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文灏：1937年访问英德苏三国回忆
2017-03-04 11:44:02  来源：翁文灏 水煮百年网  点击：  复制链接

1937年春，伦敦要举行英王加冕典礼，那时我在国民政府行政院做秘书长，忽然见到命令：中国派代表团前往庆贺，孔祥熙为特使兼团长，海军部长陈绍宽和驻英大使郭泰棋为代表，我为代表团秘书长，此外还有参赞、秘书等人。此事内容、意义如何，我预先并未知道。我见了秘书长头衔，吃了一惊，就往见行政院长蒋介石，面告他说：孔不会要我管事，我也不愿管他的事，希望改为参赞。蒋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你们各有不同的任务。孔做什么，你不用过问，你的工作直接对我负责，不必对孔报告。你的任务是什么呢？日本对我国不断侵犯，免不了要用武力抵抗。但武力抗日，双方强弱不同，我国势必大败。那时，不但我国吃亏，欧美各国在我国所取得的许多权利，定必尽归消灭，被日本一口独吞。可见中日交战于他们具有切身利害关系。可是他们究竟将有何办法，我们还不知道，此时还不宜正式提出交涉。你在外国素有声誉，我盼你趁这机会，访问欧洲各大国当局，告以当前危机，问他们如何看法，对我密电报告。意在探询他们的具体方针，并不要你同他们签订任何协定。”

我对这样一个任务是愿意担任的，因即同代表团诸人乘船赴英，后又转到欧洲大陆。所有访谈情况，就我记忆所及，撮要记述如下。

在英国

在伦敦，我先拜访财政部顾问李滋罗斯。我在南京就已经先与他认识。那时他在中国帮助孔祥熙收集国内银币，发行不兑现的钞票，名为法币。当时由于他的接洽，英美两国在我国所设的银行，都将所藏银元交给国民党政府。随后，孔与他商量一笔借款。李滋罗斯却托人对我说，要我约蒋与他一次单独谈话，必须宋美龄和孔祥熙都不在场。后来蒋果然定期接见，我就当了翻译。在这次谈话中，李滋罗斯竭力说孔的不好，表示用他做财长，英人极不信任，必须改任别人，他才可以把这笔借款介绍成功。蒋对此意见不置可否，只说了些中英友谊的空话。

在伦敦见及李滋罗斯时，他对这次仍用孔来英要借2000万英镑一事，大发牢骚。我要他言归正事，介绍我访问英国当局。他说，保守党内阁首相包尔温就要下台，继任者是张伯伦（时任财政大臣），外交大臣仍为艾登。当即商定分别会见。

张伯伦和艾登二人的意见基本上相同。他们面告我说，英国不论在华北或华南都有权投资，英国愿意在华投资经办各种企业，英人经验优良，必能抵制日本，盼中国政府加以信任；至于武力战争，英国决不参加，万一中日交战，英国立即远避，中国不可空望帮助。

我听了此话后，自加考虑，深觉当时纳粹德国武力日强，英国力不能敌，自顾不暇，所以畏惧战事；但英国政府要借此机会要更进一步扩展他在我国的经济势力，专为自己打算，于我国没有好处，只有置之不理，因即停止访问。

回到大陆，先往巴黎。我见法国内阁极不稳固，此起彼伏，循环变化，觉得此种大事无从谈起。因此，我对他们没有谈到具体问题，旋即转往柏林。
 

在德国

当时德国由希特勒为首的纳粹派当权。我首先访问了经济部长兼德国银行总裁沙赫特。于此必须先说明一下那时国民党政府与纳粹政府的关系。

蒋介石手下原聘有少数德国高级军官做顾问，其中尤为重要的是曾经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首先重建国防军，因而在德国很负重望的塞克特将军。此人年高，不久即去。任期较长的德国顾问为法根浩森将军，后来德军在西欧侵战胜利时，希特勒迫令他回去，任为比荷总督。

纳粹政府先曾派秘密代表克兰到广州，拉拢反抗蒋介石的陈济棠，表示愿意用德国军械交换中国货物（如同钨砂和锑）。军事顾问德国某将军表示不满，因此纳粹就令克兰改到蒋介石方面去接洽，当由蒋命孔祥熙与他于1934年签订交换货物合同。蒋想用这个方法来取得德国所制的上等枪炮。那时我因被汽车撞伤，病势沉重，当时又尚未参加蒋的政府，对此事完全隔膜。而且这个交涉极为机密，其具体内容连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都不知道。接着，蒋又密派顾振（开滦矿务局总经理）率领凌宪扬（孔所荐的人）、酆悌（蒋的特务）等往柏林与沙赫特部长当面洽谈，续订了一个长期贷款合同。依照这个合同，中国建设有关国防的工业厂矿，可与德国订立契约，由德国帮助建设，所需资本即由德国贷款支付。这段交涉，我在行政院秘书任内曾与闻其事，因此，我到柏林后，就找见了沙赫特。

沙赫特对我大事鼓吹中德两国联络交谊的重大意义，认为决不只是供给少数枪炮，实需要为经济发展前途争取远大效果。谈到对日本武力抗战的问题时，他说这事是参谋部职掌，介绍我去访见当时主持军略的某少将（忘其确名）。

那时，孔祥熙等还在柏林，由沙赫特负责隆重招待。有一次孔和我被邀往德国外交部，由次长（部长往别国访问去了）郑重说明，德国虽同日本订有防共协定，但决没有丝毫妨碍中国的意思，相反地，德国方针是极愿与中国增加联系。有一次，我们被邀到柏林郊外去看一个军事演习。一支军队保卫一个据点，另一支军队施以攻击，因为攻击者弄错了目标，所以无法攻破，而且防守者突出一支奇兵，把攻击者包围了。这是对我们的一种含有用意的表示。

在那时候，孔祥熙突然飞往美国，大约是去见美国总统罗斯福，谈话情况，我不知道。后来他又回到欧洲，等到中日已开战之后才回国。陈绍宽在英国要购买潜水艇，没有成功。他在德国也曾商洽购买，也没有成功。

德国某少将同我谈话时，首先说明德国经济工作全以增强武力为前提，现在德国武力强大，设备充足，已经冠于各国，中国要德国帮助抵抗日本军队，必须相信德国对中国的真正好意，不可怀疑。

他又说：“中国目前军队要同日本正式作战，条件相差极大，是不可能的，因此只有采取守势；守，又必须能久，必须在工事上和设备上准备十分充足，才能有效。”为了这个目的，他提议：中国宜聘用一整批德国军事顾问，包括各部门专门军官，归一个德籍总顾问统率，这个军事总顾问归蒋指挥，对蒋负责。这个德国军事顾问团的任务，是帮助中国政府选定地区，建筑对抗日军进犯的坚固防线。这种防线应当能够固守两年，使日军不能越线内犯。在这段时间内，中国应努力作国际活动，以期转危为安；至于防线以外的地区，只好暂时放弃。他以为这是比较可靠的方法。

我不是军人，对军事一点没有修养，所以我无法估计这位少将所提办法是否在战事上足够有效。可是从整个办法看，我觉得如此做法是把我国军事指挥权交给德国，交给富有野心的纳粹德国。这好比前门拒狼，后门进虎，危险一定很大的。因此我认为这个提议我国不应接受。我以此意密电蒋介石，并建议续往苏联商谈。蒋复电催我迅速前往苏联，并告我时机很紧，不可迟延。

我于此必须补述一些纳粹德国拉拢蒋介石的经过。蒋请德国军事顾问是在纳粹派当权之前，并不是为了交结纳粹派。德国老派军官与纳粹派之间是存有矛盾的，纳粹派很费苦心，用打破凡尔赛条约、自强独立、反苏反共等道理来说服和联络国防军，才能勉为合作。

纳粹派拉拢蒋介石，订立换货合同只是开始第一步，正如某少将说，供应少数枪炮是无济于事的。

纳粹派对中国的野心计划曾有好几次表示。有一次，在中日交战之前，蒋介石正在设法对付广州号称独立的陈济棠，忽然有德国元帅赖世瑙奉希特勒之命，到来拜访。蒋的第二个儿子蒋纬国向在德国学习军事，就在赖世瑙元帅的部下，大约就是利用这个关系，叫他来联络的，具体用意没有预先通知。蒋指定熊式辉招待他，并请他参加阅兵。这个军人说话直率简单，他对蒋说：“中国军队对外作战是没有用的，所聘军事顾问不够好也不够多，不能发生作用，唯一补救方法是，聘用许多军事上各有专长的德国军人；这些军人又不可能各自独立行动，必须由一个总顾问居于统率的地位来部勒和指挥他们；这个总顾问代表整个团体对蒋建议，对蒋负责，其他顾问则听总顾问的指挥。”

蒋的答复是：“德政府推荐优良军官做顾问是可以的，但每个顾问应订立个人愿为中国服务的受聘合同，中国政府有权直接指挥，并有权聘用和解聘，总顾问统筹重大的事情，但不能因此断绝蒋与其他各顾问的直接关系，所有顾问都应对中国负责，不是对德国政府负责。”意见既不相同，这位元帅只好悄然回去了。

又一次是在中日已开战、蒋政权中枢移往武汉的时候，那时宋子文统辖中国银行，住在香港。纳粹德国代表克兰也在香港，向宋游说，要创设中德合作的南洋航业公司，由宋主持其事，由德国供给轮船及技术人员，用很低的运费来帮助华侨。他说，华侨在南洋是一支很大的经济力量，中国政府应当使用德国的物质能力来支援他们，轮船旗帜全用中国国旗，德国完全赞同。这个办法明明是要用中国作媒介，使德国势力伸进到南洋地区。纳粹派对于当时富藏石油的苏门答腊、爪哇等荷兰殖民地抱有掠夺的野心。他们想用联络中国为名来实现这个目的，其自私计谋是很显明的。这个办法也幸而没有实现。
 

在苏联

我往苏联是以参加莫斯科国际地质学会议为名的，经由驻苏大使蒋廷黻通知苏联外交部要商洽一些共识，苏联政府派人招待。

说到大使，驻英的郭泰祺、驻法的顾维钧、驻德的程天放，对我此行的活动都是不知道的。在苏联则完全不同。

蒋廷黻原是清华大学教授，专门研究外交史。他和我同时往南京加入行政院，我做秘书长，他做政务处长。我所注意的是对付和抵抗日本侵略的问题，蒋廷黻却着重对苏对共的关系。他对蒋介石说：“你同时反苏反共是部队的。苏联是一个很大的新兴力量，你必须取得苏联的友谊谅解，使苏联对你放心，然后你才真能反共。”所以他的结论是：“反共必须联苏。”蒋介石接受这个主张，就叫他做驻苏大使。实际上他并没有完成这个使命。

经蒋大使的介绍，我见到了苏联外交部长（那时称为外交人民委员）李维诺夫，他用英语和我相谈。李维诺夫的态度是痛快的，他不饶圈子，明白地说：蒋政权与苏联的关系本来是很坏的，现在从头做起，建立交情，应当速即订立互不侵犯条约，苏联根本不会侵略别国，订立此约就是表明中国可得苏联帮助的意思。他说：中国应了解苏联和纳粹德国是不能合在一起的，所以中国军队不能交给德国军官指挥，实行帮助的方法应先订立中苏交换货物的合同，如此，苏联就可帮助一部分设备。

从这次谈话中，我明白看到苏联果真具有助我抗日的好意，互不侵犯条约和交换货物合同，简单明了，都是极可欢迎的办法。我自觉这次总算不虚此行，电蒋建议完全接受，并询问我应否留苏面洽换货合同的内容。蒋的复电是：互不侵犯条约已令外交部与苏联大使洽订，换货合同可以暂为缓议。蒋对这合同为什么如此决定，我真完全不能了解。没有换货办法，怎么能取得苏联军械呢？如此消极做法，自然要耽误了一些时间。后来，在对日开战以后，蒋续派孙科往苏联，才订立了这个合同，为履行这个合同而应送交苏联的钨、锑、锡、汞等矿产品，都由我（时任经济部长，兼管资源委员会）依约如量交付清楚。由孔祥熙主管的农产品却拖欠很多。
 

责任编辑：吕凤 最后更新：2017-03-04 11:4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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