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人肉
2019-12-29 17:28:09 来源：选自《秦牧杂文》,开明书店1947年6月版 点击： 复制链接
吃人肉的事件在一些黑色的地带现在是平常的事了!在那种惨淡的岁月里,这种事件其实也正如苏联作家涅维洛夫描写一九二〇年至一九二一年饱历灾难后的俄国大饥荒时,一个吃人肉的故事所用的题目——《平常的事》一样,真正是“平常的事”了。
而饿得发疯的人,所以称人肉为米肉,亦不过是聊以自骗,壮壮求生的胆量而已。
吃人肉的悲剧在我们祖传的稗官野史,杂钞说部中已经是数见不鲜的了!今人触目惊心的“醢”字,“脯”字,一是将人体剁为肉酱,一是将人肉晒成肉干,已经见之于数千年前的典籍,“鬼侯”,“鄂侯”,据说就是给纣王这样炮制了的。这种刑法,较之“临其穴,惴惴其栗”的活埋,较之“裂皮至尻”的剥皮,更令人有竿头百尺,更进一步之感,既剁成肉酱矣,又晒成肉干,虽然历史上没有下文,载明用途何在,但想像起来,离“吃”已经近得间不容发了。
至于流传在民间的吃人的故事,更是所在多有,武二在十字坡下黑店中的遭遇,几乎把人肉包子当做牛肉包子吞下肚去,便是一例。这故事难道纯出自施耐庵的虚构么?看杂钞说部吃人肉的事件如此众多,真叫人想起历史隙缝里教人伤心的秘密。
人肉难道是好吃的么?黑色地带上一些流氓们把人肉混充马肉出卖,例须调以五香酱料,然后冒牌上市,可见作为万物之灵的人,肉味并不较作为下等动物的猪牛为优,而偏有人烹之食之者,全在草根树皮,观音土,黄狗头全部吃尽,无法可施的原故。涅维洛夫所写的那篇《平常的事》,记述一个农妇家庭在饥极之余,吃了自己的死儿子,肉吃完了还吃那花花绿绿的肠子,正是人性在过度压抑下变乱的一例。
“何不食肉糜”?那位在天下大饥时说过这种傻话的晋惠帝,实际上也许并不蠢,如果“肉糜”作为人肉来理解,真也“知几其神乎”了。
然而还有另一种在吃人肉的,这并不专指无形的人肉的筵席,日本友人池田幸子女士说过这样的话:“日本兵吃女人的肉是可能的,他们把中国女人破坏之后,用刺刀刺死,看女人的肉很漂亮,很白,用刺刀切下一块来,一定是几个人开玩笑,用火烤着吃一吃,因为他们今天活着,明天活不活着他们不知道…是一种变态心理……。”
这几句话把另一种人性刻画得清清楚楚了!为什么穷奢极欲的人“淫虐狂”的心理病态更甚?为什么日本兵强奸了一个女人又割下她的乳房?为什么养尊处优的“高等动物”对于别人的惨苦漠不关心?明白这种变态心理,也就思过半矣。
人性在压抑下的变态如此,在放纵下的变态又如彼,人性人性,多少圣人贤哲为它的本质问题而苦恼,“人性问题”几乎是圣人贤哲的“八阵图”,一入了它的圈套,便迷失了追求社会本质的方向,(孟轲,苟卿,尼采,易卜生都是这八阵图里有名的闯将),其实人性问题的本质不过如此,在“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的有形无形的吃人肉事件中,不是已经可以窥见这问题的关键了么?
蚱蜢,在饥饿时是会吃掉自己的大腿,鸱枭,在饥饿时也会吞食同伴的肉的。而我们是人,如果有一天环境压迫我们吃人肉时,我想如果有勇气,该把这份勇气转移去杀人吧!亲手杀那些造成吃人肉的时势的人吧!
今日,坟墓里的死人都在引颈呻吟了!而明日,将靠我们的血手奠下一份和平的基业,我们将在群星闪烁的夏夜,为孩子们谈天说地,从宇宙谈到阿米巴,不再像前辈老人样,再用颤栗的音调述说吃人肉的故事,因为那时候这惨象在人间早已绝迹,偶然想起,不过像在前世纪做了一个荒唐的梦而已。
作者秦牧
责任编辑：李谷灿 最后更新：2019-12-29 17:2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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