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档案:张启元,又名张九渊。
1917年11月25日出生于湖北省襄樊市襄城区
1930年在襄樊南漳县袜厂当童工,1934年加入本地驻防的51师,先后到江西、南昌、兴国等地驻防
1936年在广州加入13师,后辗转至湖北老河口加入41师
1937年加入武汉驻防沙洋的第79军98师294旅588团2营5连,随部队赴沪参加淞沪抗战
1939年加入炮兵56团,任1营1连炮长,赴安徽庆阳作战
1941年任少尉排长参加第二次长沙会战,后奉命赴广西河池,支援缅甸作战。后因伤住院,出院后加入37战车防御炮营,任中尉弹药运输队长
1945年抗日胜利后,由于不忍看到内战而离开部队
楔子:
屈指算来,八·一三战争的硝烟与战火距离我们已有整整七十个年头了。在纪念活动那天,当海陆空三军的部队官兵、大中小学校的师生、社区的居民群众聚集在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的大草坪前,共同悼念抗战中英勇牺牲的英烈,回眸那一段不屈的历史,弘扬可歌可泣的民族精神时,老天在这一刻似乎也被打动了,先是几许雨丝,由小变大,由疏变密,不一会便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水顺着发丝渗透了衣服,站上一会,人便湿透了。可在雨中却没有一个跑动躲雨的身影,就这样形成了一道雨中独特的风景线。 “和平之钟”沉重的钟声响彻云霄,在申城上空久久回荡,我们的心也与这悠扬的钟声产生共鸣……
来到纪念馆的多功能影视厅。两位曾参加过淞沪抗战的老人正在为在座的学生与居民激动地陈述着自己年轻时的抗战亲历。那位白须飘飘的是102岁高龄的张葆琛老人,而另一位便是本文的主角张启元老人。
自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征寻抗战老兵的告示在网络和媒体上宣传并散播开来后不久,张启元老人的家属便主动和我们取得了联系,在确认了张老的抗战经历后,才有了我们远赴襄樊采访的缘由,才有了张老来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参加八·一三抗战七十周年纪念活动的机会,也才有了为学生们上这一堂生动的爱国主义教育课的一幕。
晚年的清贫
襄樊是一座历史古城,是诸葛亮的第二故乡,处处洋溢着浓重的历史文化氛围。襄樊的古城墙并不逊色于西安的古城墙,它带给我们的第一印象极其深刻。按照与老人侄女电话预约的时间,我们到达小北门张老居住的楼下。张启元老人的住所在二楼。推开大门,光线极差,大白天也要开灯。空空旷旷的屋子里厅堂中除了堆放着一堆杂物外便无其他。卧室中也只有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和一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老人目前的生活十分窘迫,无妻儿子女,只有一个侄女有时过来看望一下,虽然生活是如此清贫,张老却能保持着一颗恬然的平常心,从无抱怨过什么,这或许就是老人高寿的缘由吧。
由于张老年事已高,而且双耳被炮弹震后失聪,我们的采访不得不靠着他侄女的沟通与“翻译”才能进行下去。看着老人拿出一摞信纸,
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迹,据其侄女说那是一本记录着老人童年往事和参军抗战亲历的回忆录。我们心中不禁感叹,一个有着深厚历史的老人,记忆对他来说,如同生命一样重要。翻看着这回忆录,老人的一生,
让我们觉得就如同一部耐读的小说,情节跌宕起伏。
幼时的心愿
“我姓张名九渊,字启元。1917年11月25日出生于湖北省襄樊市襄城区西大街,现年90周岁。祖父张宏盛,以生意为生,在西大街设一杂货店,便以姓为招牌。家父是辛亥革命武昌起义的军人,名叫张富坤。起义后转为地方工作,任襄阳府驻武昌、襄郡公益会(相当于襄樊市驻汉办事处主任)。1923年我随同家母姐弟四人来到武昌,全家团聚一堂。有一天过江走亲戚,家父带我到英法租界附近逛马路,看到一个头盘红头巾的人,一脸的黑胡须。我问家父这是什么人,家父说,他是印度人,国家亡了,英国人占领了他们的国家,受到英国人的统治,成了英国人的奴隶,做英国人的牛马,人身失去了有自由。他腰中挂着木棒槌,是给英国人租界看大门、打扫卫生的。国家遭到侵略和凌辱,人民就要遭受莫大的灾难,这就是当亡国奴的悲惨和痛苦。家父用事实教育了我,使我懂得了爱国如同爱护自己的家一样重要,没有国哪有你的家,也就没有你的一切了。”
父亲的话在张启元年幼的心中植下了爱国的根脉,不当亡国奴的念头深深地印入了他的脑海中,这也许正是之后张老为何会选择参加行伍,保家卫国的理由吧。
“1925年家中增添一个小弟弟时,我已上学了。1927年北伐,武昌被围困42天,加上襄樊来汉办公人员早就把贮存的粮食吃光了。大家只能吃麸皮、糠、树叶等。关城40天后,开了一扇城门,只能一人挤出去。过江到汉阳,逃难的人互相拥挤,幸亏我家乡人多,把我母子五人保护拥挤出城了。过长江到汉阳有我舅父接应,汉阳设有慈善堂,有民政事业的组织,熬的稀米汤给难民喝,不让难民吃干食物和硬食,因饿久了肠胃饿细了,吃干食物消化不了,会撑得难受。后来军阀吴佩孚撤退了,广东部队进了城,我们全家也回武昌了。1928年家母一病不起,病故了。家父照顾不了我姐弟四个,只有把我姐弟送回老家襄阳交给我祖母代养。祸不单行,当年冬天祖母也去世了,祖父年迈力衰,再无力操持营业,我大伯父和三伯父意见不合,大伯父怄闷气自杀了,大伯母见丈夫身亡,大伯母也在后院用烟刀自杀身亡了。他们丢下一子,长大成人不务正业,学会吸鸦片,搞得祖父生意停业。祖父商店财务和物质都成了二伯父的私有财产。家父回家后无法清理祖父的财产,也回不了武昌工作,就自暴自弃吃祖父的老本卖房子吸鸦片烟,我也失学了。”
老人说到此,不禁叹了一口气。自幼起一直把军人出身的父亲作为自己敬仰与学习的榜样,后来父亲的自暴自弃显然让张启元深深地感到失望,同时对自己的前途也失去了信心,内心有几丝迷茫和惆怅。
“1930年,我12岁时就到了南漳县袜厂当童工,早上5点起床半夜才睡,打杂倒线,每天清晨,无论是盛夏酷暑,还是寒冬腊月,都得背一捆线下河捶湿上色,天不亮起床扫地抹柜台、抹案桌、挑水,杂事做完,再倒线,直到夜深人静才能睡觉。如果打盹儿,老板娘就用鸡毛掸子敲到头上,挨打挨骂,这是经常的事。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中华民族从此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侵华日军铁蹄所至,神州大地山河惨遭蹂躏,我东北三省许多同胞被迫逃进关内,四处流浪,无家可归。国家遭到侵略凌辱,人民遭受莫大的灾难和痛苦,使我非常震怒和同情。这时我回忆起汉口的英租界印度人情景,彼此对比,双方都是遭受帝国主义侵略和迫害。我恨当时国民政府的无能,加上军阀各霸一方,蒋冯阎中原大战,全国一盘散沙。国家内忧外患,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在幼年时候唱的控诉日本鬼子侵略我国的歌词,我还记得两句:‘割琉球吞台湾,侵占我东三省’, 那时我才14岁,不够当兵的资格,我发誓长大一定去当兵,报效祖国,杀尽日寇,收复我山河,收回失地,雪我国耻。”
说到这里,老人不禁攥紧了手,眼中充满了坚定的神情。当时,国家正面临着存亡之际,这就更坚定了张启元的报国决心。由此,老人踏上了这条从军之路。
“我当了两年半的童工,受尽了非人的折磨和不公正的待遇。不但吃得是杂粮,而且饥一顿,饱一顿,没有工资,更学不到手艺。面对此景,我决心当兵打鬼子,保卫祖国每寸土地不受侵犯,我当即决定回家。一到家,我那7岁的小弟弟,就痛苦地哭着要和我在一起,可到了晚上却忽然得了霍乱病,死了。这是我最疼爱、最活泼、最聪明的小弟弟,我到现在一想到他不由得眼泪直流。古话说能死做官的老子,不能死要饭的娘,我恨家父不顾子女的死活,照常睡在鸦片烟馆内吸大烟。而我回家后只能代替他守夜。”在老人返乡苦苦等候了近一年半后,才如愿以偿地开始了他的军旅生涯。
抗日的决心
“到了1934年,我参加了驻防本地的51师,1935年开往江西南昌、兴国等地驻防。1936年初,两广事变,我师也反蒋投靠广东,在到达广东省韶关后,两广与蒋说和了,就被广东部队命令缴枪了,我就跑到广州市最高的13层楼去玩,那里有13师招兵旗,我就去报了名。检查身体后,经过团长亲自过目,参加了13师。后13师调往河南罗阳驻防,兼代建筑国防工事,当年11月调往陕西咸阳。不久发生了西安事变,13师调往陕西汉中、石泉一带,准备作战。我恨的就是内战互相残杀,所以我决定回家另谋生路。”
原想着能在战火前线上履行自己报效祖国的一片赤诚之心,哪怕是在与日军的肉搏中战死沙场也心甘情愿,没想到这打的却是内战,让老人在窝火的同时,心也凉了一半。
“当时我就由石泉县爬山越岭回到湖北老河口。这里有驻防的41师,我就到了41师当兵,该部纪律严明,练兵有方。除步兵基本训练外,野外课目也很多。有防御,有攻击,也有利用地形伪装的方法,晚上识别各种方向的方法。此外,还要练习劈刀、打拳、射击、甩手榴弹、摔跤、步枪劈刺、攀登障碍物、匍匐前进、跃进等,这些都是在战场上杀鬼子的技巧,是我幼年时就想学的杀鬼子的本领。目的达到了,可是时间太短,没有学到扎实的基本功,只学到一点皮毛功夫,就在这时发生了卢沟桥事变。日寇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我心急如焚,心已经飞往战场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是个热血青年,又是现役军人,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部队正在调兵遣将增援前方,而我41师却没有出征的消息。当时,我早已把生死、困难、危险都置之度外,决心履行我的诺言,一定要赶赴战场,杀尽日寇,保家卫国,这是军人应尽的天职。我要完成军人的神圣使命,贡献我的生命,报效祖国。所以我决定脱离41师奔赴战场,与入侵之敌进行一场殊死的拼搏战。眼看着日军都打到自己家门口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当时就是抱着这样的抗日决心,再次脱离了部队,寻找上前线作战的部队,实现我的心愿。
“我由河口乘船回到生我养我的襄阳城。天已黑了,在老龙堤上岸进西门,走到家门口,站立在一棵大槐树下,看到家破人亡、悲惨而凄凉的家,心中充满了痛楚和悲伤,真是比黄连还要苦三分,伤心的泪不由得往下直流。因怕惊动了家人和街邻,所以尽量克制着。我人穷但志不穷。古话说,人穷不找亲戚,货秕不找经纪,我不爱攀高结贵,这就是我的人生观。就这样我与破烂不堪的家作了生死诀别,便乘船到武汉去找上前线的部队了。路过沙洋听说驻防武汉沙市荆门沙洋的79军98师正准备出发上前线,我立即前往驻防沙洋98师294旅588团2营5连请求参加抗日杀敌,该连长说:‘我们正准备出发打鬼子,你怕吗?’我说我专门脱离老河口41师,找上前线的部队,保卫祖国,保卫家乡,听说这里的部队要上前线,就前来请求加入部队,到前线消灭敌人。该连长很满意地接受了我的请求。第二天部队就上了船,直奔武汉。长江两岸人山人海,武汉三镇的机关学校和群众来欢送我们79军98师出征杀敌,‘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声、汽笛的长鸣声、号声、鞭炮声、锣鼓声连成一片,使我们官兵意气风发,满怀杀敌壮志。在我军船行到汉口下游时,奉命停航待命。这时我忽然发烧了。听说停航是为了更新武器装备。当时军长夏楚中掌握两条车船交通路线,若奉命北上,我军立即上火车增援华北战场,若奉命参加淞沪抗战保卫上海,我军则立即上船赶往淞沪沿海堵截敌人登陆。后来部队奉命立即上船去参加淞沪抗战。在这紧急上船时刻,我发烧未退,连长叫我留守后方治病。我不肯答应,难道我怕死吗?我振作精神排队上船。全体官兵在船上都写决心书与敌拼到底,还写个人家里的通讯地址,若阵亡,便请幸存者给阵亡的战友家写封信。船到南京下关码头后,又立即上火车直奔上海南翔火车站总指挥部报到。”
说起98师来,那不是著名的“宝山城姚营喋血”姚子青所在的部队吗?不是隶属于第18军吗?怎么又变成79军麾下的部队呢?第18军是国民党最精锐的主力部队之一,为蒋介石与陈诚所心爱的嫡系部队,其骨干皆为黄埔军校毕业生,与敌作战时又都能以身作则,堪称主力王牌。抗战最有名的战绩为淞沪罗店拉锯战(18军力敌松井石根指挥的第3师团历时近一个月,日军为争夺这个弹丸之地,战死的就有几千,整个罗店血流成河,被日军称为“血肉磨坊”)。其下的98师编成于1933年10月,由原52师改编而成,隶属18军建制。该师是国军第三次整编的10个师之一。为2旅4团制,辖炮、工、淄各一营,工、通各一连。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后,归张治中节制,参加杨树浦的攻击战,后由于日军在狮子林方向登陆,才调往宝山方向。这时15集团军成立,98师归还18军建制。由于18军编制过于庞大,该军一拆为三,分为18、 79、 54三个军,98师隶属79军。而79军成立于1937年9月,夏楚中为军长,下辖98师,同时他又兼任98师师长。
炮弹的见证
淞沪抗战作为抗日战争时中国正面战场规模最大的战役之一,中、日双方参战的兵员总数达近百万。在两个多月时间里,中国方面先后投入的地面部队包括78个师,7个独立旅,3个暂编旅,财政部税警总团,中央军校教导总队,7个炮兵团,1个宪兵团,以及上海市保安总团、上海市警察总队江苏省4个保安团,兵力总数75万人以上。还有空军的第二至第九大队等8个大队和1个暂编大队,几乎调动了当时全国兵力的三分之一。而日本军队也不断增兵,其参战总兵力达到25万人左右,包括陆军共9个师团又2个支队(相当于1个旅团),另有从华北的第五师团调遣出来的国崎支队,以及海军第三和第四舰队。战役造成的伤亡情况非常惨重。就以张老所在的中国军队中最精锐的第98师为例,在仅仅18天的作战中,伤亡就达4960人,几乎占全师兵力的62%,其中阵亡的营级以下军官就达约200人。在这枪林弹雨的战场上,稍不留神,也许就“光荣”了。
说到这里,张老给我们讲起他在淞沪战场上从三发炮弹下死里逃生的故事来。
“8月15日凌晨下着零星小雨,我师各旅各团跑步进入指定的战场开始战斗,我带病出征与战友一起进入阵地。有攻击日本纱厂的,有坚守蕴藻浜的,有激战宝山的,有血战大场的,我团扫荡沿海河川港口,搜索隐藏的敌人和汉奸等。我军作为淞沪战场的主力军,战线拉得很长,伤亡很大。两广部队、湖南湘军和陕西部队,都不能及时赶到战场。远水救不了近火,所以我军伤亡惨重。四川、贵州、云南更远,交通不便,这些部队两个月以后才到达南翔车站。
我师583营姚子青率部死守宝山城,与城共亡,与日寇进行殊死的拼搏,城内外敌我尸横遍野,一寸土地一寸血,最后姚子青全营600余名官兵全部壮烈殉国。
我团坚守蕴藻浜,每团轮流一周,可轮到我团,我团已伤亡惨重,全团只剩下500余人,其中很多是不下战场的轻伤者,但我们仍然坚持战斗到底。我团死守一个星期后,全团伤亡殆尽,而兄弟部队在各个战场上也都伤亡惨重,故无人接防。鬼子用密密麻麻的飞机,海上的大炮,猛烈地轰炸我军阵地,阵地成了一片焦土。敌人飞机在空中盘旋,投弹扫射,掩护步兵攻击,这时我军阵地被敌人炮弹炸翻了,我被活埋在战壕内,失去了知觉。过了片刻,炮弹烟雾散了,呼吸到新鲜空气,我又苏醒了。我用力掀开伪装物和泥土,站起来一看,未负伤,可往左右一望,战友们东倒西歪地散了一地,都为国尽忠了。我顾不得看望战友,赶快拿起枪,瞄准前方,以防敌人冲上我军阵地。此时心中只抱定一个念头,发现敌人再狠狠地多打死他几个,为战友讨还血债,除我心头之恨,我死也可瞑目了。可敌人的炮弹愈发猛烈了,不一会第二发炮弹就炸伤了我的左大腿,炸了个洞,血流不止。连长给我用白布捆扎,要我赶快下战场。他悲痛地流着眼泪对我说:‘你快下去吧,我团营连官兵已经全部牺牲了。’这时我还在观望等待援兵,第三发炮弹又炸伤了我的左胳肢窝,连长在又一次给我捆扎后,催我立即离开。情况紧急,连长返回阵地一看,敌已上我阵地,开始刺杀我重伤官兵。‘你快走吧’,连长拿上身上仅有的几个手榴弹和一把手枪,返回阵地,与敌人厮杀,终因寡不敌众,为国捐躯了。而我这条命便是在连长再三地命令我下战场后才幸存下来的,不然,我也阵亡蕴藻浜70周年了。”老人满含着泪光,略有哽咽地说道。
“刚离开阵地,不远处的敌人机枪猛烈地扫射我军的重伤官兵,失去反抗力的伤员们一个一个地倒在田野里。敌机还在空中扫射,掩护敌步兵攻击,切断我增援部队。可我团没有任何部队支援,全团官兵死守蕴藻浜,被敌海上大炮和空中飞机扫射轰炸,惨不忍睹。而且我军也没有还击的武器,只有靠官兵的血肉顽强地拼到底。我那时想,这下子全完了。只得在敌人的机枪凶狠扫射下,爬回二线。二线有两广部队把守,当时我对这支部队还是有一些想法的。想想当时我团死守蕴藻浜,因为这个地方在战略战术上具有重要意义,可以说是关系到战役胜负的必争之地。而作为二线部队应及时冲上阵地,与我团共同杀退敌人,也是二线部队一大战功啊。可二线部队就眼睁睁地看着敌人的机枪疯狂地向我们扫射,看着我们这么多的重伤兵倒在田野里,也不施于援手,这实在是令人痛心啊。我到二线后已经是筋疲力尽,在休息片刻后准备走,可被炸伤的两处伤口血流不止,也不知咋的就两眼一黑,连摔两跤。我睡在地上回忆,我是个无名小卒,但我有一颗爱国心。发誓立志当兵杀敌,目的尚未达到,反被敌人的炮弹炸成这样了,要是二线守不住,只有死在鬼子的刺刀下,死也不瞑目。蹩足这股劲,我开始把左腿架在右腿上,坐在地上,往后拖。拖不动了,就趴到地上,把左腿架在右腿上爬,就这样艰难地往后方爬,爬到太阳偏西,又渴又饿,伤口疼痛难忍,加上左夹子窝的伤口引起左膀麻木,真使我痛苦万分。那里的水不能乱喝,要防汉奸投毒。到了天黑,终于爬到了一个村庄,住有广东部队,他们同情我,大骂当官的,为什么没有担架抬伤兵。同时给我端来一碗饭,我哪吃得进去,又给我端碗米汤,我喝了。当兵的说:‘你快走吧,我们马上要增援前方去的。这里汉奸很多,你要注意。’我又爬出村庄,在村口看到有一人与我同样在地上爬。他说他爬不动,就死在这里算了。我继续往前爬,来了一付红十字会的担架,是当地群众。放下担架时,一发炸弹落到附近爆炸,火光冲天,幸亏未伤到人。担架夫抬起我就跑,另一个人去背那个伤兵。担架的颠簸痛得我浑身冒汗,到了一条河边把我抬上船,划到南翔火车站收容所,开了伤票,又把我抬到车站,手都可以摸到火车厢了。可是我左膀和左腿已经失去知觉了,一动伤口疼痛难忍,恨不得请人给补一枪,免受痛苦。”
“我这一天从凌晨起到天黑,受到三发炮弹的袭击,两次受伤,一次活埋,一次机枪扫射,幸免一死。车来了,当地群众帮忙背我上车,一直开到无锡才下车。那里的机关职员、学校师生和太太小姐们,都上车抬伤兵,太太小姐们都变了,她们不怕脏不怕臭,如同亲人一样安慰伤兵。我被送到第四重伤医院。上海情况危急了,把重伤病员用船往后方转移,有的上船就死了。天又下雨,转到常州时,人都逃走了,只得又转到南京一座高楼大厦,每天睡在床上看空战,又不能躲警报,只有听天由命。之后,南京紧急了,就把重伤病员转移到大关码头的大泵船上。没几日,敌人已经攻入南京城,屠杀医院的女护士。在这紧急关头,一位军官打电话要求船来运伤兵,及时来了一艘大船,把我们死的活的都抬上船,我与死人睡在一头,船开动了,离岸不远枪响了,幸亏天已黑,敌人封锁江面的船只,也离岸了,连我在内的几百伤兵才幸免一难。”
“从8月13日起,与敌人整整打了四个月,日寇才到达南京,沉重打击了鬼子的锐气。使得日本叫嚣的三个月灭亡中国的计划彻底破灭了。我在这个战场上抗战,从8月15日凌晨起,带病进入淞沪战场,与敌浴血奋战,坚守蕴藻浜,与阵地共存亡,浴血战斗一个半月,负伤住院到12月12日止,在这个战区里,日夜受惊也是四个月整。今天总算脱离危险区了。我与死人睡到了安庆,死人才被抬上岸。那时我所在的船上还有几名汉奸,在飞机跟踪我船轰炸扫射时,他们打信号弹指向安庆轰炸,被护兵发现。飞机走了后,护兵们蜂拥而上将汉奸头目捉拿,其余的汉奸跳江逃跑,冬天水冷跳下去肯定会被淹死。”
听着张老的讲述,笔者对那场发生在七十多年前的战役有了深刻的了解,对那些抗战将士们充满了深深的敬意。是的,为了民族的复兴,为了国家领土的完整,为了把日本侵略者早日赶出家门,我军将士们同仇敌忾,舍小家为国家,至死都捍卫着这一份军人的骄傲与荣誉,这怎能不让人肃然起敬呢?笔者的目光随张老的手移到所指的三发炮弹所炸的伤痕上,这足足有二十公分长、二三公分深的伤疤,不正是历史的见证吗?这伤疤书写着张老的光荣、战争的惨烈和日军的残暴。
八年的抗战
“我们重伤官兵当时被运往了湖北的汉阳县医院,我进院就动手术,把我裤子一揭开,臭气冲天,伤口已化脓。在那就住了一段时间。1938年武汉危紧,我们先后转移宜昌、丰都、万县等地医院,1939年军政部成立炮兵56团,来医院要兵。我思考很久,考虑我的腿伤了股骨,不可能再当步兵了,因为步兵要翻山越岭,冲锋陷阵,而这又全靠两条腿。我考虑当炮兵,威力更大,更可以报仇雪恨,也好为我的连长讨还血债。炮兵能给步兵壮胆,提高步兵的勇气,可以摧毁敌人的坚固堡垒,使步兵在冲锋陷阵时,减少伤亡,所以我决定当炮兵,可当我去报名参加时,医院不同意,说我的伤还有问题,还在上链条。我说这是小问题,请给我配备点药和镊子纱布等,我到部队后有军医治疗,也可以完成我当年的愿望,于时我就这样出院并重新加入了部队。”
“我们在开到贵州贵定县时编了队,我成为了战车防御炮兵56团1营1连的炮长,接收俄国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笨重37战车防御炮。还未训练就奉命上战场。那是在安徽庆阳县一个大山里,地名记不住了,那里,有敌人的坚固堡垒,我步兵久攻不下,伤亡惨重,急需炮兵去摧毁。我连奉命立即出发,团长朱士功亲临欢送,汽车一直送到战场附近。连长命我要完成团长的要求,马到成功,旗开得胜,慎重应战,听候捷报传回。我炮连虽是清一色的伤兵,但久经战场,勇猛异常,撤炮架炮灵活,操作敏捷。我炮连进入阵地时,出如鼠,动如虎,瞄准敌碉的要害处连发三炮,发发命中目标,敌人的机枪立即哑巴了。我挥手示意迅速变换阵地,又是三发,彻底摧毁了敌人的工事。我步兵见状,及时冲锋陷阵,占领了敌人的阵地。指挥官命我炮连退回原地待命,并表扬我炮打得好,打得准,使步兵减少了许多伤亡,立即通报我团表扬。后来,我奉命调回第9战区湖南衡阳飞机场,任务是防御敌机伞兵及坦克,我被提升为少尉排长。庆阳的六发炮弹为我牺牲的连长报了仇,也为我们中国人出了一口气。当时,每天敌机轰炸飞机场几次,当地群众遭受灭顶之灾,房倒屋塌,烟火弥漫。我连每天24小时都在阵地守护,监视敌机的动态达数月之久。飞机场每月补贴官兵每人2元生活费。随后我连奉命调往长沙东乡部学士桥前线,任务是防御敌人战车攻击。1941年初调往第7战区益阳、常德等战场,任务是防御敌战车的攻击。我炮56团直属军政部指挥。1941年秋奉命参加第二次长沙会战,我连日夜兼程赶赴长沙对岸岳麓山,占领阵地。第二次长沙会战结束后,我连奉命支援缅甸,到广西河池待命。”
“这时,我的左大腿伤口碎骨已冒出来了,这是因为急行军引起碎骨磨擦挤出来的,经常复发。我又不愿意住院,这次骨头冒出来了,不动手术不行。军医命令我住院治疗,以彻底清除碎骨头,以免病情恶化。上级给我办好了入院手续后,我乘汽车直达贵州省贵阳市的一座大医院,进院就动手术,取出碎骨头几小块,医官拿着碎骨头说,你怎么在战场上拼打这几年,你还年轻不怕伤残吗?我说自从九·一八事变起,鬼子侵占我东北三省,我发誓长大要当兵,杀尽倭奴收复失地,收复我山河,雪我国耻,所以我把生死危险都置之度外,就是为了报仇雪恨。军医大拇指一伸说:‘好样的,希望你继续努力,勇敢杀敌。’我正准备出院归队时,我同院伤友刘泽凤说昆明成立了一个37战车防御炮营,美式装备,邀我一同前去报到。我俩就一同到了昆明市报到。刘任一连少校连长,我任中尉弹药运输队长,负责管理运输弹药。这时,我可以乘车代步了,我要好好地保养我的大腿,作战时保证把弹药输送到位。1945年8月15日晚,我接到电话通知,日本无条件投降,并命我组织宣传人员,到农村集镇去给老百姓报喜。我组织好人员后,骑着高头大马,身背冲锋枪,精神抖擞地到村庄集镇大声呼叫‘老乡们,我给你们报告好消息,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了。大家出来庆祝伟大的胜利吧’。这一夜鞭炮声、锣鼓声,响彻云霄,人们彻夜未眠。
次日,群众同样也敲锣打鼓放鞭炮
到我部队祝贺,共同庆祝祖国的伟大胜利,热闹非凡,终身难忘。以后一段时间里,我师沿着益阳至武汉接收敌伪武器、骡马。到武汉后,听说内战要爆发,我至幼年起就反对内战,我们都是中国人,自己互相残杀于心不忍。过去我恨军阀混战,难道我升官发财去当帮凶吗,何况我的左腿股骨被炸伤,更是做不得了。
我坚持抗战八年到底,为的是杀尽鬼子收复失地,还我山河,雪我国耻,为的是中华民族的富强。我虽腿残疾,但参加了八年全面抗战,彻底打败了帝国主义的侵略,圆满地完成军人保家卫国的神圣使命,完成了我年少时的梦想。至此,我毅然离开部队,抗战八年虽只落得一个残疾大腿,但完成了幼年时代的心愿,也算值得自豪的了。”
正如老人所言,儿时的心愿亦已实现,八年多的南征北战,终于换来了抗战的胜利。
这是国家的胜利,民族的胜利,为了这一天的胜利,有多少像张老那样的抗战老兵为之付出鲜血和生命啊!
后记
每个人,都会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不同的道路,不同的人生。张启元老人在那个国难当头的岁月里,挺身而出,毅然踏上军旅征程,是值得钦佩的。回首这一段历史,老人无悔无憾。
日前,老人的侄女来电相告,张启元老人在所在单位和当地政府的关心下已被安排住进了养老院,生活条件有了一定的改善。张老委托他侄女转告对我们的谢意。其实,真正要感谢的是我们,如果没有他们这些老兵的浴血奋战,哪有我们的今天?
(采访日期:2007年3月27日)
责任编辑:振中 最后更新:2020-02-13 22:1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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