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冲最后川籍远征军：喝了壮行酒就没想过活着下战场
2017-03-19 14:19:55 来源：华西都市报 作者：杨力 点击： 复制链接
2015年5月19日，云南腾冲县清水乡芭蕉关，川籍老兵
张体留在家中接受华西都市报记者采访。杨涛摄
远征军战士通过被炸缺的城墙口，突入腾冲城。
远征军突破日军防线，冲入腾冲城内。
远征军20集团军向腾冲日军发动进攻。
远征军战士用火焰喷射器攻击日军的碉堡。
老兵档案
姓名：张体留
年龄：89岁
民族：汉族
籍贯：四川眉山
现居地：云南腾冲
所属部队：中国远征军54军预二师六团一营一连三班
所任职务：班长参加战役：高黎贡山战役、来凤山战役、腾冲战役等
口述实录
“部队里上千个四川弟兄，一个个都倒在了反攻路上。如今腾冲还在的（远征军）四川兵，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鬼子不仅集合了大量兵力，还依据地势筑起了坚固的碉堡。很多战士刚踏上去，就被机枪打成了筛子。”
“有个老乡冲锋，被日军击中，整个下巴没有了，但人没有死。没法说话、没法吃饭、没条件治疗，最后活活饿死在战地医院，实在太惨了。”
“我们当时正在冲锋，一个战士冲我喊，班长，班长，你脸上咋个有旺子（血）喃？我用手一抹，很快人就昏过去了。当时也算命大，如果再偏一点就没得命了。”
2015年5月19日，被称为“极边第一城”的云南腾冲，一位头发苍白、皮肤黝黑的老人，坐在自家门前的屋檐下，望着远处暗色的山林，“吧唧吧唧”地抽着烟。
“老乡来了哦，快来这里坐。”老人名叫张体留，89岁高龄的他，身体还算硬朗，见到家乡媒体华西都市报记者前来拜访，老人从里屋搬来了条凳，开始讲起他出川抗战的经历：“我们那时候正在冲锋，突然我感觉头上一阵痛，士兵就冲着我喊，班长你头上流血了哦。刚听完，我一个跟斗倒下去了……”
如果不是老人话语间还隐含着的四川口音，我们很难从他身上找到四川人的痕迹。从1941年出川抗战到现在，张体留已与老家亲人分别74个年头。直到2015年初，他才第一次找到亲人，跪倒在家乡的泥土上，向父母的坟墓磕头祭拜。
离开四川江水畔 奔赴滇缅炮火里
1937年7月7日，枪声打破北京卢沟桥夜空的宁静，拉开了中华民族长达8年的抗战帷幕。远在2000公里外的四川眉山茶店村，由于天气闷热，10岁的张体留正和村里的小孩在河边玩水，全然不知一场席卷全中国的战争已经打响。
1941年，张体留没有读书了，跟着当地的船工当学徒，每天帮船老板装卸、运输粮食。机缘巧合下，前来征兵的军官，看到张体留虽然年龄不大，但水性可以，身体也结实，把他带到了部队。
不久，张体留进入部队并进行军事训练，后被编入中国远征军54军预二师六团一营一连三班，成为一名正式的抗日军人。之后，他随部队开赴滇缅战场。
说起所在的部队，张体留回忆说，除军官外，几乎所有士兵都是四川人，说话都是四川话，吃饭都加上从家里背出来的豆瓣。“出门在外，尤其是打仗，最重要的还是靠乡亲。”虽然时间已过去70多年，但讲到牺牲的战友，张体留一下子声音哽咽，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部队里上千个四川弟兄，一个个都倒在了反攻路上。如今腾冲还在的（远征军）四川兵，就只剩我一个人了。”张体留说。
远征军强渡怒江 打响高黎贡山战
1942年，中国远征军开始在怒江东岸集结，为反攻做准备。
1944年5月，中国远征军的高级将领，被紧急召集到云南保山县马王屯司令部。美国顾问组组长窦恩准将、远征军下辖的11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20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以及各军、师级长官悉数到场。会上，远征军司令长官卫立煌宣布了怒江攻势的命令，中国远征军将于5月11日向滇西发起反攻。
但是，有一个更为直接的难题摆在眼前：中国远征军要想向滇西发动进攻，首先要横渡水流汹涌的怒江。由于中国军队和日军在怒江东西两岸已对峙两年，江上的桥梁和索道早已被炸毁。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个季节又正好是当地的雨季，怒江不仅水深，而且水流特别湍急。但要到达西岸，必须渡江。
张体留所在的远征军54军预二师参加了此次强渡怒江。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这次渡江损失并不大，并没有遭到日军的阻击。
“渡江后，就攻打高黎贡山。”张体留已升任班长，渡江后士气大涨，原本估计高黎贡山的日本守军并不多，可以轻易拿下，结果却让远征军吃了大亏。张体留所在部队攻打高黎贡山的西面，“鬼子不仅集合了大量兵力，还依据地势筑起了坚固的碉堡。很多战士刚踏上去，就被机枪打成了筛子。”
吹响反攻集结号 打响来凤山战役
在张体留的从军生涯中，令他永远难忘的，还是腾冲反攻战。
腾冲，日军在滇西的重要据点。城内有坚固的古城堡，城外的来凤山修筑了工事，护城河与龙川江交流相连，形成有利的屏障。腾八、腾龙、腾保3条公路交集于此，交通发达。
该地俗语有云：“金腾冲，银保山。”日军藏仲康美混成旅团在此据险扼守。
来凤山是腾冲县城的最高点，也是日军的最后一道屏障，有5个堡垒群。一旦拿下来凤山，就能堵死日军向缅甸的逃窜之路，把日军压制在腾冲城内。
1944年5月10日-12日，远征军越过怒江，一部向腾冲、龙陵方向推进，另一部向拉孟、平爱地区突击。
张体留所在的20集团军54军预二师是反攻主力部队之一，在参加完高黎贡山战役后，继续赶赴来凤山参战。
2015年5月中旬，华西都市报特派记者再访腾冲时，来到了来凤山战场遗迹。这里的战场遗迹，刚得到考古发掘，并被重点保护。昔日被炸成光秃秃的土山，如今已是树木茂盛的森林。日军修筑的战壕暗堡，随处可见。
当地文管所工作人员说，在这次保护性发掘中，发现了大量子弹、炮弹以及日军的机枪。当时，日军在来凤山构筑的防御体系，给了远征军将士极大威胁。
张体留回忆说，来凤山的日军为发挥火力优势，与城内守敌相互策应，将山上的树木全部砍倒烧毁，绿山成了“光山”。
喝下滇缅壮行酒 战友们牺牲惨烈
“进攻在中午12点许发起。在空军的掩护下，我们迅速攻击到山腰位置。但很快，日军的堡垒群就给我们造成很大损伤，进攻一度受挫……”张体留回忆起当年日军在来凤山修建起的暗堡，轻轻摇了摇头，“死，随时都在死人，到处都是死人。”
为尽快打下来凤山、攻下腾冲城，所有参加突击的将士都提前喝了壮行酒。这个酒的意思就是送别，“没有想过还能活着回来。”
张体留说，战场上，那些被日军暗堡一枪打死的远征军老乡，相比而言算是“幸运”的了。最惨的是那些严重负伤的战士，“有个老乡冲锋，被日军击中，整个下巴没有了，但人没有死。没法说话、没法吃饭、没条件治疗，最后活活饿死在战地医院，实在太惨了。”
在付出巨大牺牲后，来凤山仍然没被攻打下来，中国远征军向美军轰炸机寻求帮助。
据当地居民刘天华回忆，那天，密密麻麻的美军轰炸机群从天而降，“飞机投下炸弹，如同翻过箩筐向外面倒萝卜，全部落在阵地上。紧接着，是后方炮兵阵地的地毯式轰击，整个来凤山被炸翻了天。”
等轰炸、炮击结束后，远征军再次向已成焦土的来凤山发起冲锋。在付出惨重的伤亡代价后，来凤山阵地被攻克。
这下，只剩下困守腾冲县城的日军了。深受军国主义毒害的日军，是不会选择投降的。张体留等远征军将士清楚，接下来的战斗将比来凤山更惨烈。
历经42天焦土战 远征军收复腾冲
“当时日军专门培训了一批士兵使用火焰喷射器，这一战，牺牲了我们很多士兵。”张体留说，攻城时，士兵们起初都是搭云梯上城墙，没想到日军的交通壕把整座城墙都连通了，远征军士兵上去一个滚下来一个，最后一个都不敢上去了。机枪火力太猛，很多士兵相继倒下。随后，远征军采用沙包当掩体向前推进的方式进攻，但仍然没有成功。
经历了数天恶战后，美军再次调用飞机轰炸，终于在腾冲城炸出了一个突破口，同时也炸出了反攻腾冲的突破口。1944年9月14日，沦陷的腾冲，重新回到了中国人手中。
腾冲一役取得胜利后，张体留随部队前往芒市，继续追赶逃跑的日军。在攻打芒坎时，他被日军的手榴弹碎片划破了头。
“我们当时正在冲锋，一个战士冲我喊，班长，班长，你脸上咋个有旺子（血）喃？我用手一抹，很快人就昏过去了。”张体留指着额头上的一条疤痕说，他昏倒后，被战友抬下战场救治，“当时也算命大，如果再偏一点就没得命了。”
留在腾冲陪战友 74年后首次回家
1945年8月15日，得知抗战胜利后，张体留等不少远征军士兵离开了部队。但他们没有离开腾冲，而是留在那里，守着薄田、旧屋，过着简单、宁静的日子，这里也成了张体留的另一个家。
张体留的女儿张换春说，父亲常常一个人遥望远处的来凤山发呆，有时还会看到他掉眼泪，“父亲是想他的老乡，想他的战友了。”
张换春平时有时间，会带着父亲前往腾冲县城的国殇墓园。那里的3346块小石碑，埋葬的全是腾冲收复战中牺牲的远征军将士。每当下起大雨，雨水打在墓园的石板地上，就会发出如行军步伐声一样的“沙沙沙”声音。
国殇墓园管理所副所长、滇缅抗战研究学者伯绍海说，四川是远征军最主要的兵源地，川人主要集中在普通士兵，其中大部分都非常年轻。据调查，留在腾冲的川籍远征军至少有30人，如今，在腾冲的川籍远征军老兵，只有张体留一人健在。
2015年1月，在志愿者的帮助下，张体留终于回到四川眉山，找到阔别74年的家乡亲人。当地乡亲还特地摆上了坝坝宴，给老兵归来接风洗尘。
吃过午饭后，张体留第一次跪在家乡的土壤上，朝着安葬父母的坟墓磕头祭奠。当年国难当头，四川各地男儿出川抗战，以致忠孝难两全，如今老兵归来，“儿子不孝，如今才回家来看你们，还请你们原谅！”
腾冲战役
腾冲战役是抗日战争时期滇西缅北战役之一，地点在云南腾冲，起始时间为1944年5月，到9月13日结束。
日军守军约7000人（实际参战为步兵第148联队主力约1800多人并胁迫扣留慰安妇、印缅籍军夫数百人在来凤山与腾冲城内）。
攻击部队为中国远征军霍揆彰率领的20集团军，在兵力的绝对优势与盟军空军支援下，经过重大牺牲后才歼灭孤立无援的日军，是成功的攻坚战。
史料记载，腾冲战役共歼灭日军6000多人，远征军官兵阵亡9168人，盟军官兵阵亡19人。战争使建于明朝洪武年间、历经500多年的腾冲古城，没有一所完整房屋，没有一棵没被炮火烧焦的树木。
腾冲是滇西最早光复的县城，也是日军承认在亚洲战场惨遭3次“玉碎战”（另外两次为松山战役和密支那战役）中的一次。
（华西都市报记者杨力）
（本版图片除署名外均为资料图片）
责任编辑：杨晴 最后更新：2017-03-19 14:3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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