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学者震后五年重建思考：东北有改变日本社会的可能
2016-03-22 09:29:43 来源：澎湃研究所 点击： 复制链接
日本“3·11”大地震已过去整整5年。5年之前，日本东北部大地震引发海啸，福岛第一核电站发生核泄漏。当下，灾后重建仍在缓慢进行，而灾难影响还在持续。“3·11”大地震引发了日本乃至全球对核能的反思，也让日本民众反思当下的生活——是否一定需要进行那么多的消费，消耗那么多的能源？
“3·11”大地震过后，在日本学界，围绕东北地区重建的“东北学”，成为备受关注的新兴研究领域。东京大正大学的准教授山内明美(Akemi Yamauchi)女士，是三十多岁的新锐学者，被称为日本东北学研究的新星。
山内明美的老家正是“3·11”大地震中受灾最严重的宫城县南三陆町。地震之后，山内明美在支援灾区和灾区重建的工作中，进行了诸多实践。目前，山内明美的办公室在东京市区的大正大学，但她每周都会去东北灾区，那里有她的另一个工作站——位于南三陆町的宫城大学南三陆复兴站。这个工作站震前是一所小学，震后曾作为警察局。现在，作为震后重建工作的工作站，它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利用当地资源，重新恢复当地社区的活力。
2015年9月，山内明美女士在大正大学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采访，讲述她在震后重建中的实践及思考。这次访谈之后，记者通过邮件，在友人丹羽朋子女士的帮助下，完成了此次采访。
东北地区的重建要注重人民的小幸福
澎湃新闻：您目前在做什么研究，与东北地区的重建有什么关系？
山内明美：从2012年4月到2013年3月，我在宫城大学南三陆复兴站工作。2013年4月起，我开始在大正大学教学。我研究历史社会学，最近在研究南三町县的经济。这五年中，我一直研究如何实现灾区复兴的软着陆（soft landing）。
南三町县有70%的地区受灾，人们的生活被完全改变。现在有50%的人住在政府的社会住宅里。其中60%是老人，属于超高龄化（东京地区的老龄化率是30-40%）。东北地区人口减少了30%，整个日本的经济面临非常严峻的问题，经济收入和税收一直在下降，东北地区的重建费用非常高。“3·11“大地震之后，所有居民要搬到地势较高的山上去，整个城镇和基础设施都要新建，所以，重建费用非常高。
今天（2015年9月5日）有个新闻，一个叫做“楢叶町”的地方（编者注：楢叶町（ならはまち）是位于福岛县双叶郡的一町。东京电力福岛第二原子力发电所的1～4号机位于该町），最近解除了避难指示，居民可以回到家乡继续生活。但现实情况却非常困难，仍有辐射的危险，也没有适合生活的配套服务设施。如果居民回家，生活将很困难。
现在大概有10%的人回到故乡。故乡对很多人来说，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尤其是老人。海啸过后，不少老人被迫搬到其他地方，有一些老人选择了自杀。
现在，日本政府的所有政策只注重经济，只是在进行各种道路和建筑的空间重建，但重建过程很慢，只有空间发生了改变，人们的生活状态并没有太多好转。政府短时间内把巨额的复兴预算给灾区，但只有短期效果，一旦预算没有了，重建就面临困境。对东北地区的人民来说，人们更关注如何回家生活，如何重建社区。
日本政府在东北地区的岩手县陆前高田市（Rikuzentakata）修建的海墙，图片来自BuzzFeed, Eugene Hoshiko / AP
比如，政府建造了很多海墙（sea wall），为了把海啸挡在外面。这个墙将阻断人和海的关系，也会改变自然生态环境。（编者注：2015年3月，根据BuzzFeed报道，日本政府拟在东北沿岸修筑一道约长400公里，约5层楼高的混凝土墙，这个墙的目的是阻挡未来可能的海啸，被称为日本的“长城”。）
我认为，灾区重建工作不该只有硬件的重建，也应该有更多软性的重建。重建的目标不应该是“经济增长”，而是注重人民的“小幸福”（small happiness）。
澎湃新闻：如何定义“小幸福”（small happiness）？
山内明美：我认为根据日本现况，已经不能期待今后会出现经济增长，特别是福岛核电站事故引发的问题，需要几百年的时间才能完全解决。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更好地使用大海和土地这些有限资源，避免更大的损失，而且可以把这些宝贵的资源留给我们的后代。我们以前都认为大海和土地是无限的资源。
在日本东北这里，要维持基本的生存，除了资本或金钱以外，还需要重新发现被近代社会放弃的“另类的丰裕”。我认为，虽然这种“另类的丰裕”与金钱的丰裕比起来，感觉像是小小的幸福，但实际上是巨大的幸福。
灾后重建的策略
澎湃新闻：这几年，您是否有新的重建实践？
山内明美：灾后重建的过程大致分为三个步骤：第一步：避难所；第二步：临时住宅（临时社区）；第三步：复兴住宅（永久社区）。
我们现在处于第二步到第三步的过程中，即从“临时住宅”向“复兴住宅”过渡的阶段。我们做了一些咖啡馆项目，这些位于临时住宅中的咖啡厅，起到社区中心的作用，通过志愿者和非盈利机构的活动，给居民提供精神层面的帮助。
大地震后，我一直和朋友们想，如何设计以自然为对象的第一产业，包括农业、林业、水产业等，让这些产业可以持续发展。
具体来说，我成为了“NPO东北开垦”的董事，“NPO东北开垦”主要编辑食物的杂志。从东北食物开始，现在已经发展到“日本食物通讯”（ http://taberu.me/），每个月一期，每期介绍一种特定食物，还有相关的人的故事，比如那些回到东北地区种稻子的年轻人。现在有大约1500名订阅者。通过这种项目，我们建立了农夫、漁夫和消费者的网络，希望可以通过这个通讯刊物，连接城市和乡村的生活，连接东北地区和东京地区的生活。
“NPO东北开垦”的东北食物通讯。
我也是南三陆一个名为林业项目（山さ、ございん）的执行委员，利用当地木材，开展一些设计学习班。这个项目是从2015年8月开始的，日本的木材多是进口，本地木材价格非常便宜，而森林也需要定期伐木，我们和一些设计学校合作，让学生和普通居民参与木头设计的项目，促进本地经济发展。
林业项目设计学习班。
还有一个是金鹰项目。鹰是南三町的市鸟，但现在几乎消失了，40年前，有传统的伐木工作，但现在伐木很少，森林的树木太密集，所以，它们很难找到食物。我们打算开辟一条位于山顶的线路，大概4米宽的游步道，可以成为运动和旅游的线路。由于这里有山有水，还可以进行铁人三项赛。这条线路也可以成为鹰觅食的区域，希望能让鹰再回来。
最近，我们刚刚开始进行土壤试验，打算启动一个葡萄酒的项目。日本的企业三得利希望能在东北地区种植葡萄，因为东北地区也特产牡蛎，牡蛎配葡萄酒是非常好的经济产品。希望通过政府和大企业的合作，让游客尝一尝南三陆特产的牡蛎和在当地酿造的白葡萄酒。
澎湃新闻：现在有多少年轻人返回东北地区参与重建活动？
山内明美：此前东北地区的大撤离，让一些年轻人心中产生了危机感，他们希望到东北开始新生活。我希望能增加我们的选择。现代化的一些方面就像集权主义，所有人都朝一个方向前进，似乎很难容下不同的意见。
我们和不同的大学合作，有很多年轻人参与到我们的工作中，他们会参与所有的过程，从前期的研究调查，到后期的制作等。但总体来讲，现在返回东北的年轻人不是很多，我希望未来能更多。
日本东北地区是“落后一圈的领跑者”
澎湃新闻：大地震过去5年了，比起即将到来的2020年东京奥运会，日本媒体和社会目前对灾区的关注似乎非常少。您如何看待东京2020年的奥运会？
山内明美：我是做历史研究的，日本现在面临很多严重问题，现在的日本非常像1940年代的日本。目前日本政府的一些政策非常危险，如果不好好面对当下的问题，执意举办奥运会，会有非常严重的后果。
我认为，2020年的东京奥运会应该被取消。
澎湃新闻：在日本，东北地区是一个什么样的地区？
山内明美：这是很多记者都会问的问题，我的回答就是：落后一圈的领跑者（top runner of one lap behind）。
东北（tohouku）是一个外人起的名字，就是方向上的东北。但对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这里就是中心。这个地区的老名字是陆奥（michinoku）。所以，东北到底对谁而言，是遥远的地方呢？近代历史中，日本把这片地方用做军事训练和野外生存训练，以令人适应严寒的天气。日俄战争前，八甲田雪中行軍遭難事件就是东北地区的象征。
东北地区不是大米的传统种植地，这里的种植传统是小米、稗子，明治时期开始尝试大米。二战后粮食缺乏，大米的大规模种植因此得到推动。东北的人们接受了大米的种植和核电站，相信这样会带来富裕，也认为自己处于时代的边缘。后来，发现米太多了，政府告诉我们，不需要太多的米；然后是福岛核电站事故，把辐射传到到处都是。
东北地区是世界的一个缩影。这里有世界上很多地方同样在发生的问题。如果我们不能解决东北的问题，就无法解决其他地方的问题。比如，人口减少、老龄化人口、低生育率、贫困和收入的贫富差距，“3·11”大地震让这些问题变得更严峻。
澎湃新闻：地震后，日本的“东北学”研究受到关注，您被誉为“东北学”研究的新星。您认为什么是东北学研究？如何看待现在日本的东北学研究？
山内明美：东北学刚刚开始的时候，它是研究包括阿伊努族文化的日本历史和文化的学问。有一本叫《东北学》的杂志，是学习院大学教授赤坂宪雄出版的杂志。后来，作为《东北学》的后续，开始出版《津轻学》、《会津学》、《仙台学》等更小地域的文化研究杂志。
我也受到《东北学》的影响，但我自己用的“东北学”的概念是更抽象的。“东北学”不一定是日本的东北地区，而意味着研究如“偏远地区”之类的少数派（minority）的学问。换句话说，我认为“东北”是普遍存在的，比如东京也有“東北”，那就是“山谷”（东京都台东区东北部的日雇佣工劳动者聚居的地方），“在日”（住在日本的韩国人、中国人等外国人），很多沖縄人和阿伊努族聚居的地方，或者同性恋问题等。
所以，我所说的“东北学”意味着被别人命名的人和地方。因此，在谈论“东北”时，需要很多方面的知识。否则，我们看不见偏远地区愿意建核电站的社会结构和当地人的想法。包含在“东北”里的问题，可以说非常复杂离奇。
另外，我说“东北”的时候，除了“落后”或“贫困”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指向：“东北”也让我们重新发现，农民和渔夫等，在当代日本已经变成少数派的人们，他们保持的价值观及世界观是怎样的。
关键在于，“东北”就是我们能创造另一种(alternative)价值的地方。这是我和赤坂憲雄老师想法最不同的地方，他认为日本的东北是“殖民地”或“国内殖民地”，但我绝对不敢这样说。我认为“东北”是一个入口，拥有改变日本社会的可能性。
附：
2013年，在TEDxTohoku的活动中，山内明美分享了自己的一些东北学研究，介绍了历史上日本东北部与灾害的联系。
一起走向未知的国度 （翻译：小秋）
TEDxTohoku演讲的山内明美，图片来自youtube
南三陆町在日本东北六县的位置，图片来自山内明美在TEDxTohoku的演讲视频
对于当地人来说，这张东北六县的地图是很常见的。其中的南三陆町是我的老家。它差不多坐落在宫城县临太平洋的溺湾地形的中点附近。它是一个以农业为主要产业的小镇。在这次震灾中被完全摧毁了。如果把南三陆町的地图放大，它是这样一种被咬了一半的甜甜圈的样子。这一地形被称做分水岭。
与灾害有关的津波地名，图片来自山内明美在TEDxTohoku的演讲视频
城市周围的山麓形成了与周边城镇的分界线。它也把志津川湾包围了起来。因此，南三陆町所有河流都会流入志津川湾。这种地形是十分罕见稀有的。在这个小镇里也包含了许多东西。南三陆町以及附近的地区历史上也多次受到地震和海啸的破坏。现在那里还有很多地名是和这些灾害有关系的“津波地名”：比如残谷，大船，水户边等等。这次的海啸侵袭到了陆地上近两公里的土地。
在宫城县等地流行的“鹿舞”的起源，也和灾难有关。在伊达藩的史籍里，对鹿舞只有短短一句记载。也即：享保九年（1724年），人们在户仓水户边建立起了一座行山流鹿踊供养塔。但通过这份历史年表，我们能理解为什么人们在此时建了这座供养塔。其实在这两年之前的1722年，户仓村经历了自然灾害。整个村庄基本遭受了灭绝，人们也因此开始了这项传统。
宫城县等地流行的“鹿舞”，图片来自山内明美在TEDxTohoku的演讲视频
这和东日本地震的情况十分相似。今天东日本大地震已过去两年，我们能够在历史中找到相似的情感。
而在这之后的半个世纪里，这一地区又遭受了更多灾害。除了海啸和地震，还有冻灾，雪灾和歉收。
我还要介绍一下包含了许多层意思的“东北”这个词语。这个词当然不单指地理上的东北地方。在核泄漏事故之后，许多媒体都把东北当作一个社区共同体来对待。而在现代的资本主义制度中，“东北”这个词语也包含了以下两层意思。
“东北”的多层含义，图片来自山内明美在TEDxTohoku的演讲视频
在这次核事故之后，有人把东北地区称为殖民地。日本曾是一个在亚洲有许多殖民地的宗主国。但我们不能把某个地方一以概之称做“东北”。东北本身其实包含了多种价值观。这里既有旧的传统，也有新的活动。如果不包容这些价值观，我们就无法克服这次灾难造成的破坏，完成重建。
之前所说的地震残留的地名，其实都是在“大写的正统历史”中所留下的“小写的地方传说”。当然有专家直接表示了对于海啸是否真的波及这些地方的质疑。但对当时的住民来说，这些保留下来的传统却是关系到他们生死的重要情报。而今天的我们也应该帮助它们延续下去。虽然这些传统在今天仍然不能被证实，但它们却是我们走向那未知道路的一个路口。
责任编辑：黄秀云 最后更新：2023-01-06 16:5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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