抢着一根棍,讨伐那些不正义的狗。然后双手把鸡捧了回来,给它一把食,作为压惊。

　　有一次,正当我在对狗举行义战时,被一位朋友碰着了。不知怎的,他立即对我“肃然起敬”起来,先赞我能“伸张正义”,再颂我有“仁慈兼爱”的精神,爱而及于鸡;最后,再三羡叹鸡的“好福气”,居然修得了我这样的一位主人。言下大有自己颇不如鸡之感。本来这位朋友在平日的言行,就有些不三不四,故我对他的这番歌功颂德的议论,开始认为是在开玩笑,后来看他越说越认真,反而使我倒惶恐起来了,似乎自己真有如他所歌颂的那样伟大和光明。然而人们隐藏在内心的阴私,每每表现出来却是伟大,使人见了油然起敬。但阴私终究是阴私,虽然骗得了人们的歌颂,自己总比别人知道的明白。我知道我的讨伐狗,并非为了什么“伸张正义”,简直就是同狗抢食。至于对鸡的爱护备至也决非什么“仁慈兼爱”,兼及畜生,我想我没有这样伟大。真意倒是缘它长得太瘦,企图从它身上多得一点我所要的东西。就是要以它的膏血,来养肥自己。存意是极端的损人利己和残酷,心地并无丝毫光明的影子。鸡如有知,一定要大呼冤枉。因之,我越想越不以朋友的歌颂为然,似乎觉得,他在讽刺我的隐私。于是勃然变色道:

　　“你说的什么话,当我是什么人?”

　　他对我这突然的发作,很出意外,莫知所措的答道：

　　“这话并不坏,你本是公正无私的人哪!”

　　这答复,使我更觉得他有意在骂我,高声吼道：

　　“做了‘食肉寝皮'的事,反插上‘正义’,“仁爱’的旗帜,这就是我的公正无私么?简直是卑污无耻!”

　　他大约已明白了我的意思,以一种卫道者的精神,提高嗓子说：

　　“一切都是命里注定了的,比方:百姓应服官管,穷人为富人效力。鸡是过刀畜生,这是它命里注定了的、不杀不吃,反而不能超生。杀它吃它,倒是对它的栽培。你对他的爱护备至确远比厨子好,难道这不算恩惠么?知恩必报,是人之大义,忘恩负义,则禽兽不如,吃它一点肉,这算得什么!何况这肉是由你的恩惠所生,更何况这是栽培它!这正合于正义与仁爱，你简直不懂做人的道理,天下人如果都像你这样想,那还成什么世界!?”

　　说后,他颇有愤愤不平之概。

　　我于是恍然悟道:这世界的能得存在到现在,原来还有赖于这类的道理。不但要被吃者甘心供献自己的血肉,作为“报恩”的礼品,还要自写招供,认为“死”是对自己的“栽培”,求之不得。这样不但死得瞑目,而且死而感激,做鬼都笑眯眯的。这教义该如何伟大!以此治世,当然天下太平,以此驭人,则人人死而感激。肉食者们的大腹便便,谁曰不宜?“恩惠”与“栽培”之为用,大矣哉!(作者吉光)

责任编辑：李谷灿 最后更新：2019-12-04 11: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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