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已经出满两年了。
这在旁人看来也许是极平凡的小事,无足重轻的,但我自己却觉得应该有所表示,有所祝贺,至少是应该说几句话。
因此我就写这篇短文。
这当然也是不识时务之举,因为咱们中国人,一向是爱以伟大自居,喜欢打肿了脸充胖子,虽则自己是如何的渺小却也同样会自我陶醉的想道:“无论如何,总算也是伟大国民的一份子呀!”
但《野草》同人并没有这种本领,两年来只是默默无闻的编点杂志,写点杂文,出点丛书,虽则有几位也很有一些结实的作品,创办人之一底夏衍先生的剧作和其他一部分劳作。在贫瘠的中国文坛上,尤其足以自豪和使朋友们增光,可是究竟还没有标出什么“伟大作品”的金字招牌;因此,要给那些高雅之士所冷笑,所轻视,实在便是非常自然的。
难怪有人指责《野草》的态度过于消极,《野草》同人的进步过于迂缓了。
进步太慢也许是事实,《野草》同人并不想否认,因为在咱们中国,过了一年或者甚至过了几年几十年,只要不是走一步退两步,多少有一点儿进展,只要不是尽管往后开倒车,不要老是背着一块尘封了千百年的旧招牌,老打着圈子,而能够前进一尺或一寸,已经很可感谢和使人兴奋了;以《野草》同人的微薄力量,自然更不敢存什么奢望。
不过如把“消极”这一顶帽子奉送过来,却是要敬谢不恭,万万不敢接受,情愿双手璧还的,因为《野草》同人都认为需要说话才说,需要写文章才写,应该讽刺才讽刺,应该抨击才抨击,而且不光是揭发,暴露;指摘;同时也歌颂,赞扬,欢欣和鼓舞……而所有说的写的,讽刺的抨击的,揭发的暴露的,都断无私人的恩怨好恶和喜怒哀乐羼杂其间,决不致混淆黑白,颠倒是非,虽未必都是百分之百的“绝对真理”,但总不失为合乎“人性的要求和光明磊落的呼声,说得小一点,对个人有益,说得大一点,则对国家民族以至全世界全人类,也何尝不是有利呢?
就是不说得这样冠冕堂皇,《野草》并不消极却总是铁的事实,只要不是瞎了眼,或别有“慧心”,那是任谁也可证明的。
而竟有人指责《野草》的态度过于消极。这种人其实还不只是以“高雅”当肉麻,把“积极”做招牌的骗子,却简直是造谣和诬蔑的专家。
固然,只要看到一边在严肃地战斗,在痛苦地受难,而另一边却仍然是荒淫无耻,《野草》同人即不免痛心疾首,要写作,要说话要警戒朋友,要刺激大家,不愿麻痹,更不愿在民族的危机和社会的宿疾前强颜欢笑,自欺欺人,却要把任何的丑和憎留下痕迹,不让它随时消灭,不让恶徒们太便宜的享受清福。但人究竟只是人;不能老是在一种情绪之中永远持续下去,即是最伟大的战士,在痛恨之余,往往也难免悲痛袭来,深沉而且固执,有时甚至也会沉没在空虚和寂寞中,澈骨地感到人世的荒凉,而怆然有怀,不能自己,但这决不是战败者的心理,决不是悲观消极的表现。
我自己因为生性躁烈,实在不能压抑自己的憎恨,按捺自己的愤慨,往往控制不住,立时发作,而暴跳如雷,赤膊上阵,撕开喉咙大声痛骂,大声呼吁;但愤怒一沉下去,也往往更其感到空虚,觉得寂寞,尤其是在受了自称“朋友”者的冷箭和欺骗以后,更不禁悲从中来,觉得诚如阿尔志跋绥夫所写的工人绥惠略夫所说,这世界也许实在是一片黑暗,到处都是冷酷与残忍。欺诈与荒唐,根本没有什么正义与公道,温暖和同情,甚至怀疑我们所追求的光明,也无非只像同一作家写的妓女赛世加所渴望的“幸福”一样,恐怕所能得到的也是极其有限,极其可怜。可是,这些只是一时的阴暗,一些在心头上一掠即过的黑影,决不会滞留多久,而且阴影一掠过,自己的心境也反而更其清明,更其光彩,更其开朗,更其高远,充满着幸福和欢乐的预感,而益增奋斗的决心和勇气。
我想任何写文章的人都更富于生之欲望,爱之执着,要比一般人更为积极,更为乐观,不然连在这个龌龊的人世和这浅隘的空气里活下去也已很难,更哪里还有勇气开口,还有心情动笔呢。
其实连阿尔志跋绥夫似的作家,我以为也并不是完全虚无和悲观。绥惠略夫看到悲惨的事情也会心痛,并不真是什么铁石心肠似的毫不动容,而且他的憎也还是由于爱,他的冷酷也还是由于热情,不过因为多次的折磨,陷入病态的泥淖中去罢了。至于和他恰恰相反的大学生亚藉洛夫,那更是渴求光明和进步,宁愿牺牲和敢于搏斗的一个人物,他确是把自己当作沃肥,那会“迸出新生活的萌芽来”的土地的肥料,而英勇地死掉的。他虽然不能代表阿尔志跋缓夫的思想,可是要说对这牺牲者,毫无同情,却也不见得。
《野草》同人自然并不是亚藉洛夫,但也是把自己的血汗一点一滴地浇漓野草,灌溉野草,使其繁殖,使其蓬勃,却并不让其胡乱生长,阻挠走路的人,而是把它烧成灰,做成肥料,肥沃那可以进出新芽来的土地;虽则这肥料比不上老牌“卜内门”或者其他名贵的肥田粉,但总该是“聊胜于无”的罢。
两年来的《野草》,也确是证明这点,也确是没有阻碍什么,却反而给愿意耕耘的人开辟了一片新的园地,纵然这园地实在还是狭窄得很。
有些人在抗战前本是预言战端一启,就难免天昏地黑,日夜不分,仿佛快到世界的末日似的,但炮声一响,就又忽然完全改变了论调,似乎所有一切的一切,确是一日千里的在突飞,在猛进,一下子什么弊端都已革除,什么渣滓都已肃清,因此对不会粉饰,不愿说谎,和造谣侮蔑尤其势不两立的《野草》,自然要感觉头痛,至少要把它看成多余的赞物,忍不住大声疾呼的加以声讨和明枪暗箭的袭击起来了。
所以,《野草》两年来无日不在狂风暴雨中,《野草》同人也无日不在忧苦患难中,是毫不足怪的。
而《野草》依然健在,《野草》同人也依然健壮,回顾过去,虽然不胜其感慨,但今天,总是高兴的成份居多。
但《野草》同人决不是容易满足的人,虽然自己灌溉的只是几根野草,所肥沃的只是一方狭窄的园地,但对于参天的乔木和馥郁的名花,其渴慕之切与期待之股,却也并不比高雅之士们来得落后,纵然自己的力量只能编点杂志,写点杂文,印点丛书,却比所谓高雅之士们更其盼望伟大的作品产生,巴不得有什么不可一世的杰构,马上在这荒凉寂寞的文苑中出现;不过也更不愿因为空想伟大作品的产生,而听任目前的园地荒芜。
是的,《野草》已经出满了二年。在这两年中,国际国内的变化确实是很大的。就说史达林格拉的防守战也已超过一百天了;用战士们血汗换来的成果,当然是很可宝贵,而这可宝贵的成果,就是把人类更向光明和自由推进一步。但我们决不可忘了在法西斯蒂统治下的暴政,也不可忽视即在非沦陷区,至今也还到处存在着饥馑,疫疠、迫害、流亡、至今还听得到把婴儿殉葬和剖开婴儿肚子装私贷的惨痛故事,还看得见人吃人的残酷现象,还使人感到非人间的阴森,在这种血汗的环境中,就是野草也是不易萌芽,不易生长,往往初出土壤就会窒息而死,无声无息地枯萎下去。因此指出这些黑暗的内幕,予以最无情的抨击和最严正的指摘,无论如何不能算是落伍或过时,不能算是消极和悲观;因此我深信《野草》仍将本着原来的方针,依着一贯的作风,继续奋斗下去,这二年来的努力不过是开端的开端而已。
两年的时间实在很短,在人类的历史上简直不算什么,《野草》同人所得的收获,在浩瀚广博的文化之海中,更只是“沦海一粟”,渺不足道,因此《野草》同人自然应该加倍地努力,人家固然是这样的期望,自己更要这样的鞭策自己。
前途是辽远的,而且也昏暗,但是不要怕,在无畏者的面前就有路……
有岛武郎在《与幼小者》中,曾经这样热情地勖勉自己的儿女;而我们,亲爱的朋友们!在文化事业上也是只有两周岁的稚龄,实在也还只是需要大家来提携和扶持的小儿女,前途也还是昏黑而且辽远,但我们决不应灰心,动摇,更不应有所顾虑,有所恐惧,我们应做一个真正言行一致的大无畏者,大踏步地举起已经跨出的步子,沿着已经开辟了的道路走去—当然这条路只是羊肠小道,须得提心吊胆的转湾抹角,但总是一条有希望的可以通到光明之彼岸的道路。
我自己并非《野草》的编辑,根本没有什么野草社”,自然也不是什么社员,所以敢于自称为《野草》同人,居然站在《野草》同人的立场说话者,无非是由于曾经陆续投过一点稿子,也经常读读每期新出的《野草》,实在很僭越的。但我以为凡是《野草》的编者,作者,读者,甚至只要是表同情的人们,都可以称为“同人”,范围倒不一定限制得那么严格,把界限划分得那么清楚,把天地设得那么狭窄;因此自己因为过于爱《野草》因为不满足于仅仅做一个《野草》之友,而竟以“同人”之一自居,希望紧紧地追随《野草》诸君子之后,大胆说话,认真写作,也许不会被笑为“高攀”,被目为“狂妄”的罢。
一般写作者往往有在深夜解剖自己的心,压榨自己的血的习惯,我自己也难以免俗。因此,我这篇短文也是写于深夜,本来很快地就可完成,但《野草》的二周年这回平凡的事,竟使自己这样的激动,这样的感奋,以致写完后抬头一望,纸窗外已经透露出鱼肚色来;于是我就欢快地掷下了笔,起身到近郊去,踏在清晨的露水上,坐在芬芳的泥土上,亲切注视正在晨风中欣欣向荣的,鲜嫩晶莹的野草,深深地凝望逐渐伸展开去的,一直伸向太阳去的那条野草之路。
啊,我实在是怎样的想为《野草》歌颂,想为亲爱的朋友们祝福!……
十一月,十九日清晨,柳州河南。
(1942年12月1日出版)
作者何家槐
责任编辑:李谷灿 最后更新:2019-12-15 16:4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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