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5月26日下午5时40分,在缅甸北部茅邦村,我最敬爱的父亲——抗日民族英雄戴安澜将军,永远地闭上了他的眼睛。他离开我们的时候,正是风华正茂的38岁。那时我14岁多一点,在初中一年级下学期读书。兄弟姐妹四人中我是老大,与父亲接触的时间多一些。但由于他是军人,和家人离多聚少。而今我已是八十多岁的耄耋老人,很多东西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淡漠乃至忘却,但对先父的怀念和追思却不曾有稍许的减弱,幼时的经历至今历历在目。
最早的记忆是在河南信阳,那时我只有四五岁,父亲每天在午饭后别人睡午觉的时间里,都会带我到河边去游泳。他让我先站在浅浅的河边,告诉我两手撑在沙子上,脸朝前,把身子漂起来,昂头张嘴,不要喝水和吞脏东西,就这样半浮着。隔一会感觉有点累,就往前伸腿,站在水里休息一会儿,这样反反复复好多遍,比较吃力了,就上岸坐在草地上看他游泳。
我读完小学二年级,日本人占领了北平,我跟母亲搬到南京。有一次父亲从北方回来,我快活得不得了。他的很多朋友来看他,在他们谈话时,他很激动,反复地说,要抗击日本帝国主义,要全民动员,打持久战……一天晚饭后,父亲告诉我,日本帝国主义是我们的死敌,只有打败它,我们中国人才能有好日子过。他还告诉我,我出生的1928年,日本帝国主义制造了济南惨案,为了表达他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深恶痛绝,就给我取名为“覆东”,意思是覆灭“东洋”。还有一天,他带我出去,在理发店门口看到了一个红白蓝三色的转筒,他问我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我说不知道,他告诉我,这是一个法国旗的标志。为什么理发店门口要放它呢?因为在普法战争中,一位理发师帮助军队消灭了普军,而自己却牺牲了。为了纪念他,法国理发店的门口就用红白蓝三色转筒纪念他,这样也就传到了中国。这些事给我以深深的爱国主义教育。
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爆发后,父亲在河北参加抗战,母亲和我从南京搬到安徽,最后到了长沙。在长沙时,我们住在小吴门外一幢单层独院、黑瓦黑墙的三开间住宅中,小宅的东侧是一片竹林。父亲由于在武汉保卫战的九江阻击战中战功卓著,获记大功一次,曾回家住过几天时间。那几天里父亲的不少朋友来拜访他。当时天热,他和他的朋友们喜欢在竹林里,坐在靠椅上喝茶。他们时而慷慨激昂,时而紧锁眉头,时而又畅怀大笑。我这个小学生听不太懂他们的谈话,但有一句我听懂并牢牢记住了,那就是身材魁梧、精神抖擞的父亲斩钉截铁地说:“抗战一定会胜利,一定会把日本鬼子打出去”。当时,他右手紧握着拳头,双目炯炯有神。
父亲担任第二○○师的师长后,我们家又搬到了广西全州。当我们坐火车到达全州车站后,父亲用汽车来接我们。汽车开到第二○○师司令部门口,我和篱妹、靖弟立刻打开车门,兴冲冲地往里面跑。突然,“立正”、“敬礼”的命令声把我们惊呆了,我们停了下来,原来是司令部门口的卫兵在向我们敬礼,我不敢动,又不知所措。这时父亲把母亲搀下车子,然后走到大门口亲切地向卫兵班班长说:“以后我的家属到师部来,你们不要立正敬礼。”接下来他又对士兵们说:“今后对我的孩子,你们不要叫他们‘少爷’、‘小姐’,喊他们的名字就可以了,他们叫覆东、藩篱、靖东,记住了吧?”“是!”得到的是响亮的回答。从此以后,我们兄弟姐妹和士兵们热情相待,他们对我们没有戒心,我们对他们也没有轻视,我们之间有的是平等和友谊。
在全州时我没进小学读书,父亲给我请了一位有文化的军人教我小学五年级下学期的课程,这样父亲就让我和他一起住到小破庙改成的司令部,每星期只有星期六的晚上才回家一次。在他办公处卧室的硬板床旁边给我加了一张硬板床,我就睡在那里。白天老师还没来时,我就翻看父亲书架上的书。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日寇暴行实录》这本书,里面全是日本帝国主义者杀戮我国同胞、毁坏我城市乡村的照片,看了令人发指。在父亲玻璃台板底下还压着他亲笔手书的“为政不在多言,要能幼有所教,壮有所归,老有所养”和“人我之际要看得平,平则不忮;功名之际要看得淡,淡则不求;生死之际要看得破,破则不惧。人能不忮不求不惧,则无往而非乐生气盎然矣!”的座右铭,这些都一直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中。
我每晚都要做家庭作业。这时,室内会点一盏两根灯芯的菜油灯,父亲一根,我一根。他也在灯下看书、做数学题、学习理化、读英语。到九点钟吹熄灯号后,我就先睡了。经常我睡了一觉醒来,父亲桌上的灯光还亮着,他仍旧聚精会神地在做功课。在我好梦正酣的时候,我常常被他喊醒,这时菜油灯又亮了,父亲已经起床。我赶快穿好他给我准备的一套小灰军装,打好小绑腿,跟着父亲走出他的司令部。这时天还没有亮,街上两边破房子的门窗都紧闭着。一名卫士在前,我第二,父亲第三,还有一名卫士在最后面,一会,我们走到一个小村子,父亲就叫大家停下来,在村边部队驻地站着,等待起床号吹响,然后父亲带着我们走进连长或排长的住处,看他们是否起床了。一次,有位连长在床上高卧未起,父亲立刻走到他的床前大声地责问他:“为什么吹了起床号还不起来?”那位连长吓得一骨碌翻身下床立正说:“是!是!”父亲又大声地说:“快穿衣服!上操去!”还有几次,我看见父亲用手指拉住排长的耳朵把梦中的他们摇醒起床,他们不知道是谁,还想发威,但一看是师长来了,便立刻起床跑到操场。士兵们上操时,父亲就走到他们中间去,纠正他们在操练中不正确的动作,有时操练场上还发出阵阵笑声。操练结束,父亲都要和连长、排长们谈一会儿话,或是和战士们谈话,然后才带着我们回去。回去的路上谁也不说话,我看得出来,父亲在想事情。回到司令部后,我们才刷牙洗脸吃早饭。早饭是司令部的人和文工团的人一起吃,以稀饭为主,加水煮黄豆和胡萝卜,我和他们一样。像这样的生活,我过了近半年。直到杜聿明将军和夫人曹秀清女士办起了第五军军人子弟学校,我进六年级读书。
在我读小学六年级时,父亲参加了广西昆仑关大战。一天上课时,有一位军官来找我,说我母亲叫我回去有急事。到了家中,看见母亲神情沮丧不安,才知道是父亲在战斗中受了伤。母亲带着我、藩蓠妹和靖东弟坐第五军专门派来的汽车疾驰两天多到达了柳州。父亲住在徐庭瑶将军家中。徐将军也是安徽无为人,和曾叔祖父戴端甫老先生是保定军官学校同期同学,他对我父亲很器重。
一位参谋告诉我们,攻打昆仑关的战斗进行得很激烈,我方的炮火把敌人的阵地破坏得很严重。敌人也回击我们,日军的炮弹在父亲附近落下,一个弹片刺入他的左背部,弹片进入后没有深入下去而横向转了一个弯,所以没有伤着肺,更没刺入心脏,这是不幸中的大幸。医生为了取出弹片,在父亲背上开了一个约10多厘米长的刀口。在谈话中,穿着白大褂的两位医生到父亲床边,给他换药。父亲点了点头。他们把镊子消了毒,把纱布揭开,露出很大一个伤口,他们一面用药棉擦伤口,一面把钳子伸到伤口里,镊出了很长的一段黄药水纱布,再用药水换了一块清洁的黄药水纱布塞到伤口中去,最后用白纱布盖住伤口,我看得心都揪起来了,父亲用手紧紧握住床边。换好药后,别人都走了,我坐在父亲对面,问他:“爸爸,你痛不痛?”他看了看旁边没人,就笑着对我说:“傻孩子,哪有不痛的道理?”我说:“你为什么不叫呢?”他说:“你看过《三国演义》吗?”我点点头,“关羽刮骨疗毒还下棋,我要学习他的勇敢。”听了这句话,我心中更是对他充满了敬佩之情。
10多天后,父亲的伤口愈合了,他带着母亲和我回到了全州,在家休养。可是他不肯躺在床上,每天坐在客厅兼书房的书桌前不停地写东西。不久,他既完成了军事训练的《磨砺集》小册子,又写成了那篇游仙体小说《自讼》。后一著作,对当时社会上的种种不利于抗日战争的思想和行为,包括他自己在内,进行了揭露、批评和诉讼。这是他爱国主义崇高思想的进一步体现和深化。昆仑关大捷后,因指挥果敢,身负重伤,战功卓著,父亲荣获了四等宝鼎勋章。
由于祖父在农村时帮戏班子打过下手,所以父亲对京剧也有一种特殊的爱好。到全州后,有一天下午父亲带我从野外操演回来,刚到司令部,有一位军官告诉他找到了一个戏班子,现在在司令部门外,问肯不肯见见他们。父亲问是什么戏班子,这位军官说是“厉家班”。父亲听了很高兴,告诉我说,厉家班很有名,都是年轻孩子,于是他连司令部也没进,直接到了司令部对面断垣残壁围住的一个空场上。只见一位老人,带着几个男女青年和几位中年人,场地上放着几个放置戏装的箱子。卫士们拿来几张椅子,父亲坐下来,请老人也坐下,询问了他们的情况,我听不懂。后来父亲点了一段《武家坡》,一出戏还没有唱完,父亲就叫他们休息,说他们唱得很不错,批给老人一些钱,并把他们收下了。以后这个班子就在全州找了一个稍大的场子进行演出,我也就有了更多的机会看京剧。父亲高兴了也去客串几次。他喜欢的戏是《打严嵩》,他饰御史邹应龙,借着痛打明朝奸臣严嵩以抒发自己忠贞为国之志。几次演出,我都去看了。
一个晴朗的星期天早晨,照相馆来了一个人,带着大相机和机架,接着京剧厉家班又来了两个人,带了戏服、帽子和靴子。到家后他们和父亲交谈了一会,厉家班的人就给父亲脸上化妆。父亲被打扮成了京剧《打严嵩》中的忠臣邹应龙,在房前小斜坡上的树丛中拍了一张大照片。之后,他又换上了京剧《珠帘寨》中王者李克用的装扮,又拍了一张大照片。他拍完照片,卸完了妆,我就问他:“父亲,你为什么今天要拍穿戏装的照片呢?”他微笑着说:“你的爷爷和奶奶自从抗战后一直待在安徽省无为县的老家,他们一定会想念我,而我也很想念他们,所以我就拍照片给他们。可是家乡现在在敌占区,寄戏装的照片,可以迷惑敌人,对两位老人比较安全些。”我默默地点了点头,体会到父亲的一片爱心和苦心。又一个星期六的傍晚,父亲从房间里拿出一把手提小钢锯来给我,告诉我,房子四周的一些灌木长得乱蓬蓬的,他给我这把锯子有两个用处:一个是用这把锯子把房子周围的乱灌木自己清理一下,锯掉不要的,保留好的;另一个是他参加篝火晚会时,看见有一位演员曾用钢锯进行音乐演奏,曲调优美,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他让我也试试,目的是既可以进行整理环境的劳动,又可以学会演奏音乐。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就拿着这把钢锯,对房子周围乱糟糟灌木进行了整理,同时还真形成了曲调。
父亲伤愈后就去了广西蒋家果园。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父亲在房前乘凉,叫我坐在他旁边,跟我讲他入黄埔军校的一些事情。他考黄埔第一期,文化考试很好,但体格检查时因身体较弱未被录取。戴端甫老太爷要给他说情,他不肯,一是不愿说情,另一方面他想将来要作为军官,应当了解士兵,因此他就参加了国民革命军。先是二等兵,后担任了中士,白天操练,夜间站岗。轮到他在祠堂门口值岗时,按广州当时的习俗,祠堂内放了很多空的和装了尸体的棺材,开始,他也有些紧张、害怕,但他不断地提醒自己:我是一个大活人,而棺材中只有一些没有生命的死人,自己要参加黄埔军校,做一个打倒列强、除军阀、救中国的军人,为什么要害怕呢?这样不断鼓励自己,几天以后就一点不害怕了。由于在革命军中每天都能吃饱饭,身体就一天天健壮起来,最后考进了黄埔第三期。在室外微弱灯光的掩映下,我聆听着父亲的故事,注视着他那刚毅的面庞和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心中充满了深深的敬意。
父亲除了每天早晨到基层部队去察看军事训练外,还经常对军官进行军事技术的考核。我好几次看见他对那些要由少尉升迁中尉的年轻军官考核,考核内容是用黑布蒙住双眼,在半个小时内,把一挺轻机枪的零件拆卸下来,再全部无误地组装好。有一次,一位年轻军官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内把机枪零件正确装好,神情极度懊恼。父亲关心地对他说:“不要紧,继续努力,下次再来!”
1940年夏天,我小学毕业。这时父亲的部队驻防贵州省的安顺县。暑假里,母亲带弟妹和我到了安顺。对于我的读书问题,父亲很重视,也费了一些心思。他让母亲带着我们住在贵阳。贵阳有两个很好的中学:一个是在贵阳市内的国立十四中,另一个是离贵阳18公里远的花溪镇上的私立清华中学。父亲要我考清华中学,我考取后就离开家搬到学校住读。当时在学校住宿是有纪律的,床铺要像军队那样清洁整齐,被子要叠得有棱有角。一个星期天,父亲和母亲到学校来看我。由于是星期天,没人查宿舍,因此我的床整理得不好。我说:“今天是星期天,不查宿舍。”父亲沉默了一下,稍带严肃的表情跟我说:“不管查不查宿舍,你自己的床都要整理好,这也是看一个人,在人前人后是不是一样!”这句话给我很大的震动,我惭愧得无地自容。父亲和母亲见了,又都笑眯眯地说:“今天你自己洗衣服,还是不错的!”这样我也高兴地笑了。后来才知道,这是父亲要驻防到云南保山,临行前来看看我。我依依不舍地跟着他们走到汽车旁。父亲长时间地用力和我握手,希望我用功读书,习惯过集体生活,不断进步。
1941年底,放寒假前,母亲带着妹妹藩篱和弟弟靖东、澄东到昆明去了。父亲写信给我,叫我一放假就跟第五军的便车到保山他的驻地去。等我到保山时,父亲下部队去了,他的副官孔德宏叔叔来接我。在司令部他的办公室,有一个朝北的房间摆着两张床,一张就是为我准备的。父亲回来看见我非常高兴,问长问短,对我的学习也非常关心,并夸我长高、长结实了。我告诉他:清华中学除了功课抓得很紧,体育活动也很好,每天早晨起来要长跑,每天下午四时以后学生不许留在教室里,全要上操场活动或到河里游泳,晚上九时睡觉,所以我比过去身体好多了。他听了频频点头,要我继续努力锻炼身体。他告诉我,云南和缅甸是诸葛亮七擒孟获的地方,现在还有孔明的点将台以及其他一些古迹,他要别人带我去看看。
在保山呆了两天,父亲处理完了部队的军务后,就带着我乘坐小汽车从保山出发到昆明和家人团聚。路上,父亲很关心我的学习,问我外语的学习情况以及学校的生活,我都一一向他介绍,他听了很高兴,鼓励我要努力全面地学习。由于路途很长,他不时冥思,不时双眉紧锁,偶尔也闭目养神一下。我则疲倦了就在车上打一下瞌睡,睡醒了,精神好了,我就轻轻地唱歌,唱抗战歌曲,唱学校新学的英文儿歌,唱花脸戏、唱老生戏……有时候偷偷看看父亲的反应,他对我这些表现只是一个劲地微笑,我很开心。
两天后,我们到了昆明,全家又团聚了。那时候我们住在他的朋友宪兵十三团团长龙涤波叔叔的家中,有很多客人来拜访父亲。在这里,父亲又特地带靖东看了病;澄东那时还不到一岁,但父亲也争取时间多抱抱他……愉快的几天时光过去了。父亲又要回到保山驻地,我的寒假也即将期满,我们又要分别了。早饭后,我们在门口送父亲上车,他亲了澄东,和藩篱、靖东以及我握了握手,微笑着举手和大家打招呼,随即,他宽阔的背影消失在汽车里。车子徐徐开动,父亲离开了我们。从此,他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然而,他的微笑、他的背影、他的一切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每当我在繁杂的工作中回忆过去的桩桩往事时,先父或严肃或微笑的面容便浮现在眼前,股股暖流立即涌上心头。我最亲爱最敬爱的父亲啊!我只能在心里默祷、疾呼:“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作者:戴复东)
责任编辑:钟思宇 最后更新:2020-07-17 14:2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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