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友谊
2019-12-17 16:41:54  来源：选自《南方》，远东书局1942年9月初版  点击：  复制链接

　　宇宙间的一切有生的无生的东西,先天的都有一种聚群而居的本性。星星们都是喜欢集合在天上,宁肯拥挤不堪,也没有个愿意落到地上来的,河流为了会合在一起,无论什么力量都不能阻止它的流向大海去的行程。泥土永远是凝聚在一块,你把粒泥土望空抛去,它到底还是要重回到它的兄弟们的怀抱里，金、银、铜、铁、锡、……无论那一种矿物,很少说是只有一两颗突然在山地里出现的,——被发现往往就总是矿苗茂盛的矿层。你曾看见过仅只一株孤独的从地上茁长出来的花草么?要就是没有树木,我看见有树木的地方往往多是一座稠密的丛林。就是山罢,也极少有孤单地呆立在原野上的,它们都喜欢手拉手地站着或者是头枕着头地躺卧着,一个连着一个,永远不肯分开。黎明时麻雀是成群地聒噪着的,薄暗时那些白羽的鹤和黑羽的鸦,总是结队归巢,投宿在深林里。水族也是聚集而居的,我幼时常到沼地里去捉鱼捕虾,摸索到一个当作它们的家庭的洞穴的时候,每每能够把它们成群的抓了出来,至于蜜蜂和蚂蚁,如大家所熟知,它们过着一种像现代化的军队一样组织严密的生活。如果细细观察起畜牲们来,我们也可以发现它们是有一种对于群的热切的渴想的;我幼小时候饲养鸡鸭和鹅等几种家禽,如果只养一只雏鸡,雏鸭,或雏鹅,它是难得长大成种的,一定要每种饲养几只,它们才欣欣然有生趣,这大概是由于它们感到离群的寂寞和烦恼,痛不欲生的罢?!后来我被派去牧羊,在把一只羔羊从它的伙伴们隔绝起来的时候,它往往是情不自禁地咩咩地呜咽起来。牛和马也是一样,只要一天时间没有看见伴侣,它就害起相思病来,这时候你就可以看见它的眼睛里饱含着柔滑湿润的泪水了。我们人类比宇宙所有一切万物和所有一切生灵自然是秉有更多的这种爱好群居的本性,我们看见有人们的巢穴,那就多半是鱗次栉比、构成一个城镇或乡村,极少能够看见一间孤屋座落在僻远的荒山野岭间或在不毛的沙漠上。

　　我们到世界上来,而且要在世界上活着,我们就不能逃避和同类的关涉,要像那个架着一叶扁舟飘流到荒岛上去过独居生活的鲁滨逊一样,梦想着离开同类过和人群绝交的生活,在现世界里是不可能的了。我们也很难想像得出在这动乱的世界里,能够存在陶潜用他那梦的笔和幻想的色彩描绘出来的那种桃花源头的境界,我们是人,就一定得住在人间。

　　人和人在彼此接近,互相关涉的过程中间,爱情便自然而然的产生了。正如石头和石头相碰击,火星便从此飘了出来一样，世间没有两样东西摩擦起来不发生热力的,也没有两个人接近而不发生爱情的,现在,我把人间的爱情分为亲戚爱,朋友爱,异性愛,同志爱等几类,并且试着评骘它们的价值。

　　西塞罗借着一个以有过光荣的友谊出名的有智慧的贤者赖里乌斯底嘴,说过这样的话:“友谊胜过亲戚的关系,因为亲戚可以是没有感情的,而友谊则决不能没有,友谊而没有感情便不成其为友谊,而亲戚没有感情却依然还是亲戚。”这聊聊几句话,已经把亲戚和友谊的贵贱判定了,好像一支天秤定出了它们的孰为轻重一样。我以为亲戚即许是有情感的,那也是从那种先天的血缘的关系派生出的,而友谊却是自然发生的,所以朋友爱就要比亲戚爱崇高而伟大。至于异性爱呢?我觉得它常常总是和那种原始的,动物的,兽类的,肉体的欲望牵连着,不能分开的;甚至觉得它是和猥狎亵渎混在一道的,想到这个地方,我就从心底轻视了这种情感。友谊爱则大不相同,纯真的朋友爱,完全是自然流露的,因此,如果朋友爱和异性爱像两件东西一样同被摆设在个商店的货橱里面,我情愿以高价买到朋友爱,誓死也不给异性爱以一个较高的价钱。至于同志爱呢,如果我们把它拿来和朋友爱较量一下,我们也会知道它的重量远不及朋友爱的。同志爱是在两个有着共同的希望,共同的信仰,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事业,大家都在向着一个目的走去的灵魂之间发生并且存在的,这是一种很崇高很伟大的情感。但是,朋友爱也能够包孕这种感情;能够成为朋友,首先就必得是同志的,所以朋友爱里面就着同志爱,而且是在同志爱上搀上了许多由于有着共同的气质,共同的趣味而来的感情的沙粒,羼进了许多由于有着共同的癖性,共同的嗜好而来的感情的水分揉合而成的,相反的,是同志就不一定能够成为朋友,因此,只有同志爱被包含在朋友爱里面,同志爱却不能把朋友爱置在自己的躯壳内的,有如口腔和舌头一样,舌头被含在口腔里面,而且成为构成口腔的一部分,口腔除了舌头之外,还有牙齿和别的东西,它比舌头要复杂而庞大,因此,我以为友谊在人类所有各种爱情里面,是最崇高最伟大最神圣的一种。

　　西塞罗本来说“除了智慧之外,友谊要算创造者所赐与人类的最好的东西了”的,但是,后来他终于修正过来说“友谊是创造者所赐与我们的最好的最可乐的恩惠”了。他甚至这样地说“以为人生可以不要友谊,这简直是从宇宙里摘去太阳!”可见他对友谊估价之高了。

　　我尽在噜哩噜苏的述说友谊如何的崇高,如何的伟大,如何的神圣;但是,它到底有些什么好处呢?西塞罗说:“友谊有许多并很大的利益,所以友谊当然比一切要有力量,能以希望之光射入前途,能鼓舞人的志气不致堕落。并且,一个真正的朋友就等于是自己的一种影子。所以朋友不在面前,也等于是在面前;虽然穷,也等于富;虽然弱,也等于强;更难说的是虽然死了,也等于是活;因为人虽死了,朋友还敬重他忆念他,他在朋友的记忆中还荣耀的活着,所以死者固然是幸福,生者亦有可称赞的生活。”这可以说是把友谊于人生的好处发挥得极其淋漓尽致的了。不过,在说了这一段话之后,他立刻又郑重地说明一点,即是说明并不是由于计算友谊能有多少利益然后才需要友谊的,他以为若是以为友谊的动机是由于一已的有所需求,那实在是把友谊太看得低贱了,因为友谊的价值不在利益,而在情感本身,使我们愉快的不是由朋友所得到的物质的利益,而该是朋友的爱。为了缺乏什么而去结交朋友,那是不对的。而且,实际上怀着一颗利欲的心去找寻友谊,也决不会得到友谊。因为这样的人,一定都是穷人,弱者,不幸者,而他们所要缔交的,也一定都是富人强者,幸运者。然而世间的富人,强者,幸运者,有谁愿意和那些可怜的穷人,弱者,不幸者往来过从的呢?

　　友谊如果是建立在利益关系上面,当这种作为基础的利益关系消灭了时,建筑其上的这种友谊也就崩溃了。所以,我们可以达到这样的一个结论:为了要从友谊获得利益而去寻找友谊,是决不会得到友谊的,而且建立在利益关系上面的友谊,也决不能稳牢,决不能长久不会圳倒。

　　那么,让我们为爱而爱罢,请想一想,我们每个人都爱自已,为的是什么呢?是不是为了要从我们自己身上得到一些什么利益呢?我想不是的,只是出于本能,为爱自己而爱自己罢了,而这样的爱是永久的,可以一直维持到死亡之日为止。如果我们要使友谊能够维持长久,那么,请将这种情感放到朋友身上去罢,不要因为要向他索取些什么而爱他,只是为爱他而爱他,这样友谊才水远不会破裂和灭绝。否则,“真正的朋友就永远得不到,因为真的朋友即是自己的化身。”西塞罗如是说。

　　然而,我们爱朋友要达到什么程度才算适宜呢?西塞罗说,通常有三种见解,第一种是“我们要爱朋友和爱自己一样”;第二种是“我们要爱朋友如朋友爱我们一般”;第三种是我们对待朋友要像朋友对待他自己一般”。他说这三种见解他都不赞成。—“我们要爱朋友如爱自己一般”,这是不对的,因为有许多事我们为朋友做,而从不为自己做。第二种见解以为我们要爱朋友如朋友爱我们一般”,把友谊限制为交换服务与交换情感了,这一定要把友谊做到锱铢必较,而求其出入相抵。最坏的是第三种见解“我们对待朋友要像朋友对待他自己一样”,因为有些人的态度是消极的,或是灰心上进的,朋友待他不该像他自己的那种态度,而应该竭力鼓动他的朋友的失望的心,使其鼓起更活跃的希望,发生更好的思想。这是西塞罗的意见。在我看来呢,这些见解确是貌似正确实则非常误的。第一种“我们爱朋友如爱自己一般”或者第三种“我们对待朋友要像朋友对待他自已一样”,那么,我们自杀,是否也要朋友跟着自杀?!朋友自杀,我们是否也要跟着自杀呢?!至于第二种“我们要爱朋友如朋友爱我们一般”,这就确乎是一种把友谊当做贸易的市侩的见解了。这三种见解西塞罗都不以为然。于是,他自己又定出一种见解:“朋友的品格如其是纯洁无疵的,彼此一切的意向便都该调谐致,没有例外;即或朋友的意念有时不大名誉,或与其性命名誉有关,我们也要从权通融帮助他,但以不致身败名裂为限。”

　　其实,如果我们从这个见解出发,势必达到助纣为虐的地步,那末,我们将因为友谊而同受埋葬了。我觉得在友谊上我们应该确信并永守这个见解,即是“我们爱朋友应像爱朋友一样”,也就是说我们爱朋友应该是无所不至的,但也并不是没有限度。

　　赖里乌斯对于朋友的爱,其一往情深真使我们难于置信,他一生唯一的挚友斯皮奇欧的死,没有使他怎样悲伤,人家奇怪起来,向他询问所以,他说普通一般人因丧失朋友而悲怆的那种错误,他是没有的;因为斯奇皮欧死了不会受罪,只是苦了赖里乌斯他自己,而为了自己的苦楚而十分悲伤,那简直是表示不是爱朋友,而是爱自己了;由这老哲人的口中告白出来的对于友谊的真挚,真使我们吃惊,甚至使我们的心灵因之而颤栗啊!我们国度里传诵的那个有着重枣脸美长须的英雄,和另外两个英雄结拜的故事,他们“不愿同月同日生,但愿同月同日死”的盟誓,也是使我们惊心动魄的,那种纯真的友谊也真可以永垂不朽,与天地同在。所以那位重枣脸的英雄底偶像至今还被民间当作一个代表“义”的神祗供奉着。

　　在现世里,那种崇高而伟大的友谊,恐怕已经没有存在了吧,我们简直不能再看到了。我们今日看到的那种友谊,大抵都已失去了它原来的意义,简直不能目为友谊了。人们结交朋友完全是希望从朋友那里得一些什么利益,如果彼此不能供给一些微利的时候,立刻就会变成不相认识的路人,偶然在路上碰到的时候,就连点头的礼节也不屑做了。我们也可以随处见到两个原是很好的朋友,因为权利的争逐,结下不解的冤怨,倾刻变成了互相攻讦的仇敌。至于更甚的陷害朋友坑葬朋友的罪行,也是充耳可闻的。

　　虚伪,自私,谄佞,狡滑这些有害的蝗虫,已经蚀尽了纯真的友谊的秧苗。人们看见朋友的幸福便贪馋地去抢吃,看见朋友被苦难的重担,压着不能喘息,却不肯代替担戴一些,以减轻朋友的负累。他们只知共享,而不知分担。那种伪膺的朋友,经不起患难的试验,在患难的考试下,他们的友谊只能缴送白卷,结果得到的是零分。

　　我以为这种虚伪的,假冒的友谊,是从这种腐败的社会上面萌发出来的,如果一旦这种土壤崩坏了,这种莠种的友谊的秧苗就会枯死,就会永远绝灭了。并且我很坚确的相信,将来会有个新的社会,它好像一块丰腴的土壤,那种伟大而崇高,纯真而圣洁的友谊,将密茂地发生出来,像迎春花一样开遍春天的原野和山间。像秋天的禾稻一样,结出多穗的丰实,那时人类将有个丰饶的收获,伟大而崇高,洁白而无私的友谊,将储满在人民心灵的谷仓中。

　　我们等待着这个收获的季节,但是最重要的还是我们不要忘记耕耘!（作者严杰人）

责任编辑：李谷灿 最后更新：2019-12-17 16:4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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