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宿清
一九三七年,全国抗日浪潮风起云涌,青年人热血沸腾,积极参加救国行动。一九三八年,笔者已无法上学,困居于广东省南部小城,获悉广州市招考“航空生”,因报考时限将届,起程匆促无分文,幸得同学及时资助广东毫洋五元,当时全国正在统一币制,国币一元换毫洋一元四角,区区小款离家远行虽感不足,惟年轻志壮,断然搭乘母校军训教官护送兵役车,省除车费到达广州巿,和同学数人住进市郊区主人已逃避空袭之楼房,大家合资购买柴米自炊,食宿解决得以安心准备应试。
首先报考陆军官校十四期已获得录取,但空军飞行员更具诱惑力,故而继续应试。因空勤体检还在郊外需乘公交车往返,车费只费毫洋一角,那是一碟牛腩饭的价值,足可供午餐之用,为节省开支,竟舍车步行将近两个小时来回,南国炎夏十分辛劳,但为追求理想并无受苦感受。
空勤体检要求并非外表高大雄伟,而是身体各部门功能正常,尤以眼睛最为重要。记得有一外表高大、四肢发达考生,未能通过,女护士极表怀疑那位欧阳医官,以粤语幽默口吻答以“企唔够靓仔”。当其见到我童稚未脱,又似发育未成人,女护士于是指着个人资料表问:“这人行吗?”经重新过磅无误后说:“这个磅秤有问题。”引起室内哄堂大笑。全部体检历时两周,千余人中只有五十余人合格,笔试结果正取十三人,备取十二人,笔者名列正取第六名,得遂凌云壮志,喜不自胜,等到报到时已囊空如洗,但自即日起每日领取旅费国币三角,困境解除,报国有门。
正取生十三人,由消防班长空军准尉领队,搭乘粤汉铁路火车赴汉口(备取生十二人,随后另派领队率领入川)。当时敌机大举对广州市及交通要袭击,大批居民向后方疏散,我们在三天两夜行车时间内,曾数次遭遇日机轰炸,第一次夜袭警报解除后,因人多拥挤无法回到原来车厢,待列车开动乘客安静后,才从人堆中爬回来,领队惟恐会丢失一人无法交代,见到我时又喜又怒,加以指责,虽然他是准尉地勤军官,但当时空军服装美观庄严,使人见面肃然起敬,虽受责备也不敢申明理由,而内心深感受到委曲。
火车上人多无座位,我们半数坐在通道上,自然无法安睡,食物只能在火车停站时从窗口向小贩购买,沿途各地餐食特色不同,英德鸡、湖南莲子均名闻遐迩,长沙鸡蛋特别便宜,国币一毛可买十二个,一位李同学一次竟吃了十个白水煮蛋,因而得到“蛋王”美名。
当时武汉尚未受到空袭,逃难同胞纷纷从前方拥进,造成空前热闹。我们的同学中只有三位通晓国语,行走街上,亦步亦趋,惟恐走失。年少初次远行,行动小心,经数日等待,乘船到宜昌,那里有空军射击士训练班,我们被安排在教室内住宿,等船入川,“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加以大批同胞向后方拥进,故行期经过两周才以军运优先上船,起程开往重庆。
我们在路上经过十多日相处,彼此已逐渐熟识,原已调皮的年轻人天性也随着出现。在等船入川期间,年已近半百的领队,几乎每晚都到深夜才倦鸟知返,然后准备一杯茶,架起老花眼镜,一面看著书报,一面饮茶,并从铁罐内取食饼干。有一天,数位同学将其饼干吃完,另放入两个活田鸡进去,当他探手入内,摸到软绵绵的动物,吓得从床上弹起来,等到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后,用粤语大骂,大家都未入睡,覩状无不禁声偷笑。
由宜昌乘船往重庆逆水行驶,平底船很平稳,但人多拥挤,大通舱内满是床位,行走通过时,要猛叫“开水”,以便卧者警惕让路。开船后所有乘客均已就位才发现,均系从前方未沦陷城市招考的同学,彼此年龄相仿,又是未来同窗,交谈、唱歌、拉提琴、游水,热闹非凡。有位李国威同学,在大家喝釆声中爬上约两层楼般高的桅杆上跳水,对水流湍急,深浅不明情况下,渡江游泳,跳水十分危险,但年轻人不会顾虑这些的。
船上行过三峡,因水流湍急,运输船老旧,马力不足,要在两岸用人力拖拉,捶为困难;江旁山奇异,风景优美,留下深刻印象。
重庆市建在山坡上,时值盛夏,湿热难受,旅馆设备不良,臭虫成群,平时躲在木床缝中,入夜我们被咬的遍体鳞伤,不能入睡。市上交通工具仅有黄包车及滑杆,前者上坡时,车伕人瘦体力差,拖拉苦状,不忍卒睹。下坡时,又快步如飞,险象环生,遇有紧急状况停止时,会有人仰车翻之虞。滑竿系用两支粗竹,间编织成座位,多用于山地小路交通,行进时,前后两人相互呼应,谱成山歌,韵味十足,美妙动听,以当时市面情况,作为战时陪都,艰苦可知。(全面)抗战八年,经过无数次轰炸,但不屈不挠“重雾精神”,因而闯名世界。
由重庆至成都,仅有一条成都公路,均为崇山峻岭,路面无沙石铺设,遇雨行车造成凹凸不平且坡陡弯急,故而车祸频频,沿途翻车,触目惊心。我们所乘的那辆卡车,仅驾驶舱有座位,后面车箱坐立两难,加以那位光头司机,胆大技不高,不时超速超车,惊危万分。我们年轻好胜,报以欢呼鼓舞,他亦得意忘形,能安全到达成都实属万幸。
我们到达成都后,被送至陆军官校第三分校代管生队报到,领取“两尺半”军服、草鞋、布袜,剃除三千烦恼丝,有些同学爱发如命,忍不住暗弹珠泪,我生长于乡下,无爱美观念,乐于光头容易洗刷,便于接受严格军事训练。
当时陆、海、空军各校,均由蒋介石兼任校长,驻成都的陆官第三分校教育长为陈继承,教育处长黄杰,校舍设于成都市内,北面以城墙为界,南面为正门,牌楼严肃雄伟,东西两面仅有小门进出,四周以围墙为界,范围广阔;除房舍外,另有操场,每日清晨破晓时分,起床号角响彻云霄,紧张作息,即行开始,十分钟内完成整理床帐,穿衣盥洗,起初数日,绑腿尚未打上,集合哨子已鸣,愈急愈乱,又不能迟到,只妤先进入队伍听候发落,随即“怒潮澎湃......”,校歌声,晨跑的跑步声,此起彼落,朝气蓬勃。早餐后,操练军事基本动作,烈日下实施,立正课目,站立挺胸收小肚,闭口睁眼睛,培养军人正确姿态。下午学科或体育活动,作息时间安排紧密,部分家庭富裕、娇生惯养同学,叫苦连天,难以接受,加以有些排、连长要求认真,违规重大者加以体罚,故有脱队偷跑情事发生。
空交辎团全是空军入伍生,故我们全部编入受训,因校舍不足,以教育方式行军迁移至成都市北面小镇旁之宝光寺内驻营。该寺范围广阔,古木参天,溪流贯通,但房舍不足,我们三个营,床位设三层,铺位靠近骨灰神牌,阴风森森,幸人多阳盛,足以壮胆,但亦有胆小同学夜尿不敢下床,就便尿入水壶,巧遇中铺同学发烧口渴,半醒状态,饮后发觉有味异作呕。又因无饭厅浴室,用餐时饭菜均摆在地面就食。时已冬令,露天淋浴,天冷水冻,幸青年体健,亦能适应忍受。其时学科基本教育已完成,仅余野外操作、战斗课目、野外对抗。我们三、五成群躲在掩体内,无长官监视,偷空到街上购买土产,如兔肉锅盔、叶儿巴之类,美味可口,令人怀念。.
我们投考“航空生”,入校才知是飞行军士学校,系创办于抗战初期,因校舍赶建不及,第一期同学飞行进度落后,我们第二期入校时间顺延数月,原来是仿效日本士官学校,目的在赶快完成飞行训练参加作战。
校舍在成都市南门外簇桥东太平寺机场,其一切教育设备、教学方法,完全与官校相同,但毕业后则以士官授阶,故而引起许多风披,幸上级及早发现改进,以毕业时间先后并入官校某期,以特班区别,问题迎刃而解。士校办至第七期停止。
那首已久无人唱的校歌充分表现当时环境及空军传统精神,特录如下:“锦城外,簇桥东,壮士飞,山河动,逐电追风征远道,拨云剪雾振苍穹。一当十,十当百,百当千,艰难不计,生死与共;一当十,十当百,百当千,碧血洒瀛海,正气贯长虹。我们是新空军的前卫,我们是新空军的英雄。前进!前进!扫荡敌踪,保卫祖国的领空。前进!前进!粉碎敌巢,发扬民族的荣。”极具士气激励价值。
三月初春的成都市郊,菜花边地黄,教练机弗力堤,四川人称为“黄天霸”,首次凌空是坐后座,教官前座操纵,虽然机下美景如登仙境,但兴奋心情只顾按教官指导,小心以三只手指轻放在驾驶杆上,感觉教官如何操纵,也按手势指示作平飞和大、中转弯,都是看天地线关系位置以判断飞机飞行状态,压坡度推拉驾驶杆多少程度,除按官所讲要领外,自己体会十分重要。初级飞行差不多就可以决定适于飞行,原因就在此,其淘汰率大概是百分之六十以上,中、高级如果身体没有变化或其他原因,都可毕业。
带飞七小时左右,各组纷纷选送学生到组长考试。我们分两大组,第一大组已有数人单飞,第二大组亦已有数人送考,均未通过。本组教官系七期,当时是起码低期别,不敢抢先送考,组长朱天宝要教官送一员试试,我有幸被选中,当所有考试课目做完落地后,组长声色俱厉加以训示,看情况似乎凉了,想不到他问:“你敢不敢单飞?”笔者闻言猛点头表示有把握,随即在机翼张线挂上白布条表示系首次单飞,各机回避,前座已无教官,视线广阔,一切要靠自己,故倍加小心。起飞爬高,平飞转弯下滑降落,按所学要领操纵,完成一个航线,安全降落,回到停机线同学们都投以羡慕眼光,那分高兴再生难忘。也因那次单飞结果完满,增加组长与同学信心,随后陆续通过考试单飞。
在初级飞行阶段内我曾遇到一生中惟一飞行失事。那天由代理教官徐世庞带飞,在完成两圈地面,目标“8”字练习课目后,教官忽然将油门收到慢车位置,那是表示要作强迫降落课目,当即选择前面已将成熟稻田作假想迫降场,由一千呎降至两百呎时,加油门,螺旋桨竟然未增加转数,得不到马力,弄假成真,落在田上,在地面滑行将至停止时,起落架碰到田埂土,螺旋桨打地,飞机翻过去,头下脚上,拉开保险带,随即连同保险坐伞倒出座舱外,爬出飞机未见教教官出来即协助他尽速离开,幸均未受伤,停车原因是油门操纵线接头脱落,加不上油。次日机械人员拖回去,更换螺旋桨修妥后又能飞行。
太平寺机场无法容纳初、中、高三班飞行训练,中级科移至五十哩外之双流机场,教官、学生、机械人员均在机场附近建营房居住,使用部队淘汰的飞机,曾经是驱逐或轰炸机,计有美制新旧老“可塞”、“道格拉斯”、“北美”、国造“羊城号”、“复兴号”......,五花八门,老旧不堪,时生故障,尤其是老“可塞”,每日早上机械士整修开车,都要先“乒!乒!乓!乓”咳上十多分钟,热车后才能运转正常,因其系后三点落地,角度很大,落地视线不佳,容易打地转,令人见而生畏,无论学生甚至教官,都吃过苦头。
一九四零年大陆沿海各港口,多已沦陷,加以滇缅公路又被封锁,内陆物资更感缺乏,生活所需价目一日数涨,我们伙食费每月国币十二元,仅够买柴米,缺乏肉类供应,瓜菜类则利用营房空地自种食用。年轻小伙子劳动多,消化力强,甚感空腹难受,每当早班飞行摸黑起床,匆忙进食,仅有缺油小菜、白糖馒头,最少亦有六个吃下肚,但中午飞行完毕,已过十二时,佩带步枪及数十发子弹,走路半小时抵营房,感到饿火中烧,十分难受,那时我国抗日最艰难,但每人意志仍十分坚强。
中级飞行将结束时,按教官意见与志愿学生,选定高级飞行分科驱逐与轰炸,全部移返太平寺校本部,与初级科学生同场。因初级教练机速度慢,分配在机场西南角,短场内起落,高级驱逐、轰炸两科机种不同,又无无线电话和塔台联络,起落时,只能看手持旗子来指挥,甚感不便,但限于装备设施别无他途。
我经教官同意选定驱逐,使用机种计有俄制“E-15”、美制“霍克三”、国制“忠勇号”,还有英制“保永”、法制“地瓦丁”,五花八门,均是作战部队淘汰除役老机,其中以E-15最为特别,起动时以一条粗大一橡胶绳,套在螺旋桨,另一端用人力拉,手持螺旋桨者口数“一、二、三!”松手,橡皮绳收缩,使抽螺旋桨加速转动,往往施行多次不能开车,尤以冷天更为困难。防空作战,每秒必争,不能及早起飞,就会错失战机,但该机在抗战初期亦能立下大功,殊属不易。在日本“零式”机出现,则因彼此性能悬殊,以至不敌日机,后方民众不知原委,恶言指责,幸在一次日本近百架轰炸机于近黄昏时分空袭成都市,我校教官萧得清(七期)单机在敌机密集火网中上下翻腾攻击,目睹此情,对我空军视死如归精神,各报竞相刊载,无不赞叹不绝。
驱逐机均为单座,无法先由教官带飞,第一次放单飞时感到紧张,马力大,各操纵系统不熟,而又无无线电联络,一切靠自己,只能按教官口述要视实施。而年轻小伙子艺不高但胆大,可以飞战斗机了,参战之期就不远,那股兴奋之情迄今未忘。
作者与同学跳伞训练后合影
也知什么原因,我期毕业前,增加跳伞课目,用初级教练机弗力提,教官前座操纵,学生座后座,飞行高度四千呎,到机场上空,按教官手势爬出座舱,先蹬在机身上松手脱离飞机,默数“一、二、三!”拉伞环,有坐在棉花之感,伞开后,被抽着力气很大,起初很稳定,但因气流波动,前后摆动打起秋千来,经数次拉绳调整,稍定后又见摆动,因离地面已近随即顺势打滚,仅足部受轻伤亦属万幸。此种逃生训练方法,因只带一个伞,万一不张开,必死无疑,有人问教官得到回答很有趣:“再跳一次可也。”只有自求多福了。我期同学除数位受伤,并无严重伤亡,但后期同学则两人丧生,此项训练亦告取消。
一九四一年抗战到十分艰难时期,每月十六元伙食不足营养。蒋夫人是“航委会”祕书长来校访问,见到我们面有菜色,而在俄国顾问建议情况下改为空勤伙食,每月两百五十元,规定要用在伙食,不得移作他用,但每日五餐也用不完。此外日军在十二月七日偷袭珍珠港,美国蒙受惨重打击,即对日宣战。
我们在抗战增加强大盟友,必胜信心倍增情况下,原订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日毕业,也不知何故延期至一九四二年一月十五日,在物资空前缺乏情况下,没有先前空军最神气服装,充马库尼布料也显得精神焕发,支领下士三级薪饷每月八十元国币,与两百五十元伙食成为强烈对比。
美国虽已参战,但各项美援装备在计昼阶段,俄国因德军之攻击亦无力量支援。我们毕业后仍留任校内没有飞行,最后将部队淘汰除之E-1、E-16机在成都南九十哩之新津机场成立训练队,轰炸科同学则到温江机场,甚少有机会飞行。
训练队营房以茅草新建四合院,位于新津河畔毛家渡,编制设队长、副队长及两个区队队员,除我们全体同学外,还有官校九期三人及士校一期四人未完成E-16训练者,教官亦只有三人,区队长亦负带飞之责。E-16有双座,教官认可再由区队长考试放单飞,那是驱逐机操纵最难机种,其上升平飞、下滑几是同一速度,起落架用网绳以摇把转动收放,收起时最后摇转甚为沈重,有时要用脚顶着,放下时,当你打开保险,摇把随着轮架下落加快转动,有被打断手臂之虞。又因其浮力小,进场低,往往拉平飞后要长时间才着陆,且起落架减震不良,轻三点落在草地场上彷彿是骑在一匹野马上跳动不停,因飞机太过老旧,器材补充短缺,修护困难,可飞时数无多,有信心不足同学至完训时,仍有未放单飞者,但沈庭伟同学在结训典礼中低空特技表演,赢得一致好评,连俄国顾问也赞不绝口。
训练队营舍位于机场南方,新津市对角,每次放假由队上派卡车往返。某日车至场中,因天雨路滑陷入泥水中,借用正在整修机场工兵工具,因言语不通,发生误会而打斗,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后退奔跑,他们成群追赶到达机场边,王永华同学夺得手卫的步枪向蜂拥而来的追兵,只开一枪,竟然命中其领队连长,余众才向后撤退解除危机,但恐其报,特务旅调派一营兵保护我们,王永华被关进成都王家坝监禁。(王永华同学后来在一九四七年内战被击落城外,当地人民冲出救护但已死亡,因崇敬其英勇,将该城改名为永华城。)
将近一年时间,E-16机可飞者无几,也因美援机开始到达,全部以毕业的人员一半调十一大队,一半调五大队,另有少数调十五、十六中队。
一九四三年初,笔者调入第五大队二十六中队,美援机到达不多,只有一架P-40,其余为P-66机,以“北美”机带飞,测验各员飞行技术。当时二十六中队选出两人送副大队长考试,笔者有幸通过第一名单飞P-66机。
其实P-66机较E-16机操纵容易,但手续比较麻烦,且仪器多,当然比喷射机又简单太多。我们已有几种单座机飞行经验,只要熟习其程序,上升下滑速度自然会得心应手,从心所欲。笔者第一次单度一飞,就能在T字布(双流机场尚无跑道)轻三点落自地,获得各级在场部队长赞誉。
在学生时代,“航委会”已派员抽试学术科,本来我们多数曾在高中就读,亦有大学一年级者,程度与官校无异,但制度不能随便更改,故而实施随营补习。在五大队那段时间,从成都各大学邀请教授施行普通学科教育,经考试合格,然后任官。一九四二年一月十五日毕业,较官校十二期早三个月,故被编为十二期特班,追认为少尉二级军官。
一九四一年八月,美国志愿队成立。同年十二月八日,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国向日本宣战,美援飞机大量到达,并于一九四三年十月成立“中、美空军混合联队”,官校十二期以后各期,也逐渐在美国毕业,第三、五大队改为混合队,因此我们原在五大队的飞行人员,被调到四、十一大队,我因已单飞P-66机,故一面担任防空警戒任务,一面接受战斗训练,因有美方援助,大后方成都已无敌机到来,也无空战机会,至感遗憾。
第十一大队原为P-66机大队,但P-40机也逐渐到达,首先是分派到印度受训,然后将飞机飞回来,后来又改为到美国受训,我已办妥一切留美手续,因抢先单飞P-40机,在大量飞机到达情况下,人手不足,虽未完成战斗课目,只有数次编队,连机枪如何使用亦未知悉,就被指派飞往西安担任作战任务。
第一次作战既紧张又刺激,由西安机场起飞,途经万余呎秦岭高山,到河南西峡口,约一小时航程,到达目的地后紧随长机对地面敌部队攻击,从起飞以后,眼睛死盯着长机,亦步亦趋,当数次对地炸射后,已分不清天南地北,但当抽空扫视仪表油温升至九十多度,超过危险红线,被称为不信科学的官校九期张省三副队长,闻讯后命令我自行返航,而径自去追击地面骑兵队,失去依靠惊恐,简直就想哭,打无奈只好对正西安罗盘度数爬高。
当高度到达一万呎后,滑油温度奇迹般降到正常度数,原来因散热片于低空时忘记打开,回到高空自然会降低,因飞机无故障,心理已稍安定,且当日天气万里无云,过了秦岭就隐约看到西安,当白系由北向南进场,因受西安城内建筑物凸出影响,加以降落跑道经验不足(过去在成都是在草地上无跑道),以致测距太高,飞机已过三分之二仍未着陆,塔台无线电猛叫“重飞”,亦因紧张过度,充耳不闻,勉强着陆,已看到跑道尽头,经数次急用剎车又松放,但见用碎石铺设跑道卷起满天尘土,大家都以为必成“铁爬鸡”。没想到竟仍安全无恙,休息室面对蔡名永大队长训斥,惭愧得无地自容。
当时进驻西安担任作战任务,各级飞行人员只有我一人外,均曾在印度受美军训练,自然是技不如人。另在服装方面,他们都是丝光卡其军服,美式飞行衣,神气十足,反观自己,草绿色军服,土布飞行衣,寒酸相成强烈对比。有一次早上到场执行任务,为卫兵阻止进入,内心感到不平,迄今仍耿耿难忘。
我一切飞行、战技,是从多次作战中增进。某日跟随长机(九期吴越已升任队长,后因飞行失事殉职)对地攻击中,摧毁日军弹药库起火燃烧,我前方陆军部队将战果通报本军,三军区司令王叔铭将军亲至机场颁发华冑奖章,我穿着十足土气飞行服装从美式服装中出列领奖,有种异样感觉,内心不平,迄今已过半个世纪仍未忘怀。
当时大队无作战课编制,大队长亲自派遣作战人员出任务。他面对公告拦上飞行人员名单时,总是回头看看在场人员,我们为争取更多作战机会,看看能否被临时选派,全都立正站直,盼能被队长选中,由此可证抗战时空军士气高昂。
一九四四年以后至抗战末期,我空军已取得战场上空中优势,在河南西峡口争夺中,没有空中被袭顾虑,集中全力对地面敌军攻击,经常低飞到穿山沟,越树梢,短兵相接,也更能看清地面情况。日本骑兵训练有素,往往能将马后座,对空还击,P-40机座舱前有寸余厚避弹玻璃,座位后有半寸厚钢板,颇有安全感,以六挺五○吋机枪射击,可见一串串的子弹射向敌军,够刺激。有些无人骑马匹,闻枪声奔跑,愈跑愈集中,给我们更有利攻击。但看到成吕字的西峡口城内,因双方争夺激烈,三次失而复得,所有房屋,只有残垣断壁已无房顶,战争的残酷令人心酸,日本军阀带给我人生的灾害将永生难忘。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无条件投降,举国欢腾,我空军为因应情况需要,迅速部署复员,第十一大队原驻成都温江机场,奉命移驻西安,飞机全部飞往,地面人员及装备由二十多部卡车运送,我则负责一车随队前往。
蜀道难行闻名于世,车队出了成都之后全是山路,连碎石亦缺少的公路,遇雨则泥泞难行,轮带铁鍊颠簸侧滑,险象环生。川北剑阁,被称为天下第一关,形势险要。途经汉中,到达秦岭,又是另一高山挡路,幸未遇雨天,行车较为顺利,且时值中秋,秋高气爽,沿途风景宜人,张良庙附近更为优美,留下深刻印象。到达宝鸡搭乘火车到西安。
移防之行就绪,我即奉命调北平战斗及轰炸混合大队,是新成立的第六大队,下属四个中队,战轰各半,接收收复区日本飞机。
从各部队抽调空地勤人员,到重庆白市驿向“航委会”报到,每人借旅费国币十八万元,待命搭乘C-46机飞北平。时已届冬天,降落南苑机场,天空飘雪,且听到卷舌京片子,有异样感觉。大队部设于北平市内西单前经畿道,室内如巨大煤炭火,温暖如春,生平从未到过北方,颇感新鲜有趣。
抗战胜利,收复区人民对政府接收人员最为崇敬,青年男女对飞行员更为爱慕。我们陆续进驻后,前来探访者络绎不断,热闹非凡。因为部队刚成立新事待举,机械人员忙于飞机整修,行政人员准备住宿环境及生活必需事务,飞行员无所事事,每日到北海滑冰或到故宫、西山颐和园各名胜古迹游玩,当时一元国币可换到两百元伪政府联币,我只花三千元联币就买到一双滑冰鞋,在重庆“航委会”借得十八万元,是一笔大数目,可惜因中共作乱币值贬值太快,只过数月就价值无几了。
终日游玩只有半个多月时间,我们被派到南京飞“零式”战斗机,使用大校场机场,先用“九九”式机练习,日机与美机不同之处是油门,加油减少恰恰相反,初飞时十分不惯。在修护一方面,由准备遣返日俘担任,他们以战败之身为我们服务,自然士气低落,且因补充零件缺乏,故飞机虽多,但可飞架次不多,我们只由日译人员将飞机性能操作讲解,凭经验理解,飞到天空也能安全降落没有困难。
“零式”战斗机在一九四一前后我空军吃够它的苦头,以其与P-40、P-47、P-51各机比较,其上升转弯性能较佳,但结构单薄,向下俯冲速度慢,抗战末期,我们能够取胜,系因能针对彼此优缺点,采取有效战法,当然美国以优势兵力摧毁其后方是最大原因。
农历年应同事之邀到上海亲戚家过年,搭乘火车前往,十分便捷。当年有“十里洋场”之称的上海市,高楼林立,市区广大无边,给人有十分伟大感觉。据说楼价以金条计算,如果以我们薪饷购买,则一生中不吃不喝亦不能买到一户。因为住在他亲戚家中,白吃白住,无以为报,适遇某戏院上演红极一时的周璇主演的电影,拟请他们全家春节同乐。到达戏院,看到人山人海抢购入场票,我当时二十岁出头,见义勇为,也傻得可爱,竟然拔枪要求观众排队购票,也许是军装突出,或是他们崇敬由重庆来的军人,果然自动排成长龙,井然有序,顺利购票进场,戏院老阔为报答我的“义行”,要免费招待我进场,我不为所动,仍然按价购票,圆满达到愿望,甚有成就感,其印象深刻,迄今已半个世纪记忆犹新。
经过两个多月飞行,由于日俘遣返及零件补充困难,南京可飞“零式”机已无几。我们回到济南第十八中队驻地时,国共双方谈谈打打,济南城受到原在泰山解放军威胁,我们也随时准备作战。
一九四六年春,第六大队奉命解散,我被指派飞一架“九九”式日机从南京到北平,因长途经验不足,故仅按铁路轨道航行,分段经蚌埠、徐州至济南加油,因路轨多已被解放军拔除,仅有路基,在能见度不良情况下,甚难辨认,曾有数次走到叉路,幸及一发现,其与罗盘方向不符,免除迷途,从济南到北平直线较近,为求安全仍按铁路轨逐,东飞至天津,然后到北平,时已暮春,北海冰已解冻成水,无法再滑冰,甚为失望。
西北混合队原驻新疆省迪化,飞行员由驱逐与轰炸组成,使用俄制E-15与美制“北美”,以作为镇压胡匪之用,当时已老旧不堪,在日本投降后,美军亟待返国,大批战斗机虽被斩头,但仍有很多可以使用。第三、四、五、十一各大队全部用P-51、P-47机,汰除P-40,废物利用,交由西北混合队整备使用,移防西安训练,机械人员则由各部队抽派组成,飞行员除原西北混合队外,多由第六大队补充,共十八员,我就是其中之一。
队长、副队长均为飞轰炸,未随队到西安,上级指派第十一大队队长韩文虎负责飞行训练,队员中只有我一人飞P-40较多,亦被指定协助韩队长施训。一个月后,韩队长调到徐州第三大队,全部飞行训练由我一人负责,十八人中亦有数人曾单飞P-40,但调开战斗大队多时未飞,技术生疏,故用PT-13机带飞,依情况放单飞,首先有一队员,于落地时放起架未回复到中央保险位置,着陆后受压收起,成为“铁爬鸡”。另一位则于空中约四千呎高度,变动作失速落地殉职。经自我检讨,十八位队员中,有数位期别较我高,平日较不注重生活纪律,影响飞安。月余之后,我奉命到迪化队部办理结束行政事务。
当时从西安到迪化每周有C-47班机一次往返,先至兰州,次日直飞长达约十小时航程,经嘉峪关万里长城后,则“西出阳关无故人”,沙漠地带,鲜有人迹,仅有骆驼行走,暗想如不幸迫降,则生还机会甚微。早上起飞,到达迪化时已将日落西山,在等待班机返回期间,一连数日大雪,积堆数尺,几达屋顶。出门时清除出口甚费周章,寒冷程度,较北平尤甚。
迪化居民种族繁杂,除汉人外,其他难以分别,其中以哥萨克族人数较多,腿短善骑。食物以羊肉最佳,街上地摊穿成一串串,随烤随卖,品味甘美,吐鲁番瓜甜美无比,内地人总以为哈密瓜最享盛名,事实上前者更胜一筹。
迪化物价较内地为高,我们各项薪津亦按指数馊给,以空勤伙食而言,迪化每月六十万元,西安二十万元,四个月各项薪津,十八人共领到才发行的关金(每元等于国币二十元)装入两个大麻包,重达数十斤,上下飞机惟恐有失,均亲自携带,好在当时年轻体健,仍能搬运自如,但于晚上睡觉放在枕头上防止被偷。回到西安又当起财务官,按数分发,我个人共领得六百万元左右,按金价可买到三大条,可惜因行装才卸,即因作战任务繁忙,无暇变卖,两个月后因币值贬值连五两也买不到。
原计划于一周内完成各项事务,搭乘班机返西安,因大雪不止,第三周才于雪停后清除一条跑道,使飞机降落,由迪化东飞,因与地球旋转方向相逆,且又是冬天日短,无法于天黑前到达兰州,故降落万里长城起点的嘉峪关,宿一夜,次日飞兰州转航西安。
抗战胜利后,美军复员返国,遗留下不少飞机。我空军战轰部队重新部署,全部使用P-47、P-51机,由于十一大队所属四十二中队,从南京大编队。P-47机飞西安,迷航迫降飞机全部损失,而告解散,另成立第四十四中队收集各大队汰除P-40拼凑使用,中队成员除抽派十一大队部队员外,西北混合队部分飞行员一也被编入。
当时我期同学大部分已升分队长或参谋,我虽已有抗战任务,且曾飞“零式”机,在西北混合队亦负责训练任务,经历足可胜任部队长职务,但仍被编为队员,明了实情者均代为不平,惟同学升职总有先后,如为职位争夺,定必让人耻笑,幸队长张省三对我早有认识,对任务派遣往往超过分队长职责,亦感安慰。
一九四六年,西北胡宗南部队奉命进军延安,自开始攻击日起,胡部大军从西安北面山地,沿洛河分三路向北推进,空军执行支援任务,每日自拂晓至黄昏,分批不断飞临上空侦察掩护、炸射。P-40有六挺五○吋机枪,并可携带各种炸弹,低空性能优越,最适宜山地作战,充分发挥威力。利用各部队淘汰除飞机,有效运用,较其他机种立下更大战功。张队长冒恶劣天气空投蒋介石作战命令,加上积极领导中队有效打击解放军,曾获最高荣誉的青天白日勋章。
在抗战期间,我曾在西安执行多次任务,对当地地形熟识,且P-40亦有两百小时飞行经验,故在不良天气偏远、生疏地形困难的任务常被派遣,在作战最紧张时,最高纪录一日中连续出动六次,有时航程短,做完一次任务后落地,仅装挂弹葯不加油,即行起飞作战。张队长勇敢过人,部属受感染、故有“铁公鸡”之称,平剧中的“铁公鸡”是打不死的意思。延安附近直至万里长城都是山地,我们超低空侦炸敌人,穿山沟、越树梢,经常遭遇到山上炮火击伤,张队长曾有两次被击伤迫降山沟河床上,幸均安然无恙。我于某攻击后脱离时,左翼被击中二十五发子弹,仍能安返,殊属幸运。
胡宗南将军所部大军,由西安北面山地沿洛河分三路,向延安方向推进,从空中鸟瞰,似蚂蚁搬家般移动。我们从拂晓至天黑,一批一批不断飞往上空,侦察掩护、前进部队。浩浩荡荡,经数日不移动,到达延安南靠近河叉绕道而行,避开险地,那里曾于一九三六年张学良追击解放军中伏,一个师兵力被消灭,影响作战,胡部此次行动未遇抵抗,解放军一贯战术是避实就虚,主力撒至山区,行游击战。延安东面延水河床,原有机场,我军抵达后稍经清除整修,我即奉命率P-40机四架飞往进驻,协助陆军追击作战。
延安城建于延水河分叉山地上,城墙建于山顶上,下面为河岸,沿斜坡山建筑窖洞,“抗日大学”校舍,全是山洞,地无三尺平,不知他们如何集合上课。我们也住在窖洞内,冬暖夏凉,并无不适之感。机场三面环山,顺着延水河,无论吹任何风向,只能向东起飞,向西落地,故降落测距时要准确,如果要重飞,则需沿山沟爬升,稍有偏差则会撞上山头,但我们都是P-40机飞行老手,前后驻防一年,并未发生危险事故。
解放军虽然已撤离延安城,但山地内仍潜伏大股部队,我们曾到城旁朱德住宅观察,那是一幢建在河床上的平房,当时看到数名农人在附近耕作,为安全计,大家拔出手枪令其离开,回来后晚上接到陆军通报,谓当日傍晚,一班陆军被俘,从山沟逸去,提醒戒备。毛泽东住宅位于延安城外约二十多里车程延水叉河旁,为一老式木造房屋,内有较大客厅,据说是江青用以招待“老毛子”跳舞之用:在厅中央挂有一大匾,上书“人民救星”由边区人民送给毛泽东,我们将其拆除运往南京作为胜利品。
延安四周及以北至万里长城全是山地,其山头形状大同小异,且机场设备简单,不但无导航设施,甚至连塔台也没有,一切航行只靠目视,对新进飞行员造成极大危险。我曾领一僚机至延安东北部炸射解放军,经数次低空攻击后,发现滑油温已超过九十度危险红线,汽缸头温度过高,当即通知僚机返航,已得其回答,但见其在前方飞过后消失,而在途中未见跟进,亦无法回头寻找,结果迷航迫降洛河滩上,颈上金链被乡民抢夺受伤醒觉,安全返队。另一次在延安北面小镇瓦无堡攻击解放军,亦因低空炸射飞行动作激烈,僚机失去影踪,经用无线电话令其飞至四千呎,每边飞行一分钟,四方形航行,好容易彼此会合后,我亦不知自己位于何处,按出发前得知攻击目标在北面,故决定向一百八十度南飞,约五分钟发现前方一小镇,屋顶上书有“延安”两个大字,那是专为空中找寻目标设施。我知是航路偏东,顺着延水河西飞即看到延安,僚机因紧张过度,仍未看到下面就是机场,猛叫“低油量要找场迫降”,当即就告之机场就在机腹下,并令其先行落地。
延安之战,空军曾出动各机支援,因P-40机低空性能较佳,对山地作战比较灵活,我们中队在当地多次出动,对地形熟悉。我曾好几次奉命引导P-47、P-51对目标攻击,并曾领B-24轰炸机前往,他飞行高度八千呎,我行低空扫射,发光弹指示目标,他领知后,我即升高和他编队,故能清晰看到B-24机炸弹舱打开,大量炸弹成串投下,随即地面目标浓烟蔽天,煞是壮观,较之战斗机只有两颗炸弹威力相比,真有天渊之别。
随着陆军部队向北面追逐作战,直至万里长城,我们每日派机掩护侦察,长城内山脉连绵,景象互异,延长城外则为沙漠地带,广大无限,罕有人烟,因沙漠逐年南移,城墙多被掩埋,仅有城堡仍清晰可见,由于解放军长于游击战,遇大部队则避战,如果见到小部队则攻击而歼灭,经过半年时间后,损失惨重,长城外的榆林城邓宝珊部队三次被围。
榆林城第三次被围时,马家军奉命从宁夏出发驰援,其行军阵势是左右两翼及前头部队均为骑兵,中央是骆驼辎重及步兵,约三万之众浩浩荡荡向榆林方向前进。我们驻延安P-40每日自拂晓开始,不断前往支援侦察掩护。第三日,我奉命于傍晚执行侦炸任务,发现围城的蜂巢掩体内的解放军,像蚂蚁般爬出来,也无惧于空军攻击,集结向西行进,去截击马家军。我为确知解放军活动详情,也无心对地面扫射,沿其行进方向搜索,锁定位置,立即回报以作迎击措施,因侦察时间加长而未注意到黑夜来临。当时虽然太阳仍未下山,但返抵延安时,高山下的机场已全黑,连一盏马灯也没有的跑道,仅靠熟悉的山头判断自己位置,飞机的落地灯,只可作操纵飞机落地高低参考,在跑道那段着陆,完全不知,在飞机落地滑行停止时,距离河沟只有二十余呎,真是有惊无险。
当晚马家军得到空军情报,即在榆林西三十哩的良久滩扎营,那是沙漠中一块绿洲,有水有草,正可以驻脚备战。次日摸黑起飞,升高数千呎,破晓,到达目的地时,双方已激战多时,我临空盘旋察看,判明敌我阵势,即开始向解放军构筑的蜂巢状阵地俯冲,先行以机枪扫射,压制地对空火力,快到一千呎时拉平投下炸弹,但感到飞机发生强烈震动,且有摇摇欲坠之势,本能的增加油门,企图得知到较大马力以恢复平稳,经爬高检查,发现左翼己被自己的炸弹破片击破五吋左右大洞,原来是沙漠地带,无物可作高度参考,飞机内的高度表,因延安机场与目的地标高不同,实际上我投下炸弹时实际高度已不到一百呎,逃过灾难,实属万幸。
我回到延安换飞另一架P-40到达战场,看到马家军骑兵队向东面解放军阵地猛烈攻击,在我机协助下,士气高昂,其辎重及步兵部队,向北面前进行包抄敌后,历经一日激战,解放军溃败,衡林之围终于解除。
自从胡宗南部队展开对延安攻击,虽已推进至万里长城榆林等地,但解放军善长于山地战,兵力损失日增,渐渐由优势变成劣势,不到一年时间,各地军队纷纷向南转进。刘戡兵团数万之众,南移途中在延安东南方宜川,被截包围于山地上,我们虽全力出勤侦炸支援仍无法挽回失败命运。突围部队沿洛河东面公路南移,一日后,我奉命侦察发现东面追击解放军已逐渐接近,回返基地报告彼此情况,又奉命携带通讯袋前往我军部队投掷,令其速渡河南撤。次日拂晓,我发现该段洛河内堆集战车、辎重物品作为渡河桥梁,附近遗留甚多破车炊具,军队人员已不知去向。
陕北战争结束后,解放军集中力量攻击太原。我命驾P-40首次飞太原察看场地,该机场只有滑道可供降落,虽滑行道稍窄,但P-40机熟练飞行叫安全起落。
太原盆地东西有山,南北有汾河贯通。我们进驻初期,解放军均在山上,秋收则到平地抢粮,逐渐集结兵力,采取包围形势,约经月余,阎锡山部队约四万之众,在太原南五十哩西范村被围。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整个太原平地本无敌踪,我们驻防后,防守范围日益缩小。数日后,西范村被重重包围,其中人马密集,与赶集市场无异,解放军大炮不时轰击,情况十分危急。空军空投通讯袋令部队向北突围,另派军由太原城迎接。我在空中侦知被围军队亦曾多次向北攻击前进,均为解放军炮火镇压,无功而退。及至傍晚,我最后一次任务,发现一股约四、五百人队伍,向西南突围,奔跑绕道回太原城,该项战报指挥官半信半疑,入夜通报,确有四百多随军服务的日本战俘脱逃回来。
当战事最激烈时,我们四十四中队能飞的妥善的P-40机全部进驻太原机场,每日从拂晓至黄昏,都有飞机在空中,因解放军日益接近太原城,我机起飞爬高至三千呎左右,即可向地面攻击,回航落地只挂弹,又起飞前往炸射,我最高纪录一日出击有六次之多。解放军日伏夜出,某日据报有大量骡马车于黄昏时分行军,我们紧急起飞,往返射击,获丰富战果,但摸黑落地十分危险。
汾阳位于太原南汾河旁,以产汾酒闻名。据报解放军司令部进驻指挥,我曾奉命前往炸射,五百磅炸弹两枚均命中目标,但战果不详。
西范村被围半个月后,弹尽粮绝,终告不守。机场在炮火威胁下,我们撤回西安,空援减少,太原市亦告失守,其中有五百人不投降,全部自杀成仁,被誉为“太原五百完人”。
太原市南西范村被围,某日我已于上午执行数炸射任务,落地滑回停机坪,三军区参谋长罗英德驱车到达机旁,将通讯袋交我,并令立即前往投掷,适中队主任参谋施兆焕到场接班,见状自动接替任务,殊不知他在低空投掷时,一颗子弹从座舱左面射入,击中嘴部打落上排牙齿,血流遍座舱,一块皮吊着口唇,仍能忍痛安全飞返,实属不易,蒋介石适于其时至太原视察,曾亲至医院探视慰勉。
一九四七年底,战情益形恶化,运城被围多时,城内补给仅靠空运支援。我们从西安起飞,不断到其上空侦炸支援。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我奉命于次日前往空投通讯袋,因参加舞会入睡稍迟,赖床被勤务兵送取暖火盆入房醒觉,他说:“好大的雾啊!”我心想无法出任务了,故而继续睡,适副队长早餐路过,见状打开门窗察看后,自愿代替任务,不幸被地面炮火击伤,迫降被俘,自称系通讯员,飞行员在逃,骗过看守卫兵,趁其疏忽,脱逃回队。
我们中队的P-40机经不断征战,消耗甚大,且无零件补充,可用架数已所余无几,故而在各地搜集久已不用的P-47机并凑使用。某日我已穿着便衣,准备入城去浴室洗澡,队长正在找我去试飞一架已装妥的P-47机,见状正在不决,见吴劲飞同学从寝室出来,令其去试飞,他于冲场落地时,因飞机马力不足,失速坠地殉职,他因代我任务而丧命,迄今已有半个世纪,不安心情,仍耿耿于怀。
战斗飞行员从坐上飞机开始,由于天气变化、机械故障、人为过失及敌人炮火等等原因,而对死亡挑战,前面曾提及因投弹脱离太低,破片击伤机,只是在记亿中的险状,其实还有无数次都是在死亡边缘捡回性命,以下数次记依犹新,历历如昨。
一九四六年,驻防延安的P-40机有一架修理,要机械士携带一些零件来修护,我奉命由西安飞一架TP-13机运送,返航时已知西安有雾,但这条航路已飞行多次,十分熟悉,决定起飞航行。过了山地到达的西安时,三千呎以上好天气,但下面大雾有如大锅盖罩着,降低高度至数百呎,仍看不见地面,突然看到一棵大树拉升不及打到树枝,幸仍能飞行,但不敢再试下降,掉头回延安。当飞机飞到山区时,忽然发动机停车,很快就想起因分心而忘记换油箱,立即将操纵柄转至满油的另一个油箱,并使用手摇油帮浦打油,又用手注油至发动机,仍然不能重新开车,飞机已从四千呎高度下降至山沟不到五百呎,一方面忙于打注油,又要找寻河滩准备迫降,在绝望之际,至两百呎时,突然螺旋桨“嗒嗒嗒…”几声转动起来,但随之而来的是,当飞机从河面爬升到四千呎航行高度时,已无法确定自己位置,遂即作东、南、西、北每边飞行一分钟,找寻目标,看到熟悉的机场西面大小劳山终安全降落,那位机工长还以为到了西安,我没好气的说:“差点到了阎王宫了。”
一九四七年底,刘戡兵围在延安东南的宜川山地被截包围,我奉命前往支援作战。我投完“伞弹”(那是弹束,在低空伞开爆炸,杀伤山地上敌人),第二次进入以机枪扫射解放军阵地,然后向我方阵地脱离,突然看到一群人,奔跑掩蔽,因在起飞前任务提示,那地区是我军阵地,为何他们会惊恐躲避呢?为察详情,即向左转拉起抬头,这时山顶上一个碉堡内喷出火光,那是解放军向我射击,立即右推机头向山沟躲避,但为时已晚,很清楚看到左翼已弹痕累累,回到机场降落计算弹痕共二十五发,大梁已被打断,能安全返航,所有机械人员都认为是奇迹出现。
一九四七年夏,运城被围,奉命两机前往侦炸。起飞前,天气预报季节性雷雨即将来临,但军情紧张,故仍按预定时间起飞顺利完成任务,返航途中已大雨如注,雷电交加,云层低层低坠,几至地面,加上气流不稳,飞机颠簸跳动,我们两机彼此不能看见,分别沿渭河西飞,到达西安时,我要他先降落,唯恐两机在跑道上相撞。我左转一圈后再对正跑道,在转弯中,突然看到大华纱厂烟囱,毫厘之差,没有碰到,吓得一身冷汗。当我对正跑道时,看到那架僚机正在落地,勉强落在跑道靠右一边的道肩上,幸当时无夜灯及其他障碍物安全归来。
一九四八年,笔者奉命调官校高级组飞行教官,从西安搭机飞南京转飞上海,乘火车到杭州报到。当时战事已全面逆转,上海亦已受到威胁,大批人民纷纷向南逃避,沪杭铁路拥挤不堪,我无法从车门进入,而从窗口爬上去,顺便坐在放茶杯小桌上,一直到站,动弹不得。
为适应紧急情况需要,官校眷属均先行至台湾冈山,学生施教仍照常实施,但在战局动荡情况下大家心里不安,故只能给学生作必要的熟习飞行。我到职后尚未受教官训练,即带飞高级训练二十七期学生,飞惯战斗机,一旦改飞PT-17小飞机,不甚习惯,操作按部就班,要求柔和,好在高级飞行学生都有飞行能力,没有危险情况,不必改正。
一九四九年蒋介石引退时,全国顿失重心,军队士气影响尤大。王叔铭将军时为空军副总司令,为振奋军心,前往各部队打气,并到官校视察,当教官点名时,叫到我名字,感到讶然,问道:“你什么时候调来的?”我官小位低,亦知悉动态,足见其对飞行员的关怀;随即又问:“你从部队来,对学校有什么意见,因空勤伙食要在月中或月底发给,当时币值贬值迅速,发给时间早晚影响甚大,经提出马上指示改正,但在场校长感到面上无光。
一九四九年春,官校已全部搬至冈山,我至广州接眷飞台北,再乘火车南下冈山车站,下车雇板车运送行李步行至官校,通过机场到二高,住进大通仓库,以军毯被单隔墙,厨浴寝均在一起,学校以油车载水供应,每次闻“水车来了”,大家提领取备用。在炎夏的南台湾真乃“一滴水一滴血”,生活极为困苦。
由于战事失利,政府播迁来台,币值不稳,我们的飞行加给,暂以银元发给,生活尚感充裕。解放军散布谣言谓:“台湾地小人多,只能以香蕉皮充飢”,不攻自破。但冈山机场在对日抗战时,遭美国空军的攻击,炸弹坑及墙上子弹痕迹触目均是,尚未修复,眷村亦需时日修建,每家仅有寝室,无厨厕浴室,故而创办公共食堂,购买点券用膳,虽省事省时,但小家庭老少,各省饮食口味不同责怨声载道,而告结束。
(摘自中国的空军 作者陈宿清)
责任编辑:智轩 最后更新:2024-03-22 19: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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