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摸挲棺材的人们
2019-12-09 16:01:50  来源：原载《野草》第4卷第4、5期  点击：  复制链接

　　曹禺的《北京人》整个的定评如何,我在这里不想去研究它;不过他对于曾家那位老太爷,那样的依恋棺材,把自己的暮年的希望完全寄托在棺材上,因而,不时的摸挲着,年年加工的去油漆着,到了债务累累,亏空逼来,还不肯卖掉,拼死拼活的护着他这一块最后归宿的木头,倒是写的非常刻画,的确可以耐人深省的了。

　　大约人一到晚景,就像秋天经霜的叶子一样,他只有枯黄,谢落等等颓丧的观念,遮障了他的眼睛,生之趣味日渐减退,死的黑影浓重的迷惑着他,对光明既失了信心,那就只能在死上,在长眠的舒服上,盘算着他的心思;这种人,他自己是毫无人生希望可言,而人的世界上也必然的会毫无顾惜的遗弃了他的,这样,他不摸挲棺材还有甚么可干,而想要他振作起来,怕也是不可能的事。

　　摸挲棺材,事实上,就是没有出息的现象。不过,咱们中国人的习俗上,常常有相反的说法,比如分分明明是死,却说是寿终;分分明明的是一具装死人的棺材,却偏偏要叫做寿器,死与寿,刚刚一个对比,如果仔细揣度这种心理,一方面,显然是因怕死而讳言死;另外的,实在就是明知死不可避免,故作达观聊以自慰罢了。

　　记得某年,上海某书坊里,曾摆着一本书,封面上赫然的画着一副朱漆棺材。后来,听见书坊老板说,这本书销路极为不佳,就是因为这个棺材画坏了。我当时曾向老板笑了笑说道:许多人拚命的往棺材缝里钻,但看着一个画的棺材却觉着晦气,这倒有点不可解,如果把封面上写上个大“寿”字,或者把棺材二字,写成“官”,“材”,尽管里边讲的全是钻棺材的事,也许会利市百倍的。

　　不过,话虽是这样讲,怕看棺材与迷恋棺材并不是两回事,正因为怕看棺材,所以才有不少的人,如曾家老太爷那样,眼睛虽然已经昏花了—一甚至于闭着眼睛,还是两手在棺材上摸挲着吧。

　　棺材与坟墓不同,有摸挲棺材的人,而没有摸挲坟墓的人,就在于棺材更靠身边一些,更容易使这种衰颓的人们觉到对自的亲近,敢摸挲棺材却不一定敢自掘坟墓,而且战哆嗦的已经站在棺材旁边的人,他也就失掉了自掘坟墓的勇气,没有力量自掘坟墓了;棺材是一个神秘的宝奁,无形中有一只巴掌从里边伸出来,把那大限来临的人,慢慢的,慢慢的,拖着,一直到拖进去完结。

　　古时候常有舆櫬作战的故事,比如三国演义上就有庞德抬着棺材与关羽打仗的描写,在表面上看,好似坚决万分,其实骨子里是早就自馁了,有人说,这种生意经根本就是蚀本卖买,打败了自己钻进去;如果胜了,也损失一口棺材,无怪乎水淹七军,庞德从落汤鸡变成了掉头鬼了。

　　是的,我也这样相信着,虚夸的坚决,挂在牙龈上的勇气如果在内心里没有真正的自信,这种坚决与勇气,必然的像蛋壳样,外边梆硬,而里边还是稀轻的流汁哩;你能说庞德是有必生的决心吗?你能说他抬出棺材来,就能掩盖了他心头的怯懦,和失了自信的夸张吗?

　　自然有人会替他辩护,以为摸挲棺材比摸挲着剑把好一点,摸挲棺材终还知道自己必然的运命;而摸挲剑把的就是到死还忘不了穷极凶狠。在这方面,我实在不能够替他们作一个心理分析的比较,但我知道,摸挲剑把的人,在他穷极凶狠的另一面,有时还免不了抚剑长叹的伤感,能有伤感,就还有生之恋意,而摸挲棺材的人,他所打的算盘,就是胜败存亡,都是人家的,既与自己无份,而自己也就只有向着棺材瞪眼,因为有着这样聪明的见解,所以连伤感也失掉了,生与死在他心里,不但失掉了凭借,而且失掉了威胁,那就只能成为无灵性的废物了—然而,这种无灵性的,却客观的给社会增加了多少罪恶呵!

　　摸挲棺材的人毫无问题的是悲观主义的顶点,迟暮中的衰颓者。悲观主义达到了最高度,他连悲观也没有,衰颓到极衰颓时,他连衰颓的喟声也叹不出了,这样,他只有麻木,麻木是悲观与衰颓的最高的表征。

　　如今,中华民族在抗战中获取复兴的时候,我想,像曾老太爷这种人,该早在抗战初期,就已经被送进了棺材,使他无须再在棺材边缘上摸挲了,而像庞德这样伪装的吉诃德爷,也大约不会表现他那种抬着棺材决战的傻像了,就个人说,就整个中华民族说,都还有只要民族生存,即使把棺材卖掉也不在意的精神,不过,留一个曾老太爷的绘像,留一个庞德的图影,给我们看看没出息,假坚强的标本,也不无警惕之意吧。

　　不过,话再说回头来,即使有少数个人,还有着望到棺材出神,想要摸挲一下子的劣根性,那我到要为他颂祷,祝福他赶快钻进去吧;因为,衰颓的钻进棺材里去,倒可以给有生之活力的留出了不少的空间来;横竖世界不会被他带进去,相反的,只有他干脆的进去之后,世界才愈显出他的活力来的。

　　(1942年9月1日出版)

责任编辑：李谷灿 最后更新：2019-12-09 16:0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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