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者:奚家华
71年前的今天,中国抗日战争正式胜利了!!!长达八年的抗战,是深刻在每个华人身上的集体印记。鲜为人知的是,有这样一位金山人,他深感家乡之难,参加抗日远征军并成为第五军炮兵团排长,在国外战场与日军英勇血战!一起来听,这位抗战大兵穿越世纪的声音!
口述1、血海深仇
吾家世居金山卫。这是地处杭州湾的一个幽静的滨海小城,原是明代抗倭所建的卫城,距离上海不足一百公里。吾家距海只有三里多路,在广阔的滩涂上印有我儿时赶海的足迹。
吾家三代都当教师,祖父是前清秀才,在家当塾师。在我六岁那年,他就因病去世了。父亲简易师范毕业后,在家乡当一辈子小学教员,身兼校长、教员、工友数职,月薪十五块钱。他不是不想外出谋生,只因家中子女多,离不开,还得帮我母亲耕种祖传下来的三亩薄地。他的书房题名《半耕居》,过着半耕半读的清苦生活。
我是五个子女中的老大,因为家里穷,好容易在本县初中毕业后,考入江苏省立上海中学高中师范科,不仅不用交纳学杂书费,而且连伙食费、制服费也全由公家负担。毕业后留校,在实验小学任教,月薪三十五元,除留小半数自用外,全贴补家用,从此,父母和全家的生活好过多了。记得老父经常吟咏:“百亩田,数间屋,前有池塘后有竹;春赏兰,秋赏菊,夏日移榻近荷花,冬日围炉煨肉粥。……”他多么向往着田园诗人的生活情趣呀!
但是,这样宁静的和平生活,没能过得多久。
一九三七年秋,“八·一三”的战火烧到了我的家乡。当时,我在上海接到父亲病重的家信,长途汽车已经不通,我骑着自行车急忙赶回家。不几天,农历十月初三早上,海边传来隆隆炮声。只见大路上人声杂乱,大群小群乡亲们拖儿带女,熙熙攘攘,由南往北跑。原来是日本鬼子在金山卫登了陆,我家离海近,转瞬可到。怎么办?老父颤颤巍巍地说:“我有病在身,走不了啦!我要与家园共存亡。你们,赶快走吧!”母亲哭着说:“我要伺候你们爸爸,不能走。小弟还小(八岁),离不开我。连官(我乳名),你就带着弟弟和两个妹妹,赶快跑吧!”就这样,匆匆离别。谁知道,这一别竟成永诀。
那天,离家后,我和弟弟跑到二十里外的干巷伯母家。几天后,干巷一带也告沦陷。日寇对知识青年掠杀更厉,与伯母商议,弟妹留下,我一人跑上海回校。我化妆成农民,腰里揣上伯母给我的十块钱盘缠,登上流亡的旅途。
平时,从干巷到上海,坐船当天可达,即便走,两天也可到达。现在四乡都已沦陷,道路不通,行人绝迹。几经颠沛流离,我整整走了一个月。经过吕巷、枫泾、嘉善,到达杭州,渡江至萧山、柯桥。得悉宁波至上海的航线已断。又折回杭州,再经宜兴至南京。正赶上迁都前夕,下关江岸行李如山,人潮如海。都想往武汉方向迁散,当然无车去沪。乃搭一小火轮至口岸,转泰州,抵南通。总算搭上一艘英国轮船回上海,身边只剩下两毛钱,正好坐辆三轮车回到学校。形容枯槁,几同乞丐,同事们见面,几不相识。
不久,家乡出来熟人,带来了噩耗。
日寇登陆后,一路烧杀,到我村北仓时,把没有逃跑的老弱妇孺数十人拘禁在一起,吾母及幼弟亦在内。吾父病卧床上,闻声爬到门口,为日寇所执,一刀砍下了脑袋。吾母及幼弟和乡亲们数十人,被绑赴家东小河边,勒令跪下,后面架起机关枪,一阵扫射,俱跌落河中,其中有一女孩未被打死,死里逃生,说吾母临难时,尚在呼唤:连官啊连官不止云。呜呼哀哉!
尸体泡在小河中,一个来月无人打捞,后经乡亲捞起,数日后,由伯母出资备棺三具,再由吾弟认屍收殓,安置祖坟。一九六七年我回乡时,尚见殉难处小河中,人民公社为死难者树立的一个纪念碑。上刻:“不忘民族苦,永记阶级仇!”一行大字。下面记着:“一九三七年农历十月初三,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金山卫。到处杀人放火,强奸抢劫,无恶不作。十月初七早晨,日本侵略者在这只鱼塘里,仅一次就屠杀了无辜的贫苦农民三十二人……当时,哭声恸天,鲜血满塘,惨不忍睹,这血海深仇,我们世世代代,不能忘记。”
吾家房屋数间,亦被鬼子付之一炬,成为一片焦土,日寇搞得我家破人亡。
缅怀双亲幼弟,当初我既未能背负老父,脱离险境,致罹此厄;临难时又未能随侍在侧,任令惨然受戳;事后又未能亲自收殓,并予厚葬。我之有负双亲者,曷能有极!呜呼痛哉!
国难家仇,其深似海。肝肠寸断,欲哭无泪。
二、投笔从戎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此仇怎报?
当初,我只想到,当个小学教员,尽量对孩子们大力宣讲抗日救亡道理,激发孩子们的抗日爱国热情,这够吗?显然不成。血债要用血来还。我得亲自拿起枪来,手刃仇雠!我留在上海租界里能干出什么来?走!我得走!到大后方去!参军去!
我非常向往于当个空军,当个战斗机或轰炸机的驾驶员。一阵猛烈扫射,一阵猛烈轰炸,一吐胸中积恨,这多痛快。但是,空军军官学校在云南昆明。对,到昆明去!
一九三八年中秋节后,我只身离开了“孤岛”----上海,奔向昆明。
在离沪前夕,同事们为我在八仙桥青年会九楼设宴饯别。我即席高歌了一曲丹麦民歌《我现在要出征》:“我现在要出征,我现在要出征。我爱人要同行,哎我爱人要同行。你同行是不成,我现在要出征。我若是打不死,我总会倒回来看你……”像个中世纪的骑士似的,心中沸扬着英雄主义与浪漫主义的思想感情。
当年,我二十四岁,还没有结婚。是的,我开始在恋爱。但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学校送给了我一百五十元钱作旅费,同事们也有馈赠(衷心感谢学校和同事们的盛情支援),我坐了意大利邮船康逖皮阿卡马诺号离沪赴香港。
我航行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白浪滔滔,心潮滚滚,此去只身闯荡,前途如何,殊不可卜,我并不孤单,有那么多亲友的眼睛在注视着我,父母在天之灵在护佑着我,我勇往直前,义无反顾。
我买的是经济二等舱,票价二个半英镑,合七十多块钱。三等舱当然要便宜得多,但是,为了防止难民涌入,港方规定:坐三等舱以下的旅客不让在香港上岸。到了香港,我住在六国饭店,等办去越南的护照。九天后,办好护照,坐船经琼州海峡去越南海防,再由海防乘滇越铁路火车去云南昆明。
海防是个美丽的海滨城市。椰林、碧海、法国式的小洋楼,染满红色槟榔唾沫的柏油马路,以及紧裹着白色长袍的赤脚的黑牙齿的妇女。一派异国风光,中越边境隔着一条狭狭的红河。过了桥就进入我国国境河口,这里住着我瑶族、苗族等少数民族。山间芭蕉树郁郁葱葱,一派亚热带情调。火车换上狭轨,穿行在崇山峻岭之间。经过无数隧道、桥梁,地势渐渐平缓,进入了一个大坝子,昆明到了,总算到了家了。
昆明,和平与宁静,美丽而温柔,看不到一点战争的痕迹。感谢我的初中校长冯思蒓先生,介绍我先在西南公路管理局工作了一个时期,等待空军军官学校招生,后来该校规定不直接招高中毕业生,改招陆军军官生。我起初对当陆军军官不大感兴趣,但是别无他选。次年秋天,我考入黄埔军校第五分校十七期炮科。剃光了头,穿上了军装,跟着队伍,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一、二、三、四!”俨然成为一个战士了。后来我写信到家乡,得悉吾弟也从戎了。
我的家乡上海一带,历来很少有人去当兵的,所谓“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嘛。我由一个西服革履、风度翩翩的文弱书生,一变而为一个光头布衣、腰系皮带的“大老粗”。每天清汤淡饭,跑步出操,累得要死。开始时真有点不习惯。但是想到这是学杀敌本领,真正打起仗来,不是更苦更累吗?不是有“卧薪尝胆”的故事吗?我这点子苦又算得了什么。
黄埔军校第五分校的前身是云南讲武堂。地处翠湖西边。分校主任唐继鏻,是唐继尧的兄弟。副主任王炳章,参加过台儿庄战役,为人特别坦率、豪爽,一脸大胡子,具有典型的军人风度。很受人爱戴。同学除大部是云南人外,很多来自江、浙、两广,还有不少东南亚一带的华侨青年。文化水平虽然不一致,但都热爱祖国,士气高涨。我喂马、起粪、擦炮、筑城,不辞辛苦,拼命学习。不仅军事学科,门门优秀,连骑术、劈刺、拳击等军体课,样样着意苦练,熟练掌握。毕业时名列榜首,被授予“校长蒋中正赠”的佩剑一柄,以示优渥。
我被留校工作半年多。过去当教员,现在当教官,这有多大差别啊。我向往着部队,向往着战斗。我再也等不得当空军了。我已二十七岁,一个炮兵少尉,难道还太年轻嘛?连天炮火,岁月蹉跎。战场上不是更需要人吗?
三、进军缅甸
缅甸和印度,原是英国的殖民地。在二次大战中,对英国来说,保住缅甸,可以屏障印度的安全;对中国来说,保住缅甸,不仅可以屏障云南,而且可使中国仅存的一条国际交通线滇缅公路得以畅通。通过租借法案得到的成千上万吨军用物资可以源源不断地运入国内。对美国来说,中国抗战能够长期坚持下去,可拖住上百万日军而大大减轻美国在太平洋上所受的压力。这些,就是缅甸战役的背景,也是中、美、英盟军合作抗日的基础。
一九四二年二月初,日军占领了仰光。
三月,中国陆军第五军炮兵团开赴缅甸,途径昆明时,我由军校同学朱翮天介绍,加入该团。部队开到中缅边境畹町,我奉派就任命一营三连一排排长。我在军校学的是法国施奈特山炮和德国克虏伯炮;现在,该团装备的是一色美国造七。五公分榴弹炮。火炮性能,观测器材俱不熟悉。我一路边行军,边摸索,终于在抵达战场前基本掌握了要领。
大炮一色用汽车牵引,全团官兵一色汽车运载。军队行军一个星期,过了畹町,进入缅甸境内。在腊戌一个竹林子里歇了几天,而后一直开到离仰光二百余公里的叶得西。当时,日军在占领仰光后正向北推进,我第五军二00师在前边顶着,与敌人激战于东吁。我左翼为我第六军防线,右翼为英国部队防线。我团奉命支援二00师。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炮车熄灭了前灯,一直冲到前沿一个灌木丛边。当我们正在摸黑构筑炮兵阵地时,前边突然响起了清脆的机枪声。原来,敌人听见了动静,在用机枪向我扫射。怎么搞的,敌人离咱这样近?原来是与步兵没有搞好联系,炮兵阵地搞到步兵线前边去了。我们马上撤至后面几千公尺的一块开阔地上。虽然不是一块理想的炮兵阵地,也就迅速构筑起工事来。天一亮,就奉命射击。几天后,转移阵地。徒涉过河,构筑工事,刚准备作长期打算,忽又奉命马上撤离转移。后来了解,原来敌人从我侧翼,打败了我友军英国部队,迂回到我后方去了。如不马上撤离,就得被包围。
于是,迅速连夜撤至后方。经过缅甸古都曼德勒时,只见一片火海,到处尸臭难味。炮车在火海中一辆接一辆穿行。车站上到处都停放着没人看管的火车皮,满列车都装载着一袋袋的白面、白砂糖、沙丁鱼罐头等给养和冲锋枪、手枪等军用物资。披着伪装网的英国坦克部队正在源源不断地通过伊洛瓦底江上的阿瓦大铁桥,久久不辍。我们好容易过了阿瓦大铁桥,撤至胡康河谷。一路上坑坑洼洼,道路泥泞,炮车难于通行。不得已,扔下大包大包面粉、白砂糖垫路。等中英部队基本都过江后,阿瓦大铁桥于四月三十日被我炸毁。
好容易到达孟缓,这是一个缅北的小城市。当时已届雨季,终日大雨滂沱。胡康河口已成泽国。大批汽车、大炮和辎重更难于通行。于是,一出触目惊心的悲剧演出了,几百辆GMC大运输汽车、牵引车、装甲车、指挥车拢在一起,浇上汽油,顿时烈焰冲天。火炮呢,团长下令,把它拆卸开了,背回去!
一九四二年的缅甸战役,终以中、英盟军的失败告终。
是我军打得不行吗?二00师、二十二师、九十六师、三十八师面对强敌,英勇奋战。二00师在东吁与敌激战十二天,予敌以重创,为日军入缅以来遇到的最顽强的抵抗。二00师师长戴安澜将军以身殉国。三十八师一个团击退日军的猛烈进攻,掩护英军七千多人突围,安全转移。是我团打得不行吗?叶得西一战,弹不少发。但是,大炮忙于“搬家”,没能发挥它的功能。几百辆军用汽车不是毁于前方,毁于敌手,而是毁于后方,毁于自己。几十门榴弹炮,不能在阵地上痛击顽寇,而是由弟兄们背着走回去。悲夫。
当时,日军尾随堵截,不久,日军即占领腊戌、八莫、密支那等地,中缅公路已被切断。中英部队分两路北撤,一路往西北撤至印度(包括英国部队、我二十二师、三十八师),一路往东北撤至云南(包括我九十六師、第五军炮兵团)。二00師和第六军残部已突围回国。
五月一日,我炮兵团开始由孟缓向滇西北大转移。
从孟缓向东北方向走几日,即进入野人山区。时入雨季,山洪暴发,泥泞路滑,山高林密。莽莽榛榛,渺无人迹。临行时每人带七天给养。不久,给养告罄,靠吃树皮、草根、骡马残骸度日。野人山区遍地蚂蝗,水里、草上、树叶上到处都有,防不胜防。它们往足踝、大腿、胯裆、脖领乱钻乱叮,被叮亦无痛感。一会儿蚂蝗喝足了血,就变成一个小红球,拍之不去,牢牢叮住。好容易拽了下来,被叮处又滴血不止。有时,正巧钻入鼻子、耳朵,潜伏下来,,更贻后患。
我团在绝粮情况下,经孙布拉蚌、葡萄,过迈立开江、恩梅开江,逢山开路,遇水涉水。一日,涉水过河,水流甚急。前边已失足冲走了好几个弟兄。我脚穿长筒胶靴,浮力很大。一过中流,突然脚下一滑,随水漂流。急顺手一抓,抓到一根俯垂在水面上的小竹竿,幸免于难。终日阴雨连绵,山里乱篁挡道,随时得用缅刀开路。夜晚宿营,经常是就地蹲下。不管地上积水潮湿,上边支一块雨布挡雨,不多时挤满雨水,往往倾盆而下。好容易挨到天明。行行重行行,一日复一日。默默地走,向着东方。过高黎贡山,山巅白雪皑皑,弟兄们又饥又冷。山高路陡,空身通过已属困难,而况还身背炮管炮架。(我也拿有一个炮栓)由于疲劳过度,又加饥寒交迫,一路饥死、冻死、累死、病死者比比皆是。非战斗减员有十分之七八。往往坐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我的勤务兵周回生说啥也不肯爬起来。逼得我没有办法,只好用脚踢他屁股。一边踢,一边哄。他迫于无奈,只好支撑起来走。后来终于到达目的地。他还为此感激涕零。
我的亲爱的弟兄们,安息吧!高黎贡山上的积雪,把你掩埋。积雪晶莹洁白,千古难消。你为祖国而死,像白雪那样纯洁,像白雪那样千古不朽。弟兄们,你当死而无怨!
“溜”过怒江,(江上用竹缆悬挂两山间,人从竹缆上通过,谓之“溜”)又爬过大雪山。“溜”过澜沧江,到达滇西北第一个小县城----维西。我们这帮不啻从天而降的战士,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面目浮肿,一瘸一拐的“野人兵”,受到祖国人民的热情接待。他们男女老少,排列在道路两旁,手捧茶水糕点,一声声“弟兄们辛苦了!”像游子回到了家,看到久别的爹娘,一个个都哭了。
在维西,我理发、洗澡,第一次脱下了好几个月没有脱下过的衬衫。衣缝间满是虱子,一个个溜圆滚胖。我一数,共得一四四个,正好一罗(十二打)。
在维西休整了一个来月,又沿金沙江南下。经石鼓、洱源、大理,到达下关。九月中旬,历尽千辛万苦,历时四个半月的战略大转移,胜利结束,回到了昆明。
现在,要在昆明休整。人员武器,残缺不全,出征无期。真是“抚髀肉,壮心犹昔!”我大仇未报,壮志未酬。我向往铁与火的交迸,我渴望着战斗。
四、出师印度
中缅印战区司令史迪威将军说过:“我要说,我们挨了一顿狠揍。我们从缅甸逃出来,这是个奇耻大辱。我认为我们应该找出原因,然后打回去,收复缅甸。”
美、英都把自己的主要兵力用在别的地方,谁也不愿意抽调兵力收复缅甸。这样,就只有靠中国出兵。在滇缅公路已被切断的情况下,在印度训练一支中国军队,物资装备的供应要比国内方便多了。这就是设在印度比哈尔邦的蓝姆伽训练中心的由来。
一九四二年冬,重炮兵第二旅补充团一批干部,途经昆明,开赴印度受训,准备反攻缅甸。我离开了第五军炮兵团,加入重炮二旅补充团,随团去印度。通行的还有军校同学傅嗣温。在昆明巫家坝飞机场,我们搭上了美国运输机。三个月的休整,我已完全恢复了健康。现在精神抖擞,我要重返缅甸,和鬼子再作较量。
运输机里坐着三四十个军官,大家神态凛然,默默无语。滇池、西山,转瞬即逝。飞机飞过横断山脉,穿行在喜马拉雅山峻峭的驼峰间。我看到机翼上厚厚的白雪,地下累累高峰,银装素裹,蔚成奇观。大约飞了三个多钟点,机身不断下降,热浪袭人。原来已飞越了喜马拉雅山脉,进入印度东北的阿萨姆邦。在布拉马普特拉河上游的一个小地方----度姆度拉降落。一片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处处是竹林和红茶种植园。时值隆冬,而这了俨然是夏令天气了。
接着坐火车去兰姆伽训练中心,沿途看见恒河边上成群成群男女老少都在朝阳下沐浴礼拜。蓝姆伽已驻有去年在缅甸作战失败后撤至印度的我军二十二师(师长廖耀湘)和三十八(师长孙立人)。还有各种训练班,包括炮兵干部训练班,教官全是美国军官。我团干部全部编入炮兵干部训练班,由原副团长王作宾中校担任班长。
营房区有不少男女印度人,专司打扫道路,清洗厕所等“贱役”。男的下身只有一块丁字形的白布头。全身赤裸,皮肤棕黑,油光闪亮。女的身披一块白色“沙丽”,眉心点有一颗红痣,一律赤足。每天只挣几个安那度日。印度人好饮牛奶红茶,一个安那一杯。这些苦力的生活,困难可知。
我想,他(她)们就是所谓的“贱民”吧。婆罗门的种姓制度根深蒂固,过去为奴隶主阶级服务,现在为地主阶级和资产阶级服务,是很难废除了的。我和同僚们还参观过附近一个土邦的王宫,豪华富丽,壁垒森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蓝姆伽训练中心的装备和训练由美国提供,营房、伙食和军饷则由英国供应。中国军队校官每月津贴110个卢比(Rupees),尉官55卢比。(一个卢比等于16个安那)伙食主食是大米,副食经常是牛肉炖卷心菜,加上很重的黄油。虽然不坏,但是天天如此,不免令人腻烦。印度老百姓一般也吃大米,但很少有菜,只有咖喱粉。吃饭时把饭从锅里盛出来,用凉水泡了,滤干,倒在一个盘子里,洒上咖哩粉,用右手拌匀了,捏成一个糰,抛进嘴里。然后从罐子里喝一口凉水。吃完了饭,用罐子里的剩水淋洗一下右手和饭盆。据说,他们的左手是专干脏活的,是“不洁”的,不可与人接触。
蓝姆伽的伙食虽然令人厌烦,可是比起战场上的供应来,还是令人羡慕的。一九四二年缅甸战役中,吃的是英国给养。一包粗饼干,另外有一点白糖与红茶当饮料。后来在一九四四年密支那战役中吃的是美国给养,比英国给养要强得多了。一只像红砖那样大小的纸盒,外面全部涂上蜡。既可防潮,又可用纸盒烧开一杯开水。盒子里装有饼干,一小罐头火腿蛋干酪,一小包咖啡或柠檬精,几小块方糖,一块水果糕,六支香烟,十根火柴,另加一小包手纸。正好够吃一顿。又有手纸,又有香烟,设想得挺周到。但是,偶尔吃吃倒很新鲜,天天如此,顿顿如此,就不胜厌烦了。令人对大米饭和卤萝卜干思念不止。
在训练期间,因我略谙英语,乘假日,王副团长约我同游释迦牟尼成佛地菩提伽雅。坐吉普车行数小时即达。我们游览了佛寺,在释迦牟尼成佛时坐过的那棵菩提树下也坐了一会,并摘取了几张菩提树叶作为纪念。
一次,王副团长又约我同游加尔各答。该市地处恒河三角洲,为印度第一大城市。我们在一家大饭店Grand Hotel内。那里都住满英国休假军人,很少普通旅客。我们游览市容,人们熙熙攘攘,摩肩擦背,比上海还热闹。很多的流浪汉,正如印度影片《流浪者》中描写的那样。街上常有“神牛”(放生的牛)到处游荡,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它要是躺在街道中间,所有来往汽车、电车只得停车待命,谁也不敢去惊动它。“神牛”饿了,公园草地,水果摊头,任意光顾,店主人不但不赶,还引以为荣。这也就是印度婆罗门文化的遗存吧。
在饭店里我们结识了一位英国陆军中尉,他刚从前方下来,来此度假。他约我们同去跑马场赛马。到了跑马场,每人租了一匹马,并立在起点上。一声令下,三骑齐发。不到一圈我已超过英国中尉一大段。到达终点,我得“金牌”,英国中尉得“银牌”,王副团长年纪大了,得“铜牌”。我当时想,这也就是一次国际性的竞赛吧,有关祖国荣誉,我必须全力以赴。军校里学的骑术,想不到在这儿也派上了用场。
半年过去,训练班结业。由王作宾推荐,我和嗣温同时调到二十二师。傅留师部当参谋,我到炮兵第二营第四连任中尉观测员。
二十二师炮兵营为山炮兵,所有乘载骡马俱澳大利亚产,高大健壮。我的乘骑名叫“腊克斯”,马背与我眉齐。每天出操,打野外,骑马五六小时,常常下地时不能直立。印度天热,中午时在营房里常紧闭门窗,室内开着电扇,尚汗流不止。现在每天驰骋在烈日之下,风吹日晒,皮肤黝黑,几同印人。
一九四三年冬,部队开始向印度东北边境转移,驻军于利多。准备翻越野人山脉,进赴缅北。当时,日军既已切断滇缅公路,并企图切断正在赶筑中的中印交通线----史迪威公路,据有缅北重镇密支那。为打开中国的国际交通线,并配合东南亚盟军的总反攻,当务之急,是收复密支那。
五、密支那之战
一九四四年四月,史迪威将军组织了一支突击队。拟从利多出发,越过野人山脉,进行秘密渗透,奇袭密支那机场。进而以便利用机场,进行大部队降落,并可大量输送战役需要的武器弹药给养等物资,从而完成对密支那的保卫。他挑选了三十师、五十师各一个步兵团,二十二师一个炮兵连(第二营第四连),加上美国部队一千多人。展开了闻名中外的密支那突击战。
我们爬过了荒芜陡峭的野人山区,骡马背驮炮件辎重,行进更是十分困难。继又通过胡康河谷。一片丛莽,深可没人,无路可循,依靠指南针探索前进。行数日,我忽患病,头痛欲裂,饮食不进。连部美联络官华克(Walker)上尉设法把我用联络飞机送回利多后方医院。部队正在披荆斩棘奋勇前进。眼看马上就要投入战斗,而我,唉,却被送进后方医院,我在医院里又如何呆得下去。三天后,我病稍癒,勉强能进饮食,即搭便车辗转归队。
战斗已经打响了,山炮兵已经进入了阵地,我来的正是时候。密支那地处伊洛瓦底江上游的孟拱河谷,东南频江,为缅甸的南北动脉密支那铁路的重点。西控印度,东控滇西,为缅北战略要地。突击队出敌不意,攻其不备,果然一击而中,突袭机场成功。接着,源源不断地空运来三十师、五十师和其他部队,及大量武器、弹药和给养,给攻克密支那造成极为有利的态势。继而我军攻占了火车站,步步向纵深进逼。但顽敌固守不撤,势成胶着。我连奉命支援五十师步兵团,在左翼进攻。我将观测所设在灌木丛中一棵较大的树上,指挥射击。三发炮弹,即击中敌后公路上行驶的军用车辆,并一一射击步兵团指挥所要求消灭的其他目标。可是,敌人很快发现我观察所所在,一颗炮弹落在树前方不远处。第二弹落在树的后方。糟!已经对我观测所构成“夹叉”(Fork)。我来不及爬下,一跳下地,躲进掩体中,果然,随着我下地,第三弹击中树上,枝干折裂,树叶纷飞。可我安然无恙。
随着步兵线的推进,炮兵观测所也紧跟前进。但在丛林作战中,炮兵观测所的设置很困难。我一人带一部报话机紧跟步兵一起前进。在茂密的丛林中,前边三十公尺处,发现敌人一个暗堡,稍稍高出地面,正在喷吐恶毒的火舌,有不少个弟兄倒在暗堡前边。好啊!你这条毒蛇!我第一发炮弹得远弹,第二发得近弹。可是第二发炮弹就落在我的身后爆炸,我自己身处在 “夹叉”之中。再加修正,第三发正命中目标。“全连一一齐发!“一阵猛揍,暗堡飞上了天。
密支那战役中我连共发射炮弹三万六千多发。连炮筒的来复线都打坏了。我连以一个连支援了步兵两个团,较好的完成了任务,我也取得了“神炮手”的称号。这回不像上回那样,打得窝窝囊囊,别别扭扭,真是痛快极了。我在积水的掩体和壕沟里呆了七十八天,更不断受到缅北丛林里蚊子和小咬的攻击,潮湿湫隘,夜不能眠。但是我的心里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与兴奋,我的大仇报了。后来我从一面虏获的太阳旗上看到”某月某日金山登陆“的字样,原来,当面之敌,正是杀害我父母幼弟,杀害我乡亲的侩子手。真是鬼使神差,冤家路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密支那之战到八月五日,胜利结束,为期八十天。此役为反攻缅甸战役中决定性的战役,为打通中缅公路与中印公路提供重要保证。以后乘胜追击,连克八莫、腊戌等地,日军已成强弩之末了。
密支那战役之胜利,一面固然是由于中国部队与美国部队不畏艰险,深入敌后,英勇奋战的结果;同时,也应归功于驻印军总指挥史迪威将军的卓越指挥与伟大魄力。他不同意东南亚盟军统帅蒙巴顿的从海上进攻仰光以收复缅甸的计划,而决然用蒙巴顿认为不可能取得胜利的设想,在雨季到来时从印度通过蛮荒闭塞的野人山区奇袭密支那。
史迪威将军当时六0多岁了,穿一身士兵服装,背一支卡宾枪,像个伙夫似的,干瘦苍老。在行军与作战时,经常与中国官兵生活在一起,战斗在一起,深受中国驻印军官兵的爱戴。一九四六年十月他因病逝世后,我曾有诗悼念他。(刊于当时上海《申报》《自由谈》上)
密支那战役中我军伤亡也很重大。我连连长成其事也为国捐躯。战后,我调任二十二师炮二营上尉营副,调在师司令部(师长李涛)当作战参谋。一次,奉命坐侦察机为步兵团前进侦查瑞丽河渡河点。为了侦查清楚,我要求美国驾驶员飞得低些,更低些。他答道:再低,步枪一枪把你打下来了。他不知道飞得不太低,我又怎么能侦查清江面宽,水深和流速呢。
不久,部队奉调回国,驻军昆明。当时,在昆明西山办有一个“作战人员训练班”(美方称之为G.S.S.)。课程以美国利文沃斯参谋学院战时课程为依据,招收各部队少校以上参谋人员参加。师长李涛派参谋主任赵照上校和我参加,因我是上尉,不合规定,乃以少校名义上报。在训练班受训不到半年,二十二师又奉调赴湘西安江整训。整训期间,听说苏军已攻入柏林,希特勒已自杀身亡。二次世界大战已胜利在望。日本究竟何时战败投降?日本投降以后我们将干些什么呢?
六、胜利归来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夜晚,电讯传来,日本无条件投降了。
一时,机枪声、步枪声、夹杂着手榴弹的爆炸声,喀喀喀喀,蓬蓬哒哒,像炒豆似的,响成一片。各步兵团、炮兵营、工兵营、特务连的弟兄们,都在庆祝抗战胜利。
战士们在放声大笑,在引吭高歌,在互相紧紧拥抱,有的战士在又哭又笑。一股欢乐而又酸楚的情绪袭上我心头:终于盼到这一天到来了!感谢父母在天之灵的保佑,使我得以活着回来。每次我遇到危难险阻,总能化险为夷。我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支持着我,鼓励着我:孩子,好好地干,没有事!我的勇气与力量来自祖国母亲的赐予。
何应钦代表中国政府赴南京受降。新六军军部任命一批炮兵干部随先遣团直飞南京,办理接收敌炮兵事宜。我被任命为新六军直属炮兵第一营第一连连长,于九月初和其他炮兵干部同飞南京。
这是我第三次来南京了。记得第一次在一九三一年冬天,“九一八”事变之后。上海大中学校学生代表团到南京请愿抗日。当时我还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我们在国民政府里的广场上,等待蒋委员长出来。当时天还下着雪,我们等了一天一宿,又饿又冷。终于听到军乐齐鸣,把委员长请出来了。我们向他请愿抗日,又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收复东三省!”等口号。还记得当时蒋介石高声说:我蒋介石是革命的,我蒋介石是抗日的。抗日的事由政府管。你们,回去好好念书,我也就信了。第二次是在一九三七年“八·一三”事变后迁都前夕路过。这次回来,南京街头冷冷清清,景象萧条。想到南京沦陷时日寇疯狂屠杀我三十多万和平居民,不禁怒火中烧。金山卫登陆的大屠杀惨剧,又涌现在我的心头。这回,街上偶而看到日本鬼子,不再是那么穷凶极恶,飞扬跋扈的样子,一个个都蔫了。
当时,日本在南京驻有一个炮兵大队。司令部派我去接收该大队。我带了一个勤务兵谢金山,佩了一支4.5口径手枪,谢金山背了一支冲锋枪,骑了两匹马,从孝陵卫营房直往该大队驻地。该大队存有10.5公分榴弹炮十多门,骡马五百多匹。迎候我的是一个日本少佐。事前已经联系好了,不要我多费口舌,顺顺当当地我代领了炮队,浩浩荡荡地通过中山路,领回孝陵卫营房。我骑着“腊克斯”,身干笔直地用小跑步前后照看。日本少佐竖起大拇指阿谀说:你的,骑马的,大大的好!他在赞美我的骑马姿势哩。是啊!他看到了一个气度轩昂的中国军官的主人翁本色。我骄傲,为什么呢?我觉得,我不光是代表抗日的中国军队,我代表的是整个中华名族。
经过检查,发现炮栓上缺少必要的零件。这是鬼子在搞鬼,想使大炮成为一堆废铁,不能用,我们又责令他们交出全部零件。当时,我们大部队还没有到来,人手稀少,留着部分日本官兵照看马匹。后来又补充了一部份汪伪炮兵,在孝陵卫营房进行训练。
三个月后,部队奉命开赴江北。日寇已经投降,显然,这是要去对付在江北一带活动的新四军。当时,我虽然对共产党还没有什么认识,但是,要我去打共产党,我不干。共产党与我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去打她?再说,我本来是个教员,是文人,不是武夫。而今大仇已报,戎马倥偬,我已厌倦于战争。我要回去,回到上海去,回到我的亲友中去,我已经三十二岁了,我的未婚妻已经等待我八年了,我要回去结婚。那时吾弟已回沪,两妹亦已来沪就读,更需要我的照顾。
在部队开拔的上一天,我奉命到下关侦察好第一天行军的宿营地后,当晚,我征得新六军炮兵指挥官张树炽的同意,请得长假,离开了部队。于一九四五年底,回到了上海。
我的未婚妻和她的哥哥到上海北站热情地迎接我。我的实验小学同事像接待凯旋归来的英雄似的用盛宴欢迎我。上海实验小学还有一位参加抗战的同事曹仁寿君,可惜他已在保卫武汉的空战中壮烈牺牲了。
抗战八年,我两袖清风。我只给我的老岳母一把虏获的日本军刀,她把它挂在床头,用来“压邪”。送给我未婚妻一面日本军旗,一支美国派克51型自来水金笔,算作结婚的唯一礼物。
当时,新六军司令部已移驻上海江湾。一天,新调升军长的李涛派副官找到了我,要我到司令部去一次。我猜想,他准是要我留下,不让我走。果然,我和爱人一起去见他时,得到了他和夫人非常热情的接待。收音机里播放着《何日君再来》的乐曲。他问我为什么想走?我直说了。他说:结婚,可以在部队结婚嘛。你的弟弟和妹妹,也可以到部队来,也可以在部队结婚嘛。他说了许多在部队里呆下去的好处,谆谆劝导我留下。最后,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不同意,而你还是要走,这意味着什么?你考虑过吗?我心里想,咳,你要把我办个逃兵罪吗?为了脱身,我说:好,军长,让我回去好好想想吧。窗外天色黑沉沉的,已十点多了。他亲自驾驶吉普车送我们到大世界附近,我不要他认识我的爱人家,一再道谢而归。
平心而论,李涛待我是不薄。可我已无意于军旅生活,我亦“不求闻达于诸侯”。我神往于过一种和平的宁静生活。
没过多少日子,新六军开拔到秦皇岛去了。我也进了上海市工务局当个公务员,一九五0年八月,我携家远适沈阳,充当中学历史教员。想不到我又重操旧业,回到我的老本行。八年全面抗战,徒然成为历史的重荷,时绕清梦,真是学诗未成改学剑;学剑未成又学诗。何事今秋收获歉?只缘耕播两违时。
后记
慨自日寇内侵,梓里沦陷,双亲及幼弟惨死于敌人刀枪之下,迄今忽忽五十有四年矣。回想当时,处风雨飘摇之中,极流离颠沛之苦,恨身为弱女子,空有同仇敌忾之心,奈无驰骋沙场之力,诚不知何日得复此血海深仇!幸有兄长,孝思不匮,壮志凌云。誓挥戈杀敌,乃投笔从军。间关万里,岂为封侯;奏凯归来,但求解甲。旋重返杏坛,乐育英才。是真父书能读,无忝所生者也。《从军行》系其追述投笔从戎之缘由与歼敌复仇之经过。不假剪裁,毫无矫饰,看似寻常故事,竟然凄壮感人。足征其允武之外,复善属文。而以之作为双亲遇难五十二周年之纪念,尤饶深意。虽自谓其耕播两违时,实则书剑两有成也。读罢该稿,不胜感叹,爰予镌行,藉申孺慕,并依其所赋之诗次韵三章,用以对其略表敬佩之意。
忍把从军行读罢,伤怀不下蓼莪诗。
可怜离宴高歌日,正是椎心泣血时。
东望乡关云与树,西征事业史兼诗。
沙场斩将搴旗日,血海深仇得复时。
驰马柳营曾试剑,挥毫雪案更成诗。
从知一卷镌行日,足媲泷冈表墓时。
曾奚蕙芳 谨志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八日
辛未年十月初三日
于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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