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8年秋,在一次战斗中,我的左大腿负伤,因流血过多,一直处于昏迷中。
当我醒来时,才知道是躺在一个老乡家的炕上。一个脸上爬满皱纹,下巴上长满胡子的老人守在我身旁。
“你可醒了,赵排长。”
他怎么知道我的身份,我正纳闷,他赶紧递过一张能有一个巴掌大的纸。我接过来一看,一切全明白了。
老赵:
你的伤太重,不能随队,大半天不见你醒来,只好把你送到江沿屯我们的堡垒户肖大爷家养伤。肖家父女俩,姑娘邱鸭蛋是我们地方工作员,她很有办法,你养伤期间,一切事都要听她的。伤好,我派人去接你。
祝你早日康复!
大老李
民国二十七年八月初三
捧着连长的信,我的手颤抖了,我的眼睛潮湿了,我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一个战士离开部队的孤独。这伤猴年马月才能好啊,我一急,想坐起来。一使劲儿这腿就疼得像针扎一样,脸上顿时冒出了汗。
“赵排长,你眼下还坐不起来,要好生躺着。”
“肖大爷,往后你老可别叫我排长了,就管我叫小赵吧。”
“好,打这往后我就叫你小赵。”
肖大爷好像看出我的心事,又劝我说:
“小赵,这养伤可是个慢工夫,急不得。俗话说伤筋动骨还得一百天呢,何况你伤得这么厉害。伤口这玩艺儿才怪呢,你越急,它长得越慢。”
“肖大爷,我不急,可总觉得太麻烦你们了。”
“你这是说的哪的话呀,你们抗联把脑袋瓜子别到裤腰带上和小鬼子干,为的是啥?还不是为把小鬼子赶出咱中国去,让咱老百姓过上太平日子。”
“肖大爷,你老等着吧,这一天会来到的。”
“小赵,你就安心在俺这儿养伤。我老了,脑子不中用,可俺鸭蛋是个精灵人,好多打鬼子的事她都能说得句句在理儿。不瞒你说,鸭蛋还是个在党的人呢,好多事,俺这当爹的也得听她的哩。”
“鸭蛋妹子哪去了?”
“这不昨个儿过江到桦林镇弄药去了。说不定,呆会儿就能回来。”
“爹,我回来了。”
人还没进屋,一个脆生生的少女声已传到屋里。我急切地想见到这位我已肃然起敬的姑娘。
“赵排长,醒了?你觉得咋样?伤口还那样疼吧?”
“不咋疼了,多亏了你们。”
“看你说的。”她嗔怪地瞅了我一眼。
站在我面前的这位姑娘,年纪在十七八岁,中等个儿,黑里透红的鸭蛋脸上镶嵌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从忽闪的眼神里,叫人打眼一看就知道一准是个机灵丫头。穿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士林布大襟上衣,一条黑裤子,膝盖上都缝着补丁,挽着湿漉漉的裤腿。
我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着这位姑娘,总觉得那样面熟,特别是那张鸭蛋脸儿,印象太深了。在哪儿见过呢?我绞着脑汁,寻着往事。
猛然间我想起来了。在王家店,对,没错。我简直不敢相信,竟是她。
那还是1936年春的事。我和一个叫张虎的战士化装到桦林镇侦察敌情。天黑的时候,我们住进王家店。
这店虽说不咋大,但在这桦林镇一带却是最大的店家了。六间大瓦房,东西两头各有两间客房,都是南北的大便炕。东边住男的,西边住女的。
我们临睡前,店里的伙计就领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来给房客洗脚。她虽然个头儿不高,但长得蛮精神,一张鸭蛋脸,眉下闪着一对怪有神的大眼睛,显得挺俊俏。
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不客气地把那又脏又臭的脚朝那小姑娘面前一伸,有时竟能触到小姑娘的脸上。她好像不在意,陪着笑脸,躲闪着很温顺地给洗起脚来。更叫人看不下眼儿的是,有的下流货乘洗脚的机会,拍拍小姑娘的肩膀,摸摸小姑娘的脸蛋儿,发出一声声淫笑。可她遇到这麻烦事只是笑笑,好像她生下来就是受人欺凌,逆来顺受。洗得好了,应了客人的欢心还可得点小钱。
我们俩睡在炕梢,最后才轮到洗脚。张虎一看这小姑娘那低三下四的样儿就气得够呛。看看那些下流东西更是火冒三丈。我一个劲儿地给他使眼神,让他压住火,沉住气。还悄悄地告诉他:“呆会儿我俩也得让这小姑娘洗脚。”他一听,就瞪着眼,红着脸,摇着头,我知道他是难为情。但我们当侦察员的一举一动都不能有破绽,稍一疏忽,就容易被敌人发现。自己牺牲是小事,完不成任务可就误了大事。
于是我用命令的眼光看着他,自己先把脚伸到那小姑娘端来的盆里。她给我洗着脚,我和她搭着话。
原来她姓邱,从小就没了父母连个名儿都没有,屯子里的人看她长了一张鸭蛋脸,都叫她邱鸭蛋,这才有了个名字。她无家可归,无亲可投,后来被一个皮货商拐骗到王家店。
我借着洗脚的空子知道一点她的身世。那时,我哪敢多问,谁知睡在这炕上的有没有敌人的耳目啊。
这真是两座山难碰到一块儿,两个人说不定啥时候就能见面。但我万万没想到我敬佩的姑娘竟是当年我在王家店时遇到的邱鸭蛋。现在的邱鸭蛋,已经不是当年的洗脚姑娘,而是经过艰苦革命斗争考验的共产党员了。我真是又惊又喜,便脱口而出:
“你是不是姓邱?叫邱鸭蛋。”
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你认出我来了吗?”
她又点点头,仍是不拿正眼看我。
她好像也想起了那段往事,脸一阵红,一阵白,藏着羞涩。我怕她伤心,装作没事的样子和她说起去桦林镇的情况。
“敌人封锁很严,桦林镇几家药铺都有特务在活动。我费了好大劲儿通过我爹的一个把兄弟才买出了两瓶碘酒、一瓶硼酸膏。”
“小邱同志,以后不能这样冒险。”“怎么,这是冒险?你伤得这么重,不赶紧治那咋行啊,你尽管放心,咱有了这两瓶药,再加上挖点草药,保管你的伤好得快。”
就这样,我的养伤生活开始了。这江沿屯,虽然远离县城,但距驻有警察分驻所的砬门却只有七八里路。警察们不几天就过来一趟。
江沿屯这一带,江里有的是鱼。屯里有几户专门靠打渔为生。这帮伪警察除了是来清查户口,检查有没有抗联的人下山,就是来这儿,饱饱地吃一顿鱼。当然是每来必吃,凡吃分文不掏。
这日子长了,警察们觉得江沿屯的老百姓待他们不错,有时老百姓到江那沿儿桦林镇买回来点药啊、盐啊等日用品,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那年月,日本鬼子为切断抗联与老百姓的联系,一切日用品都靠配给,每家发个卡片,每月按人头到配给店去买。私买药品就是通抗联,是要杀头的。吃大米白面就是经济犯。每年老百姓配给穿的、用的真是紧绷紧。小鬼子真狠毒,配给的东西,给老百姓算到骨头,让你自己也不够用,你咋还能把东西送给抗联?小鬼子打错了算盘,咱老百姓多会儿和抗联都是一个心眼儿,宁可自己少用、不用,也挤出来给抗联。
打从抗联在江沿屯设立了秘密交通站后,抗联部队一次也没来过。怕的是抗联一走,敌人知道了,老百姓就遭殃。老百姓也不用偷偷地上山给抗联送东西了,而是把东西悄悄送到肖大爷家,再由肖大爷找几个人送上山。这江沿屯竟成了“治安模范屯”。
自从我住进肖家,这家里就是再忙,也要留下一个人照看我。我住在肖家外屋一个地窖里,这地窖足能存两个人。为防潮湿和坍塌,四周都用大杖?子砌起来。贴地的一层铺着厚板子一样的木?子,第二层是塔头草,第三层是用蒲草编的一个挺厚实的垫子,垫子上面铺着两张狍皮。这地窖原来只能钻进一个人,我知道,为我养伤,这是肖大爷和小邱几个夜晚不睡觉挖成的。
我住进肖家没几天,小邱就要给我擦洗擦洗身子。
“赵排长,伤口最喜欢干净,越干净,长得越快。我看你身上也挺埋汰了,我给你慢慢擦擦,睡觉也能松快点儿。”
我这泥腿子出身的抗联战士,春夏秋,冒风雨趟泥水,冬天趴冰卧雪,身上的灰顾不上洗。我的腿黑得连肉皮色儿都看不清了。她一说给我擦洗身子,我就油然想起她在王家店给我洗脚的情景。实在是不好意思。
但我还是经不住她热情地劝说,只好服从了。
小邱端一盆温热的水,用手巾蘸着水给我擦洗完腿和胳膊,又擦洗后背和胸。我身上的灰多得都成球了,用手一摸就是一把渣粒粒的灰。一盆清水,一会儿就看不见底了,接着又换一盆。
我的伤口已经化脓,每天都要用盐水和碘酒擦洗,本来就疼的伤口,再这样一洗,那滋味真是钻心地疼。我心里明白,本来他爷俩已经够着急的了,我再唉声叹气的,他们就更不知咋办好了。我疼得满脸是汗,但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我最头疼的就是大小便。我躺着无法起来,每次都是小邱抱着我,慢慢把我的裤子退下去,底下放一个小泥盆。一个只能转开两个人的地窖,本来就闷得够呛,这样一来那气味更难闻。每次大小便就连自己都感到胃里不住地翻腾,而小邱,却从不嫌我脏。她总是耐心地顺应我的姿势,眼不闭,眉不皱。有时还和我谈谈别的有趣的事,来分散我紧张的情绪。
为了减少大小便,我尽量少吃少喝。但我这个小心眼怎么也没躲过她那双敏锐的眼睛。
一天,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她对我说:“赵排长,我想和你谈谈。”
这显然是以首长的口吻对我说话,我先是一愣,接着看看她那鸭蛋脸,没有一丝笑容,心里真好笑,一个做了几天地方工作的小姑娘也敢训斥我这堂堂的抗联大排长吗?我等着下文。
“好哇,小邱同志,我们谈什么呢?”
“我问你,你是不是抗联的排长?”
我心里想,这邱鸭蛋今个是上的哪盘菜呀。我随口答道:
“我是排长,不信你去问杨司令。”
“是不是共产党员?”
我这心里真有点沉不住气了。“怎么搞起审查来了?我这共产党员还是冒牌的?”我不客气地反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共产党员?”
“我是共产党员。”我也理直气壮地回敬了一句。
“我赵大山是1936年春加入的。”我特意把入党的时间强调了一下,意思是说,在你给人当洗脚佣人的时候,我赵大山就已经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了。
“好,赵大山同志,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应不应该服从上级指挥?”
“当然应该。”
“那好,你们连长临走的时候已经把你交给我了。养伤期间,你的一切活动都要听我指挥。”
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你个小姑娘家能指挥个啥,无非是我这带兵打仗的排长,现在身负重伤,不能动了。吃饭、擦洗伤口、上药、端屎端尿由你指挥。别的,你能有多大本事。
“对,连长信上是这么说的。小邱同志,我在你家养伤,哪点不听你的?”
“听我的?干啥这些日子吃得少喝得少?”
这一下就揭了我的疼处,没想到这邱鸭蛋还真够厉害的了。
“小邱同志,我实在吃不下去,喝不下去。”
“是心里话吗?”
“我知道,你是怕吃多了,喝多了,麻烦事多,让我这个大姑娘家端屎端尿的过意不去。我们都是革命同志、共产党员,为了抗日,哪来的那么多事?”
此时此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这脸上直发烧,现在,我才真正感觉到照人家小邱还差一大截呢。
二
从此,我的饭量增大了,变得能吃能喝起来。肖大爷和小邱看了,那脸上都挂着笑。
我知道肖家的日子也不好过。肖大爷这么大年纪了,还风里来雨里去的为抗日操劳,为自己的生活奔波。为了我养伤,把自己家仅有的两只下蛋的鸡都给我吃了。
当小邱端着碗一勺一勺地给我喂鸡汤时,我的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每逢这情景,她总是埋怨地说:
“看你,又想那么多,快乘热喝吧。”
我的喉咙像塞了什么东西,咋也说不出话来。这些天,我看得出,肖大爷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两腮深深陷下去,成了两个坑。小邱那张鸭蛋脸变长了。他们爷俩瘦多了,我这心里可真不是滋味。
为了不让我在地窖里憋闷,肖大爷和小邱顺着地窖往外挖了一条小通道,把一个空筒子木头下到地下作为通气孔。空筒子木头差不多和地面一般齐,顶上再放上乱木头遮盖着,在外面一点破绽也没有。
有了这通气孔,地窖里的潮湿气和霉味可以顺通气孔排出,新鲜空气可以流进来,我心里也好受多了。
在肖家父女的精心照料下,我的伤一天天好起来,我已经能自己坐起来吃饭了,大小便也能自理,不用人大半天大半天地守在我身旁了。
但不幸的事发生了,问题就出在那通气孔上。
一天,还没到吃中午饭的时候,我正眯着眼躺着,突然觉得右腿凉飕飕的,好像什么东西在蠕动。我马上意识到进来蛇了。我轻轻侧身一看,一条野鸡脖子蛇正顺着我的右腿往里钻。这种蛇虽不大,但很有毒性,咬了人,如果不及时把毒液挤出来,将会危及人的生命。
当时旁边没有人,喊,一是听不着,二是来不及,我真不知咋办好。我知道蛇钻进树洞里、石缝里、人的裤腿里,拽尾巴是很难拽出来的。我顾不上伤疼,用一只手支撑着身子,猛地坐起来,一只手用尽全力死死地掐住蛇的头部,但几乎是在同时,我的这条腿就像针扎一样疼痛难忍,一种不祥之兆忽地在我眼前一闪,我被毒蛇咬了。这时应该赶快把蛇的毒液挤出来,可当时,我力不从心,只顾死死地掐住蛇的头。开始那条蛇还在我的裤腿里胡乱弯曲,裤腿鼓起个大包。麻厌人的鳞片,冰凉的蛇体,开始我还能感觉出来,渐渐地我的那条腿几乎全都麻木了。
等小邱赶来时,我瞪着眼像傻了似的,手仍紧紧地掐着那蛇,扒都扒不开。她急了,一低头用牙把裤子咬开了个口子,两手使劲一扯,“哧”的一声,我的那条裤腿一扯到底,那条蛇已经处于最后挣扎了。蛇血顺着我的腿往下流,蛇咬的地方已经红肿起来。她赶紧用手往外挤蛇的毒液,黑红的血一滴一滴挤出来。她连累带急,气喘吁吁,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了。等她给我包好腿,我才清醒过来。一看手里还握着那条蛇,我像触电似的,一下把蛇甩到一边去了。
我感激地看着她,想对她说许多话,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还是她先开了腔。
“赵大山同志,真吓死我了,要是我再来晚一会儿,那可就坏了。那该死的东西肯定是从外边木筒子里钻进来的。过会儿,我出去堵上,天冷了再打开。”
“小邱,我真感谢你啊!”
我几乎是闪着泪花,颤巍巍地说出这几句话。
“看你,又说远了,你要是有个好歹的,不用说咱队伍上不依我,就是俺爹也不能轻饶我呀。”
她说完,脸上顿时泛起了一阵阵红潮。也不看我,低着头,两只手很不自然地摸着自己的辫子。
我们双方都沉默起来。最后还是我打破了这沉寂的气氛。
“大爷上哪去了?”
“你看,我这记性,俺爹临走的时候还让我告诉你,说他给队伍上弄了点粮食,藏到一个山洞里,送信儿让咱们的人来背。”
从小邱的话里我知道,我们的部队又到这一带活动了。我多么想尽快好,参加战斗啊!
责任编辑:何青龙 最后更新:2016-08-10 10: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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