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劳工索赔案律师团律师康健介绍,37名原告中,现年93岁的牟汉章和89岁的张世杰是仅存的当事人,其余都是原劳工遗属。
张世杰长子张杨说:“老爷子现在的事儿记不住,但掳去日本做劳工这事,印象太深刻,能一直说。”
已故劳工崔广廷的长女崔书平说:“老爷子没了,我们这一代人去告状,不是为了钱,而是要讨个说法,把真相公之于众,让世世代代的人都警醒!”
已故劳工刘千的女儿刘国莲说:“我爸爸在日本做工时被打折一条腿,用座金山也换不回来!必须让日本人道歉,父债子还!”
……
据日本外务省报告书记载,1943年4月至1945年5月,共有38953名中国劳工,分169批被相关日本企业伙同日本政府通过日本侵略军抓捕、押送,至日本35家企业至少135个作业场所做苦役。在日本投降后送还前,共死亡6830名。历史不能被遗忘,也不应该被遗忘。曾经的血泪和创伤,被刻进年轮里,烙印在每个有良知的人心里,挥之不去。
现年89岁的张世杰看上去精神不错,但因为脑溢血住院后,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要说前些年,他还能骑着小三轮载着老伴,在北京的大小胡同转悠;现在,只能安安心心在家看书,最近他在看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史》(第二卷抗日战争时期)。
抗日,对于张世杰等中国劳工来说,应该是个能引起最大共鸣的词。
塘沽:被枪押着上船
挨着崔广廷睡的劳工三十多岁,刚来时身体挺好。有天晚上睡觉,崔广廷觉得他全身很烫。到天亮时,一摸鼻子,人没了。
1925年出生于河北省武强县的张世杰,幼时曾参加儿童团,后来又上过抗日政府办的高小和“抗日军人家属子弟中学”。
1942年5月,日军对冀中抗日根据地进行“五一”大扫荡,当时还是学生的张世杰被疏散回家。
1943年,日伪政府抓壮丁,张世杰不幸被抓中。训练中,他结识了一名被俘的八路军战士,开始秘密为抗日政府搞地下工作。可惜,在配合八路军攻打伪县政府时,张世杰被日军怀疑,拉入劳工队伍。
第二年6月10日,张世杰清楚地记得,共有60多人被麻绳捆着,赶上卡车,由日本宪兵队押往河北省衡水县。在衡水监狱,每个牢房仅10平方米左右,却要硬挤进18个人。
当晚,张世杰等人还被“戴响”——一种夜间锁犯人的刑具,名叫“响圈”。铁圈是活扣的,套在犯人的脖子上,再用长链子将每个人的铁圈都串起来,锁在大门的铁环上。串在一起的人排成一排,要躺下就得同时躺下,要站就得同时站着,要坐也要一起坐。甚至,夜里想要翻个身,还要喊“一、二、三”,一起翻动。
在衡水监狱待了10天左右,张世杰与别的地方押来的劳工共90多人,被送往衡水火车站,塞进“闷罐车”。
盛夏,在没有水喝、没有饭吃、烤箱般的“闷罐车”煎熬了14小时以后,张世杰等人被带到了塘沽集中营。
塘沽是劳工们离开祖国、远赴日本的最后一站。崔广廷也是在这里登的船。
崔广廷,1924年出生于河北晋县宿村,1944年10月被抓至三菱公司饭塚矿业所做苦役。
1944年,崔广廷在抗日政府冀南行署当通讯员。同年5月,他奉命执行任务,顺便请假回家探亲。当时,崔家在敌占区,他跟着一个穿便衣的日本人去办良民证。谁知,这个便衣竟将崔广廷带到了日本宪兵队门口,硬拽进去,关进了宪兵队的牢房里。
牢房里,一天仅供应两顿饭,十几个人只给五六个碗。每顿饭都是用一个小铁桶盛着较稠的高粱米粥,粥少、碗少,劳工们盛出一碗就赶紧倒在地上,用手抓着吃,让其他人盛饭。每个人只能分到一小碗高粱米粥,约2两,没菜、没汤,更没有水喝。
崔广廷等人被押至石家庄、唐山,最后在塘沽下了火车。劳工们步行到距离海边很近的一个大院,院内有3排大房子,看上去像个仓库。房子里,用木板钉了一溜通铺,离地面50公分左右,崔广廷等人就睡在这样的“床”上。
在塘沽吃的,是用发了霉的玉米面做的窝头或饼子,一个2两左右,一天2顿,一顿一个。院里有个水缸,渴了就舀水喝,不少人因此拉肚子,据说是得了痢疾。甚至,有的人没几天就死了,日本人用席子一裹,拖出去就埋了。
要逃跑,不太可能——院子四周都有电网,瞭望台上不分昼夜有日本兵架着机关枪看守,夜间还有巡逻队和探照灯。崔广廷听说,有人试着跑过,被日本兵打死了3个、打伤了1个。
工地:与老鼠争口粮
简易工棚看上去是2层,实际上是4层,像蒸笼屉子,每层只有一米二三的高度。人往里走,身子站不直,像钻狗洞一样爬进爬出。
张世杰清楚地记得,1944年7月7日“七·七卢沟桥事变”纪念日,他被赶上了开往日本的船。那天,塘沽集中营160多人被押上小船,又送到大货船上。中国劳工被赶进装煤炭的后舱,不准出来活动。煤块上铺了几片苇席就是床铺,高低不平、硌得慌,根本没法入睡。
开船后的第二天上午,有个绰号叫“麻子”的河北省南宫县人跳海了。被救上来后,麻子嚎啕大哭:“我家有老父老母,还有两个小孩,他们怎么活啊?我不能活着回去,不如死了算了。”张世杰联想到自家还有未满周岁的女儿张淑香,心里很不是滋味。
经过十二三天的航行,大货船在日本北九州市的门司港靠岸。张世杰和其他劳工被日本警察押去洗澡、消毒,并穿上绿军装。随后,又坐火车又走路,直到一个偏僻山坳的木棚子前才停下来。
木棚四面都有围墙,出入口有座门房,门口挂了块牌子,上面写着“华人寮”三个中国字。华人寮前是个办公室,里面有4个日本人,负责监管劳工。其中,有个20多岁的“独眼龙”年轻人,劳工们都叫他“小瞎子”。
住下的第二天,张世杰等人就被派活了,要求他们码齐铁质废品。劳作中间,带工的日本人还跟大家讲井下挖煤的方法,同时教大家几句日文,比如“危险”“大木头”“小铁镐”“气钻”等等。这些都由劳工中一位懂日语的人翻译,人称“张翻译”。同时,日本人规定不准叫劳工名字,必须用四个字码的代号,就像囚犯一样。张世杰的代号是“7744”,日本话读作“那那永九永”。
已故劳工刘千的女儿刘国莲说,父亲过世前,依然记得怎么用日文报数,会用日文讲那些挖煤、运煤需要的工具。
刘千,生于1921年,原籍河北省涞水县。1944年四五月间,刘千所在的聂村伪保长,命令刘千到涞水县干活。进了县城,那里已经集合了200多人,当夜就被押到了天津塘沽。没过几天,中国人又被赶上船,抵达日本下关靠岸,随后坐火车到了三井公司三池煤矿的宫浦坑。
开始工作以后,不计其数的中国劳工挨日本人打骂——劳动时歇一歇要挨打,自己的代号记不住要挨打,几句日文说不上来也要挨打。华人寮东西两边都有日本居民,北边是山,南边是海,逃也逃不出去。
在三菱公司崎户矿业所码了几天废品后,张世杰等人就开始下坑挖煤。每天早晨5点,电铃一响,劳工们就要起床集合。早饭3个馒头,再发午饭的2个馒头,每个人用四方的红绸子包好带到坑下去吃。
“没想到,坑下有特别大的老鼠。”张世杰用手比划着,约四五十厘米长,“馒头都给它吃了。”为了防老鼠,大家不得不将馒头带在身上。甚至,有的人一到坑下就把馒头吃了,省得干活时不方便。“有的大个子说,一顿把一天8个馒头都吃了,还饿呢!”
刘千在三井也饿得不行。上工路上,他看见路边垃圾箱里的桔子皮都赶紧捡起来吃。夜里饿得睡不着,偶尔还抓老鼠烤了充饥。
劳工们的口粮本来就少,日本的管理人员还克扣。“‘小瞎子’白天公开拿劳工一两个馒头吃;轮到值夜班,还到伙房里偷馒头,半袋子半袋子地往家里扛。”张世杰愤愤地说。
在塘沽上船,给张世杰发的绿军装和汗衫、裤衩一直穿到冬天,衣服磨得稀烂也没得换。腊月,崎户町气温在零度以下,木头片钉成的房子四面透风。晚上,盖一块破棉毯,如同露宿。
几个月没理发,人人都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日本人看见了,还说风凉话——长头发可以当海绵保护脑袋。经劳工们强烈要求,日本人才拿来一把推子,可是推子特别大,剪过的头发长短不一、深浅不同。一打听,这把推子竟是给骡马剪鬃毛用的!
奴役:视人命如草芥
张世杰所在的三坑300多名劳工中,病死、饿死,因延误治疗而死去的工友,大概有十几个人。
崔广廷直到去世,左腿里还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煤块。在日本劳作时,中国劳工被煤块砸中,根本没人管,只能等到出煤窑、收工以后,自己用水冲洗一下,让伤口自行愈合。
比崔广廷更惨的是,刘千的大腿被打折了。到三井一年后,有天晚上快收工时,刘千因为太累,起身想直一下腰。日本监工坂山(音)认为刘千偷懒,直接把身旁劈木头的斧头甩向刘千右腿。
刘千右腿大腿骨折,当即倒地,身上煤渣和血水混在一起,疼得发抖,哭不出声来,却依然不准出坑。半夜收工,刘千被工友们背回工棚。第二天,才被带到一个诊所绑在床上手术。因为没有麻醉,人痛得晕了过去。
律师康健说,刘千在世时,她带老人家去拍X光片取证。结果,刘千哭着喊着不肯进医院。“他说,以前就是被日本人绑在床上,进行‘医治’,那种疼钻到心底里。这辈子,医院就是他的梦魇。”
在工棚的床上躺了3个月,刘千生活不能自理,全靠工友们帮忙;后来,总算能动了,可骨折处并没有接合。
养伤期间,刘千拄着拐杖去诊所换药。那个日本医生赶在刘千进门之前,飞起一脚踢走了他的拐杖,失去平衡的刘千摔在地上。日本人幸灾乐祸地看着,若无其事地笑着。刘千被迫匍匐着,爬进诊所。
“那一次,老人家在我这,用颤抖的声音,边哭边说,‘那时候,真想杀了他、爬起来咬死他’。”康健义愤填膺,“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怎么能这样对待病人呢?”
刘国莲说,父亲回国后,有好几年腿不能弯,去洗手间大解都不方便,只能金鸡独立地站着。后来,骨头自己长好了,竟有2厘米的错位。
此外,在煤矿作业,经常有塌方事故。一旦塌方,日本人根本不管中国人的死活。张世杰记得,有个煤洞塌方,砸死一个、砸伤一个。去世的那个叫段福栓,还是他老乡,家住武强县城北街,本是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
段福栓挖煤进去两三米时,已经发现煤层松软,他跟日本监工说,顶上的煤有塌方的危险,应当支架子。可是监工认为,支架子太浪费时间,让大家尽快装车。结果,挖到里面真的塌方了。距离洞口近的劳工腿被砸伤了,在更里面的段福栓,被埋在煤堆下面,抬出来时已是满脸血迹,停止呼吸了。整个崎户町,没有一个日本人来了解劳工被砸死的原因,也没有一个日本人说句公道话。日本监工一点没受责罚,依然趾高气昂地挥舞着棍子,催逼劳工挖煤、装煤。
即使没有受伤,又幸免于塌方,在终日的劳作压迫之下,再年富力强的劳工,身体也透支得厉害,个个瘦弱不堪,走在山路上晃晃悠悠的,像风中飘零的布偶。
体质下降,受冻挨饿,劳工们还要饱受疾病煎熬。因为长期吃冷馒头、喝凉水,张世杰的胃病就在那时落下了。有时,他不吃东西就胃疼,但吃了东西胃更疼,甚至疼得晚上睡不着。被逼无奈,张世杰尝试喝过半碗硫磺水,可症状仍未减轻。70年过去了,张世杰的胃病还时常发作。
相比张世杰的胃病,得肺病的人更多。挖煤要用炸药,放炮炸煤后,坑内粉尘很多。为了赶进度,不等烟尘散尽,日本人就逼着没有任何防范措施的劳工进洞干活。大量粉尘吸入肺中,渐渐地,好些劳工都感到身体乏力,喘不过气来。他们大部分得的是痨病(肺病),得病以后,不能活动的病人被并到一个屋里。“生了病,馒头还少给2个,也没有药吃。劳工之间不能随便串门,尤其看病人更不被允许,如果被监工看见,轻则挨骂,重则挨打。”张世杰说。
黎明:和煤洞“撒由那拉”
中村比划着:“战争的完了!”大家伙一听,特别高兴,有的人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好像在和煤洞说“撒由那拉(日语音译‘再见’)”。
康健介绍,此次被告日本焦炭工业株式会社(原三井矿山)奴役中国劳工5650名,死亡1023名,该公司10个事业所平均死亡率18.1%;被告三菱综合材料株式会社(原三菱矿业)奴役中国劳工3765名,死亡722名,该公司12个事业所平均死亡率19.2%。
1945年6月以后,防空警报频繁。8月15日,张世杰所在组上夜班,在坑下作业。半夜12点,劳工们刚打完炮眼准备炸煤。日本监工中村去小队长那里领炸药,竟一去不返。同组的工友马金花从其它洞回来说:“好几个洞都已经收工了。”没一会儿,中村回来,让张世杰所在的组也收工。
日本无条件投降以后,劳工们强烈要求回家,三菱矿业株式会社负责人告诉张世杰等人:“没有船,解决不了,请再等等。”在等船回国的那几个月里,张世杰真正见识了战争的残酷。
华人寮开饭时,有日本小孩在栏杆外眼巴巴地看着,有的劳工看着可怜就施舍一点给小孩。后来,小孩多起来,有的拿着饭盒,有的拿着碗。再后来,还没到饭点,就有日本妇女站在小孩的后边,孩子要来了饭,妈妈接过去,又让小孩回来再问中国劳工要……
张世杰所在的三坑,西面不远还有个二坑。在二坑和三坑之间有个电影院,中国劳工等船期间想看电影。日本人竟拿出《南京陷落》来放,字幕一出,群情激奋愤。电影没放5分钟就在劳工们的怒吼声中停了下来。
1945年10月至11月,崔广廷等人跟着劳工队长牟汉章,从驻地坐汽车到福冈上了美国人的船回国。崔广廷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被带到天津北洋大学的,只记得躲过了当时国民党的招兵,先坐火车再步行,才到了自己家。1946年,他返回冀南行署继续工作。
1945年12月中旬,三菱公司崎户矿业所用小船将张世杰等中国劳工送到另一个岛——佐世保军港。五六百名中国劳工从这里上了美国海军的军舰。
到塘沽港下船后,张世杰乘火车到天津,住进了北洋大学,后来被抓到国民党部队当兵。在易县打仗负伤以后,趁着在北京住院,张世杰找到了舅舅,开始做起了小买卖,开启了人生新的一页。
而刘千直到回国,依然拄着拐杖。刘千的兄弟赶到县城接人,男人们哭作一团。
他的女儿刘国莲说:“父亲生前一直身体很好,只要能动,从不麻烦别人。他不嫌弃自家掉在地上的脏面,捡回来烙成饼一个人吃。家人扔进垃圾堆的旧衣服,他还找回来洗干净再穿。他在村里做了一辈子的仓库保管员,得到全村上千人的信任。爸爸很知足,可他唯一遗憾的是,被掳到日本当劳工,日本政府为什么还不肯就此道歉呢?”
责任编辑:何青龙 最后更新:2016-11-17 10:5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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