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一年容易又秋风
2019-12-21 11:33:37 来源：原载《野草》第5卷第1期,1942年12月1日出版 点击： 复制链接
一年容易又秋风,酷热的暑夏,总算是过去了,晒焦了的皮肤,和臭虫咬,蚊子伤的斑疤,虽然还点点的存在着,让我以回忆的感伤来摸弄这些创痕;但,酷热总有过去的时候,似乎可以自慰。于是秋来了,而秋也并不顶好受,且不说“九月衣裳未剪裁”;冷雨扫在身上,使人想到酷寒,又何尝不可怕呢?又加秋风秋雨,带着一曲凄凉的情调,连秋虫都战抖了,而况人的心弦,是正被时序的万华林的弓子所拉动着呢?人有感情,就会被了外界激动而起反应。人不是雕塑;不能无动于衷。我常想最好是雕塑,但又要作为活生生的生人,这两者不能调和,那就只能耐住骚动,作为人而看着那些无动于衷的雕塑的存在,——这是欣赏,而不是艳羡。——所以,秋来了,后有别的,只是再咬紧一下牙齿罢了。
家槐兄从柳州来,与他在桂林的聚合,又是一年了。记得还是去年双十节左右,也是秋风起时,我们曾饮过美酒,吃过川菜;躲飞机,卧在防空洞口草坪上,谈人生,谈写作,一直谈到恋爱与做人。他说我并不有中年人的世故与心情。我说,还预备再年青的过几十年下去,让斑白头发自己去衰老好了。转眼,又是一年,又是秋风来时,他也来了。幸喜两个人谁都也没有秋意,没有感伤,一秋自然还在使劲的拉动着他的弓子!—握手,暖煦煦的,似秋阳轻晒着的一般的温意,谁都没曾减少了热力,虽然经过了一个夏天,还和去年一样,这是两个人同样的道慰着的。
同去访秦似兄,谈起《野草》,大家都算计了一下时间从创刊到现在不觉得已经两年了,家槐兄恳切的称许着似兄支持这一刊物的毅力,而尤其对那一贯的作风的保持,他说是多么可喜可爱的。是的,有一分热,放一分光,腐草化莹,虽然不过是一种传说;然而,这一束碧新色的叶儿,它不会腐,它却放着莹光,小虽小,它有着它的热力的。而况,叶绿体是会消化了吸取的炭气,而呼出了氧气;一个有修养的园艺者,他不只为了花开,他也为了叶子的成长,至于叶子的多寡,长短,可以放散多少氧气,盖不须计论,这又是但求耕耘,不问收获了。秦似兄之于《野草》是这样的。
秦似兄近月来,是肥胖了许多,面圆圆的,有似于华透·迪士尼卡通画上的小猪,我几次这样调笑他;问其致肥之道,他说,受气吃亏,也可以长肉生肌。他是研究生物学的,恐怕也找不出论据来;但这两年来,因为《野草》,我是深深的知道他在各方面受到了无数的困难,满肚皮里压下了无数的闷气。每当受着折磨的时候,也曾换一口气,发几句牢骚;可是,气叹过,牢骚发过,还是不声不响的又去在计划《野草》的编辑上的事了。我常说,如果真把这一刊物当成一堆小草看的话,那末,在培植上,他所卖的力,所受的艰难,真比一个农夫种二三亩田还要劳瘁得多哩。这并不是说他力有不逮,事实告诉我们、在蓬蒿之中,岩瘠之地,种一株草,是比在肥土壤里种儿十亩谷禾,须要费力得多的,也正因为这样才显出可贵来。当家槐兄慰藉他的时候,我想,他回想一下这两年的辛勤,也会自慰吧。
记得还是前年,也是一个秋天,我在夏衍兄那里会见他。那时,《野草》虽然还没入地下种;但这一最辛恳,最适宜的园艺家,是早已使我未曾见面而先认识了,因为在报纸上,时常看到他的杂文,而为我们大家互相称许的。后来,《野草》的创刊也是由于夏衍兄对他的鼓舞,给他了很大的勇气与助力,才播下这草种到土壤里边。秦似兄谨愿有如其文,尤不善于在这种复繁奇出的社会中,八面玲珑的到处作揖应付,或者掉花枪,玩世故,耍手段,因此也就常常被人看成懦弱,其实别看他肌肉肥,他骨头却和秋天的老树枝子一样硬呢。也正为了这点,才似乎有许多不必要的侵凌,打击着他。可也同时因为他的个性所赋,而野草才能有他一贯的作风,才能经得起日晒雨淋,和霜雪的不断的袭来,却愈显出他那葱翠的颜色,临风不偃的神韵的。
又是秋天了,说快也快,野草从下种到今天,他是经过三个秋天了。我曾亲眼看着树头上几度谢落,几度葱茸;也曾亲眼看见秋雁几番的来去,长鸣着划过了中天。而这小小的草,却不曾在谁的践踏下娄顿;不曾被太阳晒焦,显出了枯黄;受着风霜雨露,而伤损了草根草叶。更不曾移进了温室,变成案头清供。他不打哆嗦的,依然的在秋风中直立着,我爱野草,而我是知道园艺者对他是如何的培植的。可是,正因为我爱野草之故,我应该正告他,他的下种是在秋天,已经度过了二个秋天,而今,是秋,秋之后,仍有冬,还有以后的秋的到来的。
家槐兄说:“秋应该是我们所欣喜的,秋天是收获的时候。”对的,两年的时间,《野草》是有了他的收获,即使是放射出只是极轻微的草香,即使是只植下了一颗种;而他的叶是永远青着的,我想,这不能不向秦似兄举一举杯吧。
至于我自己,人已在中年了,在秋天应该有点秋意才是,然而,不;或者也许是反常,自己却想在秋风里多挣扎一刹,可是视秦似兄之辛勤,是追不上;视家槐兄之爽直,尤其追不上;又那里不悲哀呢?
“一年容易又秋风”,秋更深了,我们要更加一番鼓舞才是!
责任编辑：李谷灿 最后更新：2019-12-21 11:3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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