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语文文字,本多歧义,再加上句读因素,不消说外人,即使国人有时也会莫名其妙,产生歧解或者误解。如,“泥丸”为一条船的名字,准确地称为“泥丸”号或“泥丸”轮。你乘坐这艘船,可以如此表述:“我健步登上‘泥丸’号(或轮)”,听者完全明白;如果你省略了“号(或轮)”,再省略引号,就变成了“我健步登上泥丸”,令人如堕烟雾,甚至会被视为笑谈。生活中如是,历史研究领域也有如此现象。近日翻阅研究中日甲午战争的资料和著述,便发现这一问题。
《李鸿章全集》(顾庭龙、叶亚廉主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电稿”第3册第102页,“丁军门来电”(光绪二十年十月初二日戌刻到)云:“昨由旅开,北河在前,行至大连湾东北河折回。同寄泊口内马船主过船云,我力过单,前去吃亏,无益。现回旅赶配‘定’、‘镇’起锚机。汝昌叩。”
《丁汝昌集》(戚俊杰、王记华编校,山东大学出版社,1997年8月版)第288页,收录上述电报,内容同上,标点亦同上。
颇多治史者在他们的著述中,也同样地引用了上述文字。以下仅举两例,如:
苏小东先生《甲午中日海战》(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9月版)第135页,云:“29日上午,丁汝昌率领8艘舰艇(从大沽口出发——笔者按)抵达旅顺,下午出巡,但未敢前往大孤山和日军登陆的花园口,仅行至大连湾东北河即折回,说是实力单薄,前去吃亏无益,故先回旅顺赶配两铁甲舰的起锚机。”
姜鸣先生《龙旗飘扬的舰队》(三联书店,2005年6月)第391页,也采用了类似的说法:“28日,李鸿章电令丁汝昌带舰前往大连湾大孤山一带游巡,探明日舰登陆情况,当晚,丁汝昌率6舰2艇启航,次日上午抵达旅顺,下午前往大连湾。行至东北河,以军舰过于单薄,前去吃亏无益为理由,又说要修理‘定’、‘镇’的锚机,便折回旅顺了。”
显而易见,上述文字中的“东北河”,或者是一个地名,或者是一条河流。但是,如果按“行至大连湾东北河折回”的说法,则“昨由旅开,北河在前”,就难以理解。继续翻资料,《丁汝昌集》、《李鸿章全集》和《甲午中日战争·盛宣怀档案资料选辑》(陈旭麓、顾廷龙、汪熙主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中收录的盛宣怀和丁汝昌在中日甲午战争期间的大量电稿,笔者发现,这原来是个误会:所谓“大连湾东北河”,并非一地名或者河流,实因标点之误而导致。我们先看有关的电稿,兹录如下:
1.李鸿章“寄译署并丁提督”(光绪二十年七月初七日午刻):“前雇英商小轮‘北河’轮船望仁川密探,顷回烟台电称:该船于朔子刻到烟。……又据‘北河’船主面告裴税司云,已在仁川德兵船面见汉纳根……。”
2.盛宣怀致“旅顺丁军门、龚观察”(光绪二十年九月十一日):“电悉。弹子已装好‘承平’、‘富平’,望速派‘北河’来沽前导侦探。”
3.盛宣怀致“旅顺丁禹翁、龚鲁翁”(光绪二十年九月十二日):“‘承平’、‘富平’装海师子药十三早潮开。望派‘北河’迎探。”
4.盛宣怀致“旅顺丁军门、徐军门、龚观察”(光绪二十年九月十八日):“‘镇’、‘拱’、‘图’三船未到,不知在何处避风。恐有不测,望即派‘北河’及雷艇赴各岛探听。”
5.盛宣怀致“威海丁军门”(光绪二十年九月廿三日):“顷奉谕:‘石岛倭船似系守截军火。应派侦探系何样兵船?能否用铁甲击沉之,为邓世昌等报仇。’已电鲁卿,派‘北河’往探。”
6.盛宣怀致“刘公岛丁军门”(光绪二十年九月廿九日):“倭已渡江,我军退边门,彼此伤亡甚众。又有三十余船至复州交界处上岸,距湾百数十里。湾、旅电线恐为阻断。‘北河’在威否?如旅电阻,须派‘北河’送报赴烟,请告孝侯。”
7.盛宣怀致“旅顺丁军门、龚观察”(光绪二十年十月初六日):“马格禄云,‘北河’船慢,不能送电报。请禹翁留一鱼雷艇交马格禄带,可送电报。”
8.丁汝昌“复德<璀琳>税司”(光绪二十年十月廿三日):“顷北河来威,马帮办交到来书。”
9.丁汝昌“致龚鲁卿”(光绪二十年十月廿四日):“……方遣民船去旅一探声情,函书方就,适北河来,忽逢赐言,差强人意……。”(以上两函,“北河”均未标点——笔者按)
根据以上所引,毋容烦言,我们已经豁然开朗:“北河”,是一艘船的名字,乃一艘英商小轮船,被北洋舰队在当时雇用作为探船使用。我们回头再审视上述“丁军门来电”,重新标点,意思就完全地清楚明了,如下:
“昨由旅开,‘北河’在前,行至大连湾东,‘北河’折回。同寄泊口内马船主过船,云:我力过单,前去吃亏,无益。现回旅赶配‘定’、‘镇’起锚机。”
笔者以为,此事在浩繁的中日甲午战争研究领域,似有琐碎之嫌,但对评价丁汝昌在旅顺之战期间的表现却关系非小,不可不慎重。你看,丁汝昌仅行至东北河,似乎尚未到达大连湾,即折回,岂非更加地胆小如鼠、畏葸怯战了吗?岂不给那些对丁汝昌在旅顺之战期间表现颇多诟病的人抓了又一把柄。研究历史,要建立在坚实的史料基础上,对于史料的掌握与运用,不仅应多多益善,而且还要辨析其精粗真伪,哪怕是一句话、一个字、一个标点,都要认真辨析,慎之又慎。否则,就会以讹传讹,谬以千里,甚至将导致对于人物、事件的评价走向极端。故不惮其烦,厘定如上。
牙山在汉江内口?
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前夜,面对日军的步步进逼,李鸿章一面乞求列强调解,一面调兵遣将。在如何使用北洋海军及海军舰只如何安排问题上,李鸿章与丁汝昌反复讨论。根据李鸿章在光绪二十年六月二十日“寄刘公岛丁军门”电中“汝须统大队兵船往牙一带巡护”的指示,丁汝昌回电李鸿章,报告了自己的安排和打算。“丁提督来电”(光绪二十年六月廿日亥刻到)全文如下:
“廿午电顷敬悉。‘济远’、‘广乙’、‘威远’今早已开。帅令大队赴牙,昌拟率‘定’、‘镇’、‘致’、‘靖’、‘经’、‘超’、‘甲’、‘丙’九船,雷艇二艘,并‘承平’同行。惟船少力单,彼先开炮,必致吃亏,昌惟有相机而行。倘倭船来势凶猛,即行痛击而已。威防无船可留,请帅饬‘扬威’速回,与‘平远’回炮船、二雷艇聊辅炮台御守。牙山在汉江内口,无可游巡,大队到彼,倭必先开仗,白日惟有力拼,倘夜间暗算,猝不及防,只听天意,希速训示。汤汽备便,候电即开。再,‘康济’行驶太钝,本不济事,饬赴旅进坞,约十余日可竣。”
李鸿章对丁汝昌的这封电报很不满意,当天便回电“复丁提督”(光绪二十六年廿一日巳刻)。全文如下:
“廿电悉。牙山不在汉江口内,汝地图未看明。大队到彼,倭未必开仗,夜间若不酣睡,彼未必即能暗算,所谓‘人有七分怕鬼’也。叶号电,尚能自固,暂用不著汝大队去。将来俄拟派兵船,届时或令汝随同观战,稍壮胆气。‘扬威’可即调回。”
这就引出一段公案。丁汝昌“牙山在汉江内口”这句话的确费解,对于一个服役十四年的海军提督来说,说这样的话简直令人喷饭。所以,至今仍有人对此大惑不解,并顺着李鸿章的思路,试图予以破解。如苏小东先生《甲午中日海战》中说:
“李鸿章看了这封电报后非常生气,因为丁汝昌表示如日舰来势凶猛便将抢先发起攻击,完全违背了他的遭到日军舰队攻击后才能还击的指示精神,而且他在丁汝昌不计后果决一死战的言辞背后看出的是胆怯。”
“丁汝昌发出的请示电报的确令人费解。一是他的话既可以理解为请战,也可以如李鸿章一样从中感觉到畏战。即以孤注一掷的决战态度,来迫使力主保全和局、保全战舰的李鸿章放弃这次出海行动。二是丁汝昌以前曾多次率舰队巡游朝鲜西海岸,此次接到出巡牙山的命令后还要查看地图进行部署,却出现了‘牙山在汉江口内’这样的低级错误。尤其奇怪的是,李鸿章在回电中已将取消海军主力出海计划的原因说得清清楚楚,而丁汝昌似乎还不明就里。”(苏小东《甲午中日海战》,天津古籍出版,2004年9月版,第49、50页。)
这的确是令人奇怪,丁汝昌究竟是要表达一个什么意思呢?因为关系到丁汝昌是否“畏战”的问题,我们就有必要清楚。首先,我们考察当时驻守牙山、仁川二地的北洋舰只的情况。我们兹根据《丁汝昌集》收录的李鸿章与丁汝昌往还电报中寻觅踪迹:
李鸿章接“丁提督来电”(光绪二十年五月廿七日申刻到):“遵派‘康济’明日开仁,带粮饷接应‘超’、‘扬’、‘平’三船,令‘超’、‘扬’驻牙,‘平’、‘操’驻仁,两处常通音信。”
李鸿章电“复丁提督”(光绪二十年五月廿七日酉刻):“汝既派‘康济’赴韩,应先往牙山,令林镇察看,如该处可稳扎,即将‘平’、‘操’并扎牙,或得抽一船回,留三船与陆军联络,相机应变为要。”
李鸿章接“丁军门来电”(光绪二十年六月十八日巳刻到):“已派方伯谦带同‘济远’、‘广乙’、‘威远’二十日早开赴牙,俟四商轮(运兵船——笔者按)人马下清,留‘威远’往来仁、牙,换‘扬威’随队巡回威。”
至此,我们已经可以看出,仁、牙两地驻有北洋舰只是:“超勇”、“扬威”、“平远”、“威远”四船。我们再看威海的北洋舰只,还是从李鸿章与丁汝昌往还电报中寻找。
李鸿章电“寄刘公岛丁军门”(光绪二十年六月廿日午刻):“今日倭情屡变,其兵船十一艘不知何向。大鸟逼韩逐叶军,恐叶危困,添队难登岸。汝须统大队兵船往牙山一带巡护,如倭先开炮,我不得不应,祈相机酌办。……威防应留船协守。”
丁汝昌“致(盛)杏荪、(张)楚宝”(光绪二十年六月廿日):“现济远、威远、广乙(原误为‘广丙’——笔者按)已遣赴韩,其余供战九舰,束载静听明命以动。”
丁汝昌“致龚鲁卿”(光绪二十年六月廿一日):“在威之四艇,据蔡廷干禀称,若随大队东征,致少亦须三艇差足有济,已准如议办理。惟留防仅剩一艘,殊太单薄,应请再派一二中艇来威,以资助守为叩。”
威海的舰只,如丁汝昌在二十日电中所述的,“昌拟率‘定’、‘镇’、‘致’、‘靖’、‘经’、‘超’(应为‘来’)、‘甲’、‘丙’九船,雷艇二艘”,将全部出海。鉴于蔡廷干的建议,又增加一艘雷艇,威海原有的四只雷艇将仅余一只留守,故丁汝昌向旅顺的龚照屿求援。至此,我们可以发现:光绪二十年六月二十日,威海将仅有一艘雷艇,其它战舰将全部出巡,不可能有“‘平远’四炮船、二雷艇”存在了。“平远”它们在哪里呢?如前所述,它们在牙山、仁川。
这样,我们再回头审视丁汝昌给李鸿章的那封电报,对于“威防无船可留,请帅饬‘扬威’速回,与‘平远’四炮船、二雷艇聊辅炮台御守”这个话,根本就无法理解。既然“平远”等船不在威海,何来“饬‘扬威’速回,与‘平远’四炮船、二雷艇聊辅炮台御守”威防之说?问题出在哪里?要破解这个问题,我们不妨变换一下思维,回想一下我们中国语言文字的标点,古汉语是没有标点的,由读者自行句读,而电报至今也没以有句读,要完整理解它,全靠你自己标点。如此,我们尝试对丁汝昌上述电报稿重新句读,标点如下:
“廿午电顷敬悉。‘济远’、‘广乙’、‘威远’今早已开。帅令大队赴牙,昌拟率‘定’、‘镇’、‘致’、‘靖’、‘经’、‘来’(原误为‘超’——笔者按)、‘甲’、‘丙’九船,雷艇二艘,并‘承平’同行。惟船少力单,彼先开炮,必致吃亏,昌惟有相机而行。倘倭船来势凶猛,即行痛击而已。威防无船可留,请帅饬‘扬威’速回。余(原“与”字,乃电报之误——笔者按)“平远”四炮船、二雷艇聊辅炮台御守牙山。
再(原误为“在”,系丁汝昌函电常用字——笔者按),汉江内口,无可游巡。大队到彼,倭必先开仗。白日惟有力拼,倘夜间暗算,猝不及防,只听天意,希速训示。汤汽备便,候电即开。
再,‘康济’行驶太钝,本不济事,饬赴旅进坞,约十余日可竣。”
如果这个标点不错,我们就可以搞清楚丁汝昌的打算和部署:一,“扬威”被“威远”替换,派回去协助加强威海防务;二,“平远”四炮船、二雷艇继续留守,辅助炮台守御牙山(此时“平”、“操”已从仁川调到牙山);三,“白日惟有力拼”等语,未必仅指海军主力大队,当包括“平远”等守护牙山的四炮船、二雷艇。
句读一变,意思便大相径庭。不是丁汝昌“地图未看明”,而是李鸿章电报“未看明”;不是丁汝昌犯了“低级错误”,而是李鸿章犯了“低级错误”,李老爷子日理万机,怕是有些昏头涨脑。我们从中也感觉不到丁汝昌的“胆怯”、“畏战”,而是有令即行、审时度势、布置周密。
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是不行的,此正李鸿章之谓也。今人对史料不审慎考究,而遽加臆断,论证愈周密,则愈郢书燕说,治史者不能不引以为戒。
(作者:孙建军,威东航运有限公司办公室主任)
责任编辑:廖继红 最后更新:2018-09-11 17:3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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