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染指朝鲜
明清之际,朝鲜曾经是中国的“模范藩属国”,惟中国马首是瞻,推行儒学和朱子学说,模仿明清两朝的科举制度。在外交上,除了跟中国经常“走亲戚”外,对其他各色人等,一概鼻孔朝天,做仰望星空状,瞅都不瞅一眼,甘做“隐士的王国”。用史学界流行的贬义说法,叫“闭关锁国”。
可恨的是,两次鸦片战争,把个好端端的大清帝国,弄得灰头土脸、斯文扫地,这对朝鲜自然也会产生情绪上的动荡不安。不过总体而言,亲清派势力,还是占据上风。这个势力,史称“事大党”。
当日本明治天皇立志“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之后,朝鲜的平静,很难再维持下去。日本认识到朝鲜一直掌握在大清手中,会对自身的安全构成威胁。日本若不控制朝鲜,“则实失我唇,而我齿必寒”。早在明治维新之前,日本启蒙思想家吉田松阴就指出:“我与俄美媾和,既成定局,不可由我方决然背约,以失信于夷狄。但必须……在此期间养蓄国力,割据易取之朝鲜、满洲和中国,在贸易上失于俄美者,应以土地由朝鲜和满洲补偿之。”明治维新不久,日本国内的“征韩论”就扬起漫天的沙尘暴。
1870年(明治三年),日本特使佐田白茅奉命赴朝商谈建交事宜,被朝鲜拒绝。这不是第一次被拒绝。佐田恨得咬牙,回国后上书政府,叫嚣“征韩”。他说:
朝鲜知守不知攻,知己不知彼,其人深沉狡狞,固陋傲顽,觉之不觉,激之不激,非断然以兵莅之,则必不为我用也……当天朝加兵之日,则遣使于清国,告其所以伐朝鲜之故;若清必出援兵,则可并清而伐之。
这份报告里有三点耐人寻味:一是日本也自称“天朝”,并非大清专利,这跟吉田那段话里把俄美称为“夷狄”,在心理层面同出一辙;二是根本没把大清放在眼里,所谓“征韩论”,也是委婉的“征清论”;三是朝鲜“知守不知攻”,也是大清的德行,朝鲜学大清,学得很到位。
“征韩论”并没有立即付诸行动,但朝鲜不跟日本玩游戏这个问题,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程度”。日本需要做的,只是等待时机。
1873年,朝鲜摄政王大院君退位,儿子李熙亲政。这位庙号“高宗”的国王,是个软蛋,亲政不久就被以王妃闵氏为首的外戚窃取权力,左右朝政。大院君派官僚不甘心失势,奋起抗争,朝中内斗加剧。
1875年5月,日本派遣云扬号等三艘军舰,侵入朝鲜釜山港,开炮演习。这仅仅是一次示威,以此震慑朝鲜。9月,云扬号独自侵入江华岛进行测量,遭到朝鲜守军炮击,日舰还击,摧毁江华岛炮台,并侵入内陆,攻占永宗城。12月,日本再派六艘军舰开往朝鲜,向朝鲜提出严正抗议,要求两国建交并缔结通商条约。这事,日本并没有瞒着大清,而是公开遣使商谈。一番周折之后,大清同意朝鲜跟日本建交通商。至于谈判,大清不参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们小哥俩谈去吧,别烦我。
1876年,日本和朝鲜签订《日朝修好条规》,史称《江华条约》。日本实现在朝鲜的第一个战略目标,为日后对朝鲜的进一步渗透,留下一道伏笔。《江华条约》第一款特别规定:“朝鲜国自主之邦,保有跟日本国平等之权。”这等于是承认朝鲜独立,不再是大清的藩属国。言外之意,此后日本可以撇开大清,跟朝鲜自由交往。大清岂能甘心被撇在一边?这也为后来大清跟日本在朝鲜问题的纠缠留下隐患。
日本跟朝鲜建交以后,闵妃一派亲日势力,开始招募日本军事顾问,编制训练新军。新军的各项待遇非常优厚,触动了朝鲜旧军人的利益,两者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
1882年,闵妃集团给驻守首都汉城的朝鲜旧军发放饷米,拖欠了一年却只发一个月的,质量还很差,掺杂了很多沙石和糠糟。旧军恼怒,大院君趁机挑拨,于7月23日激发叛乱,矛头对准闵妃集团和日本,史称“壬午兵变”。乱军焚烧了日本公使馆,杀死七名日本军事顾问和部分使馆官员,还冲入王宫缉拿闵妃。日本驻朝公使花房义质当夜潜逃回国。很快,日本派遣陆海军两个大队开赴朝鲜。
大清国这边不干了。噢,你日本能出兵,我大清就不能出啊,好歹朝鲜是我的藩属国,我得保护它才是。再说逃出王宫的闵妃已经向大清呼救,咱出兵是有“合法性”的!
清廷下令,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率军舰三艘、广东水师提督吴长庆率淮军六个营,进军朝鲜平叛。那时候谁都想不到,在吴长庆军中效力的一个小人物袁世凯,日后会成为大清驻朝鲜的一个“大人物”。在日本人眼里,他简直就是朝鲜的“太上皇”。
入朝后,清军诱捕大院君,继续扶持李熙政权。李熙和闵妃两口子那个感动啊,都不知说点啥好了。从此,朝鲜宫廷完全倒向大清,连内心的嘀嘀咕咕都没有,日本在朝鲜则备受冷落。
日本哪是吃亏的主儿呀?几番口舌之辩,强迫朝鲜签订《济物浦条约》,赔偿损失五十五万日圆,允许日本在朝鲜驻扎一千人的军队,保护侨民和公使馆。此外,朝鲜还要派遣特使前往日本谢罪。
该条约深深刺激了大清,国内清议派爱朝廷主义者特别受伤,立马愤慨起来,呼吁大清也跟朝鲜签订“不平等条约”。这呼吁果然见效,清政府很快把多年来西方国家强加给大清的种种条款,有选择地强加给朝鲜,还特别加了一条,让袁世凯为朝鲜编练新军,同时,又急急忙忙从国内增派三千兵力开进朝鲜。这等于把朝鲜的政治、经济、外交和军事全部控制起来。这一下,朝鲜的一些官僚心里不愿意了,跟大清离心离德的迹象很快露出端倪。
与此同时,清日两国在朝鲜也呈现对峙状态。
受朝鲜政府派遣,到日本谢罪的金玉均、朴泳孝等人,在日本受到高规格接待,日方还不断向他们灌输民族主义思想,唤醒他们的独立自强意识。这个药方很见效。金玉均一行人等回国后,结成“开化党”,立志仿效日本改革维新,与闵氏集团的矛盾日益加深。
1884年,朝鲜“开化党”趁大清陷入中法战争难以自拔之际,于12月4日,借日本军力,挟持国王发动政变,史称“甲申政变”。政变一时得手,“开化党”立即宣布,朝鲜废除跟大清的宗属国关系,自主独立。闵妃吁请袁世凯救援。清军迅速出击,很快镇压了政变。金玉均等人的政权,刚刚建立三天就流产了,主谋数人外逃日本避难。
清军镇压政变过程中,与日本公使馆警卫队发生火拼,造成一定数量的伤亡。为解决这一纠纷,伊藤博文到天津跟李鸿章商谈。1885年4月,两国签订《中日天津条约》。其中一项规定:“今后朝鲜国若有重大变乱事件,清日两国如要派兵,须事先相互行文知照。”这为九年后,清日两国出兵朝鲜,从而引发甲午战争,设定了一个由头。同时也不言而喻,大清“独占”朝鲜的局面已被打破,日本和大清对朝鲜拥有“共同宗主权”。
李鸿章对伊藤博文印象很深,给清廷上过一道奏折,专门谈他:
此日使(伊藤)乃强干之政客,曾旅欧美,注重其竞争实力。此时其无意于开启衅端,仅决意推行商业扩张之策,以图富国强民。十年之内,日本必将成为强国,现虽不甚堪虞,但必将为我国之大患。
此番言语,不幸而言中!
签约之后,日本加速染指朝鲜,贸易额不断增加,本国的军事力量也不断增强。到1892年,日本对朝鲜的贸易,基本接近对大清的贸易水平,军费开支则占据财政支出的三分之一左右,“强国”的模样,大致成形。
甲午战争导火索
1894年,朝鲜又出事了。两件小事,一件大事。
这个国家,自大院君下野,王妃闵氏弄权以来,就不断出事。我在日本人佐藤铁治郎的《袁世凯传》里,看到过闵氏的照片(韩国史学家说,这照片是后人伪造的),年轻漂亮的一个小女子,双目有神,有弄情的天赋。这女人比国王李熙大一岁,李熙亲政那年,她二十二岁。1895年在“乙末事变”中,被日本人暗杀,香陨九天,享年四十四岁。1897年,李熙改国号为大韩帝国,追谥闵妃为明成皇后。当今韩国史学家多称她为“明成皇后”。
闵妃对权力的嗜好,有如犯了魔怔一般。此外她还有一个糟糕的嗜好,即生活糜烂奢侈。然而后者,闵妃比大清帝国的慈禧太后稍逊一筹,没法子,朝鲜的国力,毕竟不能跟大清相提并论。可闵妃的某些做派,也足以让读史之人“刮目相看”。1882年,清军帮助朝鲜平定“壬午兵变”之后,朝鲜派使团到大清谢恩,使团携带十万两白银,到大清国为闵妃购买奢侈品。袁世凯听说此事,气得大骂:“是无心肝,不亡何待!”
不说闵妃了,说说朝鲜到底出了什么事。先说小,再说大。
小事是两件暗杀事件。暗杀的对象,是1884年“甲申政变”失败后逃离朝鲜的“开化党”领袖——金玉均和朴泳孝。事件发生的时间,也都在1894年4月,看起来有预谋、有计划,很适合改编成电影、电视剧什么的。这事要是发生在大清或民国,我们的“影视工作者”可能早就动手了,弄成哪年的“贺岁片”也说不定。
朴泳孝很幸运,不光没死,还把其中一个凶手给制服了。这次暗杀地点在日本。被捕的凶手向日本当局招供,说他是按照朝鲜国王的命令行事。另一凶手逃到朝鲜驻日公使馆。日方索要凶手,朝鲜公使拒绝,竟然下旗回国。
金玉均死了,死在上海的一家旅馆里。杀他的凶手,是“甲申政变”中被清军处死的朝鲜邮政总办洪英植的儿子洪钟宇。上海当局按照李鸿章的指示,逮捕凶手,将他和金玉均的尸体一道送回朝鲜。朝鲜政府对凶手予以嘉奖,委任官职。对金玉均的尸体,先是公开示众,然后实施戮尸,装模作样施行凌迟大刑。
这两件小事,在日本人看来,都不小,是大清和朝鲜针对日本的敌对行为。一些激进分子为金玉均举办盛大葬礼和纪念会,还派代表面见外相陆奥宗光,要求政府对清国宣战,占领朝鲜。议会里也炸了锅,敦促政府尽快采取针对大清和朝鲜的行动。
大事是朝鲜的“东学党”起义,直接导致日本跟大清反目。
东学党是一个民间宗教组织。那时候,朝鲜事事都向大清看齐,民间宗教,也从大清这边汲取营养,把儒教、佛教和道教,剁巴剁巴一锅炖了,像东北菜中的“乱炖”一样,炖成一锅“东学”之说,跟西方天主教对立。教义非常简单,每天吟诵十三个字,就能祛病免灾。朝鲜政府不喜欢这个组织,斥为“左道”“邪教”,残酷打击,还把它的创始人崔济愚斩首。可这组织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还有一茬。二代教主崔时亨重组教团,树立为“教祖申冤”“驱逐倭洋”的旗号,公开与官府抗争。
那时候的朝鲜社会,跟大清也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上下交争利”,极度腐败,民生凋敝。1894年2月,朝鲜全罗道农民,对郡守赵秉甲的酷政忍无可忍,发动骚乱。东学党势力立即渗透,很快取得领导权。数月间乱民发展到几万人之众,整个朝鲜南部,政局动荡。5月9日,朝鲜发兵镇压。区区八百人的队伍,即便是“精锐”,也是小众,怎么“镇压”得了几万人的大众?果然,不等接战,这些“精锐”便丢盔弃甲,四散而逃。没办法,还得请大清出兵救援。
朝鲜的“太上皇”袁世凯认为,此时大清出兵清剿乱党,有利于在政治上和军事上加强对朝鲜的控制,机不可失,于是向李鸿章进言。而朝鲜政府内部,为是否向大清请援的问题,也没有统一意见,还在争论。历史学家唐德刚常说一句话,“形势比人强”,拿到这里使用,非常恰当。5月31日,东学党占领全罗道首府全州府,形势危急,朝鲜内部争论停止,决定向大清紧急呼救。6月3日,呼救的正式公文送到袁世凯手中,袁立即电告李鸿章。李迅速上报总理衙门和光绪帝。光绪下旨:
李鸿章电奏已悉,此次朝鲜乱匪聚党甚众,清国派兵助剿,地势敌情均非素习,必须谋出万全,务操必胜之势,不可意存轻视。如需厚集兵力,即著酌量添调,克期续发,以期一鼓荡平,用慰绥靖藩服至意。
按《中日天津条约》相关规定,大清出兵朝鲜,必须照会日本。
其实此时日本对大清的动向,已经格外关注。6月3日上午,日本驻朝鲜代理公使衫村濬,亲自拜访袁世凯,探讨朝鲜时局,公开表示,“贵国出兵,那我国也不能不出兵”。当天夜里,衫村濬再访袁氏,继续打探消息。袁告诉他,“朝鲜政府已经下达请求我朝援兵公文,清国准备派发一千五百人兵力,赴朝镇定东学民乱。”
6月4日,衫村濬急电东京:“清国北洋水师威海卫基地已经出航四艘军舰驶向天津,为赴朝清兵的商船护航,日本政府应迅速派遣军队进驻朝鲜。”
日本政府不敢怠慢,临时内阁会议决定,马上出兵朝鲜,抢先完成在朝鲜的军事部署。6月5日,日本成立战时大本营,下达向朝鲜增派混成旅团的动员令。在国内休假的驻朝公使大鸟圭介,取消休假,紧急凑集七十名海军陆战队员,疾奔朝鲜。到仁川后,跟五艘日本军舰汇合,组成总员近五百人的先遣陆战队,又疾奔朝鲜首都汉城而去。同时,国内的陆海军也在紧急集结,做好入朝的各种准备。
6月7日,大清驻日本公使汪文藻代表清政府,向日本外相陆奥递交照会,声明:“此番清国派兵援助朝鲜,乃我朝保护属邦之旧例,清国政府依据1885年清日《天津条约》中第三条规定,特知会日本政府。”
陆奥立即回复照会:“承知贵国出兵朝鲜,但日本历来不承认朝鲜是清国属国。日本政府为应对朝鲜之乱,保护本邦在朝居民安全,也准备向朝鲜派出若干军队。”
6月9日,大清再次照会日本:“清国保护属国之行动,乃应朝鲜政府镇定国内民乱之请求。然贵国派兵仅为保护居留民安全,故无需派遣大军入朝并不得进入朝鲜内地。”
大清这是把自己当盘菜了,日本政府什么时候听过你的?你说保护属国,人家就说不承认朝鲜是你的属国,这番你又说日本不得派大军,还不得进入朝鲜内地,可想而知,人家偏偏要派大军,偏偏要进入内地。
这一回,日本同样毫不客气,回复大清照会:“日本派遣军队入朝,是根据日朝《济物浦条约》主旨以及《日清天津条约》之约定,属于条约分内之举动,与清国的主张无关。”总之,就是不理你那一缕山羊胡子,你能怎么着?
外交上的对峙,很快演变成军事上的对峙。朝鲜,即将成为大清和日本的决斗场。
大清与日本,针尖对麦芒
日本的军事行动跟外交一样敏捷。1894年6月12日至18日,混成旅团先头部队在仁川登陆;23日,混成旅团主力包围汉城;28日,混成旅团全军在朝鲜登陆,兵员达到八千人。除了汉城之外,在仁川和釜山也都有驻军。而此时此刻,进入朝鲜的清军,只有驻扎牙山的两千人。
大清和日本的军事调动,尤其是日本的军事调动,把朝鲜给吓坏了,把西方国家也吓了一跳。6月10日,俄国和法国驻朝公使馆开始陆续撤离工作人员。朝鲜的对策是,赶紧与东学党妥协,双方谈判,满足他们的诉求。6月10日,双方签订《全州和议》,农民军退出全州,回家务农去了。6月13日,朝鲜政府致函袁世凯,要求大清退兵,以解除日本出兵的借口。李鸿章得报,电令叶志超,入朝清军集结牙山,准备回国,同时命令袁世凯,通过外交途径,敦促日本尽快退兵。但日本不想退兵,不仅不退,还在不断增兵。这有悖常理啊,怎么说你也得找个借口吧,不然在外交上会陷入被动。日本不傻,他们正在寻找借口。陆奥在回忆录《蹇蹇录》里说:
他(大鸟圭介)一进入汉城,就感到和从日本出发时所预料的情况有所不同,朝鲜国内出乎意外地平稳,清国派去的军队只是驻扎在牙山并未进驻内地……所以该公使一再致电政府建议“目前若向朝鲜派遣过多军队,就会引起朝鲜政府和人民尤其是第三者外国人发生不必要的怀疑,在外交上实非得计。”然而,反观我国国内情况,已成骑虎之势……我政府一方面认为大鸟公使的建议非常恰当,另一方面又实难预料何时发生不测的变化。考虑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成败的关键完全取决于兵力的优劣,所以决定仍按政府原定计划,迅速先将预定的混成旅团派往朝鲜为万全之策……
如上所述,我国政府的政策,在外交上虽然居于被动的地方,但在军事上却要先发制人。因此,在此间不容发的时刻,为了外交和军事关系上取得协同一致的步调,各当局莫不潜心策划,煞费苦心,至今思之,犹不禁悚然……除去实施一种外交策略使局势改观以外,实在没有其他方法。
看得出来,日本面对这个局面,也一时感到头疼,“至今思之,犹不禁悚然”嘛。外交无小事,不可不慎。好在,这个借口,还真让他们给想出来了。陆奥《蹇蹇录》里说:
某日,在内阁会议上,伊藤总理曾亲自拟出下列一种方案,征询阁员意见……其内容是:“朝鲜内乱,应由清日两国军队共同尽力迅速镇压;乱民平定后,为改革朝鲜内政起见,由清日两国向朝鲜派出若干名常设委员,调查该国财政概况,淘汰中央及地方官吏,设置必要的警备兵,以维护国内安宁;整顿该国财政,尽可能地募集公债,以便用于兴办公益事业。”阁员对此一致表示赞同,我也没有异议……我在次日的内阁会议上,在伊藤总理提案之外又提出下列两项附带条件:“不问与清国政府的商议能否成功,在获得结果以前,我国绝不撤回目下在朝鲜的军队;若清国政府不赞同日本提案时,帝国政府当独立使朝鲜政府实现上述之改革。”此项提案经过阁议通过后,再由内阁总理大臣上奏天皇裁可。
现在我国的外交显然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今后的一线希望,只系于清国政府能否同意我国的提案。如果清国政府拒绝我国的提案,不问其理由如何,我政府皆不能漠视,并由此可断定清日两国的冲突终将不可避免,不得不实行最后之决心。这个决心,帝国政府在最初向朝鲜出兵时业已决定。事到今日就更无丝毫犹豫之理。
此后日本果然提出清日两国共同镇压朝鲜民乱等事。大清拒绝,已经不乱了嘛,还镇压什么?那就共同参与朝鲜的内政改革吧?大清还是拒绝,说先撤军,不撤军,什么都不谈。其实这些,都在日本的预料之中,管你说什么,我就是不撤军,不行就打呗。
大清不参与朝鲜内政改革,日本自己动手。6月26日,日本驻朝鲜公使大鸟面见朝鲜国王,奏请改革内政。同日,再向朝鲜国王上书,详细说明日本绝不撤军,同时要积极对抗大清。同一天的两回折腾,给朝鲜国王以强烈的刺激。两天后,他跟群臣议事时说:“外侮如此,国势可知,言之亦耻矣。惟当奋发惕励,可以自修自强矣。”
诡异的是,日本人只是作为不撤军借口提出的朝鲜内政改革方案,竟然赢得了西方各国的高度赞扬。尤其是美国媒体,简直把日本捧到脑门上,同时把大清踩到脚底下。《纽约先驱报》发表文章说:“(日本)在朝鲜的作为将有利于整个世界,它一旦失败将令这一隐士之国重回中国野蛮的统治。”《旧金山检查者报》发表社论,指责大清把朝鲜控制得非常死板,“这个可怜的国家看起来并不存在,它的一千万人民的任何野心都会被轻轻掸去,这是中国的一个毫无色彩和低能的翻版”。《亚特兰大宪政报》指出:“美国民众毫无疑问同情日本,一般认为日本代表着亚洲的光明和进步。”
有史料显示,国际舆论的一边倒,跟日本在国际社会的宣传公关大有关系。
到此为止,大清在外交和国际舆论上都处在被动境地,在军事上,也落了下风。一是军队的数量不成比例,二是战略位置轻重失调。日军进入朝鲜的心脏和两肋,清军驻扎在牙山算什么?顶多是个手指头。
形势对日本非常有利。大清国遭遇了出兵之后的第一个尴尬。明明说是出兵平乱,可现在,路归路,桥归桥,就是走它不得。朝鲜说暴乱已定,你们都回去吧。清军撤不撤呢?倒是可以撤,也愿意撤,问题是日本不撤。咱不能自己灰溜溜走了,把朝鲜一股脑丢给日本。向朝鲜内地进兵行不行呢?也不行。日军挡在前边,你怎么进兵啊?
尴尬,太尴尬了。
此时日本的态度已经不可逆转,继续拿朝鲜内政改革说事。陆奥《蹇蹇录》说得透彻:“所谓朝鲜内政改革的提案只是徒有虚名而已,清国政府一定会拒绝日本的提案。如此一来,阻碍朝鲜国家进步的责任在清国,日本和清国决裂一战就会名正言顺。”说到底,就是找茬跟大清干一仗。
朝鲜对日本的高压非常愤怒,但又无力拒绝日本的要求,他们把大清当成最后一根稻草,指望大清能把朝鲜从即将灭顶的灾难中捞出来。
李鸿章的脑子有点乱。可再怎么乱他也知道,朝鲜局势危如累卵,总得想办法解决才好。不过有个底线他还是要坚守,无论如何,不能跟日本开战。之所以在军事上、外交上都很被动,主要原因是不敢打。目下的难题是,谈又谈不拢,打又打不得,怎么办呢?看样子没有更好的办法,还是“以夷制夷”吧。
俄英外交斡旋
李鸿章首先想到俄国。
1894年6月20日,朝鲜局势因中日相继出兵而扑朔迷离之际,俄国驻华公使喀西尼要回国休假,路过天津时,拜访了李鸿章。谈话中,老李以大清政府的名义,恳请喀西尼转告俄国政府,希望俄国出面调停大清与日本的矛盾纠纷,迫使日本与大清同时退兵。为了“调动”俄国参与调停的积极性,还说什么大清政府“认为俄国与此事有直接利害关系,故俄国有出面调停的特殊权利”。同时暗示,英国已经主动提出要调停,但大清政府“认为俄国在此次事件中有优先权”。
从李鸿章和喀西尼的谈话中,我们不难看出,老李很讲究战术,是个“战术党”。可惜,他的对手日本,是个不折不扣的“战略党”,战略为主,战术次之。战术和战略,显然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李鸿章的一番话,把喀西尼的热情一下子撩拨起来,待在天津不走了。6月22日,他给俄国外交大臣吉尔斯发电,转达大清的意愿,还特别指出,“我国决不应错过”这次调停机会。
吉尔斯当日上奏俄国沙皇,沙皇准奏。6月23日,吉尔斯电令俄国驻日本公使希德洛夫向日本政府提出劝告。6月25日,希德洛夫拜会日本外相陆奥,提出日本从朝鲜撤军问题。陆奥答复,撤军可以,前提是清日两国必须共同负责对朝鲜政府进行内政改革,完成之后再撤;如果清国不参与,日本也要做,那时候清国无论直接间接都不得加以阻挠。陆奥这番话,等于是用托词把俄国挡回去了。
俄国不甘心,于6月30日,向日本政府递交了一份措辞强硬的照会,主要内容是:“朝鲜的内乱已经平息,日本应遵从朝鲜政府要求,接受日清两国军队同时撤兵的方案,否则日本将负有重大责任。”这段话里有通牒的意思,暗示日本要为今后可能发生的意外事故承担后果。
俄国这一照会,让陆奥觉得事态非常严重,他立即前往首相官邸听取伊藤博文的意见。伊藤看完俄国照会,沉思良久。陆奥征询意见,伊藤语气沉重,说:“局面已经发展到了现在的地步,还如何应和俄国的要求,将我军从朝鲜撤回呢?”陆奥回答:“尊意与鄙见完全符合,然今后之事态无论演变得如何艰难,都是你我两人的责任,其他不必多言。”
陆奥当夜给俄国公使发去急电,委婉驳回俄国的照会:“日本同意俄国的要求,但目前尚不是撤军的时机。”电报发出之后,内心依然惴惴不安,担心此举会为日本引来不测之祸。
陆奥和伊藤都担心俄国出兵。以日本的国力,同时对大清和俄国作战,绝对没有必胜把握。
当时的俄国,希望在远东地区寻求国家利益,对朝鲜的窥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且也在朝鲜宫廷内培植了一股亲俄势力,日本担心俄国会有军事上的行动,也在情理之中。
陆奥后来在《蹇蹇录》里谈到俄国照会的时候说道:“呜呼,追思当时情形,至今都毛骨悚然。”他是后怕。
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俄国收到日本的回复,强硬态度立即收缩回去了。等到十年后,为东亚利益再跟日本起争端,日本已经不在乎它了,一场日俄战争,打得北极熊差一点找不到北。那时候俄国再想起甲午年对日本的态度,是不是后悔莫及呢?
这边李鸿章还在喀西尼身上下功夫。7月1日,喀西尼致电吉尔斯,说:“局势已很危急……显然清国希望避免战争,日本却似乎有意寻求战争,深以为胜利非己莫属。危险正来自日本方面,而不是清国方面。”
应该说,喀西尼还是有些洞察力的。可惜,他的洞察力,还有他的热心,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7月13日,俄国政府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照会日本,说什么对日本政府的态度,“甚为满意”,“俄国政府以邻国之故,对于朝鲜事变自不能袖手旁观,然今日之事,完全出于希望预防清日两国之冲突,希为谅解。”
怎么了这是?还给日本道歉了。匪夷所思。
这还不够,7月21日,又画蛇添足再发一照会,“从友谊上再提请日本政府注意”,在朝鲜问题上不能违背各国间所缔结的条约。等于是朋友的口气。
李鸿章对俄国的调停,寄予很大的希望,深信俄国能把日本压服,以至于在军事上迟迟没有动作,造成极大的被动。
这期间,英国驻华公使欧格纳,也参与了调停。先是跟英国驻日临时代理公使巴柴特商量,让对方跟日本交涉,说你们之间闹成这个样子,对谁都不好,能不能坐在一起谈谈?日本回复,可以谈谈。于是在7月9日,日本驻华代理公使小村寿太郎到大清总理衙门,跟庆亲王奕劻等各大臣磋商,却毫无结果。小村向日本政府汇报磋商情况,日本政府认为英国调停失败,是“可喜之事”,电令小村向大清提交强硬照会,大意是,英国大臣为了清日和好,出面调停,而你们清国一意孤行,不尊重我们的意见,这是“有意滋事也”,此后如“有不测之变,我政府不任其责”。史学界把这一照会,称为日本对清国的“第二次绝交书”。而“第一次绝交书”,是在6月22日发出的,针对大清要求日本从朝鲜撤兵的诉求,强硬表示,日本绝不撤兵,你清国爱咋地咋地。
在“第二次绝交书”发出的同时,陆奥电令日本驻朝鲜公使大鸟:“英国调停已告失败,现在必须断然处置。”意思是说,你可以在朝鲜动手了。
事已至此,英国驻华公使欧格纳还在继续调停,他指示英国驻日临时代理公使巴柴特,再跟日本交涉。陆奥毫不客气,回复巴柴特,“清国政府如不能自本日起于五日内以适当手续表明态度,日本政府将不再与清国进行会商。此外,清国如在此期间再向朝鲜增派军队,日本政府即认为是威胁之行为”。态度蛮横如此,还怎么谈呢?这方面你不佩服英国人还真就不行,按伦敦电令,巴柴特于7月23日拜会陆奥,提出:“今后清日两国若发生战争,清国的上海,为英国的利益中心,希望取得日本政府不在该地及附近作战的保证。”原来如此!陆奥答复得很痛快,放心吧,没问题,多大个事呀。
而此时此刻,欧格纳仍然奔走呼号,想让清日在朝鲜的军队各自后撤,不要接触。他哪里知道,日本驻日公使大鸟,已经在朝鲜“飞”起来了。
宣战!宣战!
没等宣战,日本就不宣而战。
1894年6月至7月,日本无论在外交还是军事方面,都动作频频,螳螂拳,太极拳,南拳北拳少林拳,什么拳脚都有。而在大清一边,除了6月上旬派兵入朝以外,再就是耍嘴皮子,好一通唾沫飞溅,到了,啥用也没有。清廷由此极为震动,清议派各色人等,纷纷上奏,力主“抗日援朝”,同时对李鸿章加以责难。
在群蛙鼓噪之中,有一个人的声音格外响亮,这人就是礼部右侍郎志锐。志锐先是分析了目下的朝鲜局势,指出事态紧急,后把矛头指向李鸿章,说他“一味因循玩误”“专恃外国公使从中调处,藉作说和之客,以图退兵之计”。又说,于日本,咱是势在必争,于朝鲜,咱是绝不可失。“当今之计,应请皇上”当机立断,“速敕北洋大臣李鸿章,厚集兵力,分驻高(高丽)境,克期进发,迅赴事机”。之后又把矛头指向叶志超和丁汝昌,说他们是“败叶残丁”,陆军不进汉城,海军不守仁川,把军事要地,都拱手让给日本……好一通慷慨陈词。可惜,他的“急治军旅,力敌势均”言等,已是事后诸葛,梦梦而已,于大局毫无补益。在志锐上奏清廷的第二天,日本驻朝鲜公使大鸟,已展翅高“飞”,弄出不小的响动。事态至此,断断不可逆转。
7月18日,大鸟遵日本外相陆奥旨意,派兵控制朝鲜王宫和京城外围。20日,照会朝鲜政府,提出四项要求:在汉城和釜山间架设军用电线;朝鲜为日本建立军营;朝鲜宣布脱离与清国的藩属关系,将清国军队逐出朝鲜;废除与清国之间的各项条约。
7月22日,朝鲜回复大鸟照会,说同意放弃与清国的藩属关系,已经要求清国撤军。大鸟指责朝鲜只是口头应付,并无实际行动,于7月23日凌晨,命令日本混成旅向朝鲜王宫发起攻击。三个多小时以后,战斗结束,日本以一死一伤的代价,占领王宫。为应付国际舆论,大鸟拥立大院君为朝鲜摄政王,让国王退政。7月25日,大院君以朝鲜政府名义,通告废除与大清的各项条约,委托日军驱逐牙山的清军。由此,日军在朝鲜针对清军的行动,就拥有了“合法性”。
日本是一个急性子的国家。早在1876年1月,日本驻华公使森有礼跟李鸿章就朝鲜是否大清属国问题,所进行的长达七小时的交谈中,就谈及日本与大清性急与性缓的问题。森有礼说:“西国人言日本办事性过急,大清办事性过缓;急性遇着缓性,难以商量。”
既然“难以商量”,那就索性不商量。急性子的日本开始行动了。7月25日,日军占领朝鲜王宫之后,日本联合舰队在朝鲜丰岛海域,向大清发起攻击,击沉运兵的英籍商船高升号。日本陆军混成旅团也做好战前准备,几天后向牙山的清军发起攻击。
日本不宣而战!
李鸿章得讯,于7月28日,电告总理衙门,建议布告各国,日本首先开衅。总理衙门得电,于7月30日,照会各国公使,同时降旨驻日使馆和领事馆,说日本首先开衅,不得不另筹决意办法,并委托美国代为保护日本的华侨。31日,照会日本驻华公使小村寿太郎,“日先开衅,致废修好条约,此后与阁下无可商之处,殊为可惜。”这是宣布跟日本断交,暗示小村赶紧滚蛋。
8月1日,光绪帝下旨向日本宣战,说:
倭人无故派兵,突入汉城,嗣又增兵万余,迫令朝鲜更改国政,种种要挟,难以理喻……著李鸿章严饬派出各军,迅速进剿,厚集雄狮,陆续进发,以拯韩民于涂炭。并著沿江沿海各将军督抚及统兵大臣,整饬戎行,遇有倭人轮船驶入各口,即行迎头痛击,悉数歼除……
日本人性急的毛病这时候又发作了。7月30日,内阁起草了宣战诏书草案。7月31日,外相陆奥向各国公使递交了日清交战通告书,其实就是实质意义上的宣战书。加拿大史学家陈志让在《袁世凯传:外国人眼中的袁世凯》一书中说“日本天皇于7月31日宣战,中国皇帝于1894年8月1日宣战”,是符合实情的。麻烦的是,日本宣战诏书的具体措辞,在内阁引起争议,前后修改六次才通过,这样就把时间耽搁了,直到8月2日,日本天皇才正式签发宣战诏书。到9月10日,内阁会议正式确定,日清战争开战日为7月25日,宣战日为8月1日。这是后来史学界认定,大清和日本在8月1日同一天宣战的缘由。
日本天皇签发的宣战诏书说:
朕兹对清国宣战,百僚有司,宜体朕意,海陆对清作战,努力以达国家之目的。苟不违国际公法,既宜各本权能,尽一切之手段,必期万勿遗漏……(清国)更派大兵于韩土,要击我舰于韩海,狂妄已极……事既至此,朕虽始终与平和相终始,以宣扬帝国之光荣于海外,亦不得不公然宣战,赖汝有众之忠实勇武,而期速克平和于永远,以全帝国之光荣。
有史家评论说,明治天皇的宣战书,在“境界”上,要超出光绪皇帝的宣战书。这是打嘴仗。在这件事情上,用流行话说,不看广告看疗效,战场上的胜利者,才是真正的胜利者。枪杆子说话,是最有说服力的。
让我辈咬牙的是,你大清国在战场上,也是一个孬种。
主要参考书目
1. 王芸生编著,《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
2. 宗泽亚著,《清日战争》,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年。
3. 〔加〕陈志让著,《袁世凯传:外国人眼中的袁世凯》,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
4. 〔日〕佐藤铁治郎著,《袁世凯传:一个日本记者三十年中国、朝鲜生活札记》,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
5. 端木赐香著,《历史不是哈哈镜:真假袁世凯辨别》,金城出版社,2012年。
6. 〔澳大利亚〕雪珥著,《绝版甲午:从海外史料揭秘中日战争》,文汇出版社,2009年。
7. 〔美〕马士著,《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
责任编辑:张世昌 最后更新:2018-04-21 16: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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