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杀人方法种种
2019-12-10 15:31:55 来源：选自《骨鲠集》 点击： 复制链接
有人说,人类历史是一部“相斫书”,这是不错的。我们翻开二十四史来看,真正太平的日子是很少的;就真正太平盛世,也不过是没有大规模的屠杀而已,所谓“死刑”,就一天没有废止过。同时因为人类比其他动物聪明,所以自相残杀的方法,也来得巧妙而繁多。现在且不谈杀人盈野,流血成河的大规模的屠杀,而就平时人杀人的种种奇妙而繁多的方法来谈谈。
外国史我不熟悉,单就中国史讲。中国古代有所谓“五刑”,最末一条就是“大辟”,大辟者杀头也。后又加上“腰斩”,腰斩者以铁钺拦腰切断也(据周礼注)。这就是人类的聪明处,因为领颈至细也,腰肢至软也,杀之斩之,便是俗语所谓“得其要领”。至于被杀被斩的人的苦痛究竟如何,活着的人是无法知道的。据传说,头被快刀切下时,如清风过岭一般的愉快,确否无从知道。腰斩似乎更苦痛。秦朝的李丞相,因为一朝失去了政权,汉朝杨恽先生,为了失去官爵,在一封信里发点牢骚,便都亲尝了腰斩的况味,不过他们好像一下子就死了的,没有什么传说流传下来。记得清朝有一桩科场舞弊案,那位主试者也被腰斩,据说被斩后不曾立刻断气,还能用他的指头蘸着血写一“冤”字,不过他也没有说明苦痛到怎样程度,而且这记事见于“小说家者流”的笔墨中,眼前没有这本书,我也仅凭记忆,不能据为信史。总之,大辟与腰斩,同样是死刑,而腰斩比较更惨酷些。
杀与斩之外,还有“活埋”。考之历史,这一种方法似乎是从“殉葬”蜕变出来的。你读过诗经里的《黄鸟》篇吗?那位无名诗人眼看三位“子车先生”被人家活生生推下土圹里去,便发出哀鸣道：
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但是,人和人的苦痛是不容易相通的,尽管有人觉得“惴惴其栗”,也有人在鉴赏这种较灵活的苦痛,而满足他的快乐,于是那些暴虐的君主,残忍的武将,就从此得到启示,发明活埋的方法了。古代战争时成批俘虏被活埋,是常有的事;秦皇帝坑儒,也是一桩赫赫有名的故事;其他在“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一些不幸的人,被静悄悄的活埋地下的,古往今来,更不知有多少。
活埋虽然是杀人方法之一,但没有规定为刑罚的一种,而“剥皮”却曾被定为刑罚之一,创造者是明朝的太祖高皇帝。明太祖在各府州县卫官署的左面特立土地庙,以为惩治贪官污吏时施行剥皮刑罚的场所,称为皮场庙。但也有人考证,元世祖抄没阿合马的家产时,曾抄出人皮一张,又把阿合马的儿子阿散剥了皮,所以剥皮之法,传自蒙古,并非国粹,这且不去管他;总把剥皮明定为刑法之一的是明太祖,不是什么元世祖。后来永乐皇帝曾依照家传国法剥了那忠于建文帝的景清的皮。至于剥皮的方法,鲁迅曾从《蜀龟鉴》里抄下那一条：
剥皮者,从头至尻,一缕裂之,张于前,如鸟展翅,率逾日始绝。有即毙者,行刑之人坐死。
不过这种剥皮方法不是官定的,鲁迅称之为“流贼式”。还有一条从屈大均的《安龙逸史》里钞下来的,是孙可望受永历帝封为秦王时,杀了陈邦传父子,御史李如月弹劾他“擅杀勋将,无人臣礼”,给他的党徒张应科知道了,就去报告他,他便叫张应科把李如月剥皮示众。这一种剥皮法,便是官式的了：
可望得应科报,即令应科杀如月,剥皮示众。俄缚如月朝门,有负石灰一筐,稻草一捆,置于其前。如月问“如何用此”?其人曰,“是揎你的草”!如月叱曰,“瞎奴!此株株是文章、节节是忠肠也”!既而应科立左角门阶,捧可望令旨,喝如月跪。如月叱曰,“我是朝廷命官,岂跪贼令”!乃步至中门,向阙再拜。……应科促令仆地,剖脊,及臀,如月大呼曰,“死得快活,浑身清凉”!又呼可望名,大骂不绝。及断至手足,转前胸,犹微声恨骂;至颈绝而死。随以灰渍之,纫以线,后乃入草,移北城门通衢阁上,悬之。
剥皮之外,还有一种“烹”的方法,俗语叫做“上油锅煎”,或称“油炸”,也是古已有之的,刘邦的老太爷就几乎要被项羽如法炮制了的。远古的且不说,近古的则如明朝的永乐皇帝打到南京时,便“烹”过几位忠于建文帝的臣子。汪有典的《史外》里描写烹铁铉的情形说:
公(指铁铉)拥残兵在淮南,为人执以献,缚至,背立廷中,令一顾不可得,割其耳鼻,竟不肯顾,燕其肉纳口中,问甘否,公厉声曰:忠臣义士肉何不甘!遂磔之舁大镬燕油数斛,投其尸,顷刻成煤灰。导尸使北面,展转向外,内侍用铁棒挟持之,使正对,笑曰:尔今亦朝我耶?语未毕,油沸起丈余,内侍手糜烂,弃棒走,尸仍反背如故。
这段记事,当然有点夸张,据常识来判断,人下了油锅以后,哪里还会倔强挣扎呢?不过当时鉴赏这一类酷刑的,不免大有人在,因此口耳相传,到文人的笔下,更写得有声有色了。
明朝亡后,异族入主中国,那些“活埋”“剥皮”“油炸”等等方法,倒没有很认真的替我们保存下来,然而古已有之的“凌迟的刑罚,是到清末才废止了的。凌迟者,先把人的手足斩去,最后才把喉管割断。据陆游的考证,“五季多故,始于法外特置凌迟条”。宋朝熙宁、元丰间,朋党倾轧,诏狱繁兴,一些被认为口语狂悖的,便都用凌迟的方法来惩戒,从此凌迟就不是“法外特置”的条文了,一直到了清末。
此外还有所谓“车裂”的一种方法,是把人的四肢和头颈、都系了绳子,又把绳子分别系在牛车上,只要加上一鞭,五头牛分头跑去,就把人的肢体分开了,所以小说家称之为“五牛分尸”云。这方法也是很古的,有名的商鞅先生,他的身体就是这样被分裂了的。不过此法流传并不久远,姑在不论之列。至于剖腹挖心之类,自从比干先生躬受此酷刑以来,一直到满清末年,还有张文样、徐锡麟,那是公然见于文告,形之奏牍的,其他更有烧死、钉死等种种方法,名目繁多,不及细述。但究竟因为人类社会是在进化中的,所以腰斩、活埋、剥皮、凌迟等等现在早已废止;就我们中国来说,执行死刑的方法只规定绞和枪毙两种。然而活埋、剥皮之法,我们的敌人即所谓“倭寇”也者,还在那里使用—有《日寇暴行实录》为证。
夫杀人之目的,不外乎两者:一则夺去被杀者的生命;一则以“死之恐怖”儆戒后来。而所以要用种种下劣凶残的方法者,也无非要使“死之恐怖”的程度增加,或发泄其以杀人为快乐的变态性欲而已。然而我们考查历史,以“死之恐怖”儆戒后来,其效力实在是很微的。因此,有人便这样说:“人们的苦痛是不容易相通的。因为不易相通,杀人者便以杀人为唯一要道,甚至于还当作快乐。然而也因为不容易相通,所以杀人者所显示的死之恐怖’,仍然不能够儆戒后来,使人民永远变作牛马。历史上所记的关于改革的事,总是先仆后继者,大部分自然是由于公义,但人们未经‘死之恐怖’则不容易为死之恐怖所慑,我以为也是个很大的原因”。这种看法自然是对的。所以我们的古代哲人李耳先生曾说过“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话;孟轲先生替封建诸侯设计如何能够“王天下”,也劝他们首先要“不嗜杀人”。惜乎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从来那些暴君、酷吏以至跋扈军人,总以杀人为唯一要道,甚至于还当作快乐,被杀者固然牺牲了,杀人者也往往因为手段过于残酷,自己也同归毁灭。这是历史的悲剧,但不知何时可以闭幕。
谨案:不佞略读史书,罔知大势,意以为活埋这一方法,现不会有人主张采用,而且不应该采用了,然而竟有人做文章,说“秦始皇何曾坑儒”,他所坑的只是些乱党反动分子,“乱党反动分子不坑,那还有国家纪纲吗”?可见活埋这一种方法,到现在还是有人主张应该采用的。时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上距秦皇帝坑儒之年,盖已二千一百五十有三载矣!
(文献出版社1942年9月版)
作者宋云彬
责任编辑：李谷灿 最后更新：2019-12-10 15:3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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