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汉学家魏斐德(Frederic Evans Wakeman,Jr.)的名作《间谍王:戴笠与中国特工》,是研究军统局领袖戴笠的经典学术著作。但因魏当年所掌握的中文材料,多系原军统人员的口述资料,故该书有些论断,在《戴公遗墨》等档案开放后,已明显站不住脚。比如,魏斐德在谈到戴笠的个人情感生活时,如此写道:
“1940年戴笠引诱他的英文秘书余淑衡,虽然这个年轻的湖南女人已经与军统的一个重要特务订了婚。戴笠说要跟余结婚,但两年后他迷恋上了影星胡蝶,马上用送她去美国学习的方式把已经怀孕的余淑衡抛弃了。”①
这段描述里,戴笠与余叔恒之间存在一段爱情,是确切的;但说戴笠“迷恋上了影星胡蝶后”,就用“送她去美国学习的方式把已经怀孕的余淑衡抛弃了”,则与史实不符,全然颠倒(至于“余淑衡”这个错误的名字,可能是魏斐德的错误,也可能是译者的错误)。
戴、余感情,在军统局内并非秘密
戴笠与余叔恒之间的感情,在军统局内部并非秘密。许多军统局成员提到过戴曾有意要与余叔恒结婚。如唐生明称:戴笠的化名“余龙”的来历,“是为了讨好他那个新的情妇余素恒,暗中寓意是余家乘龙快婿”。黄康永称:戴笠曾“表示要同她(余素恒)结婚”。王方南称:“戴笠有个女秘书叫余素恒,原是军统外事训练班的学员,戴有意娶她为妻。”沈醉称:“戴笠很会讨女人的欢喜,当他和女秘书余素恒打得火热时,便连自己的化名也改了姓余,名龙,以暗示他是余家的乘龙快婿。”②
一句题外话:上述原军统局成员都将“余叔恒”误写成了“余素恒”。沈醉最先写错,其他人可能是跟风写错。
图:华北乡村,戴笠(左)同随员乘坐马车
以身作则,戴安排余赴美留学
台湾“国史馆”所藏“戴笠史料”中,藏有近30份“余叔恒”相关档案(仅系笔者查询所得,可能不止此数)。根据这些档案,可以确认一件事情:戴笠没有抛弃过余叔恒。
余叔恒生于1918年,小戴笠21岁(戴1897年生人)。余、戴二人何时发生感情,尚无材料可以说明。1940年5月15日,丁文安报告“不识刘阿丽女士”;次日,戴笠批示“可由叔恒同志向李铁铮先生查询”③,可见此时余叔恒已参与军统局的具体工作。
余曾在缅甸仰光为军统工作过一段时间。1941年3月1月,军统缅甸组组长曾图南向戴笠报告,“叔恒决在灰日前飞港”,请求派人前来接替余的工作。戴笠指示:
“余叔恒调离仰光后,该处即须选派一长英文而能译电且有能力者前往接替。为非常时期便于立足计,以行商名义前往为妥。希即照办。因余同志即须离仰,因其护照关系,不能再留也。余离仰光,该处内勤急须干员接之。”④
余叔恒被调离仰光,是因为戴笠已决定让她赴美留学。1941年5月间,戴笠曾多次拜托贝祖诒与杨光泩,请他们利用关系,在香港或马尼拉为余叔恒、李如桐(男,军统同批派往美国留学者,主修新闻,后成为有名的翻译家)二人购买船票。最后订购了该年6月19日由香港赴美的“泰来总统轮”。⑤6月中旬,戴笠自重庆飞往香港为余送行,却在机场被英国扣留了12个小时。⑥
余叔恒为何在1941年被戴笠送往美国留学?魏斐德的解释是:戴笠“迷恋上了影星胡蝶”,所以要把余支开。这种说法显然靠不住——众所周知,胡蝶1941年与丈夫潘友声居住在香港。
据笔者推断,这可能与1941年军统局在戴笠的主持下开始严厉整顿“家属问题”有关。据沈醉日记:
1941年5月5日,“在局本部纪念周中,老板(戴笠)特申述非常时期之责任与意义,并以严肃本身生活相劝勉。世瑞(赵炎五)及外训班史副主任(史泓),为了女人问题更被骂得一塌糊涂。”6月11日,“局本部巨头缉私总署副署长赵炎五,近被老板免去本兼各职,原因是为了要讨小老婆。”8月22日,“没有开会,原因是处长太太进了城,老板决心要疏散眷属。”9月1日,“重庆已半年多了。在老板疏散家眷的命令下,太太们都变成了阻碍团体工作发展的罪人,我要为此而鸣不平了!”
唐纵曾批评戴笠这种要求军统局成员与家属隔离的做法不近人情,戴笠则声称这种个人牺牲是抗战所必需。戴如此严厉要求下属,自然必须以身作则;余叔恒赴美留学,应该正是戴笠“以身作则”的结果。
有关余叔恒的电报,须戴笠亲译
抵美后,余叔恒进入卫斯理女校(Wellesley College)就读。戴笠委托密友、军统美国站站长、华盛顿中国驻美大使馆副武官萧勃负责照顾余。1941年10月25日,戴笠发电报嘱托萧勃:“叔恒在美,望弟与钦妹多予照料。今后有关叔恒事,来电希加亲译两字。”⑦戴请萧勃在所有与余叔恒有关的电报上标注“亲译”二字,显然是为了保护二人的隐私。这是叶霞翟、李如桐等其他军统留美学生所没有的“待遇”。
1941年12月,宋子文之弟宋子安在美结婚。8日、17日,戴笠两次指示萧勃,“希弟代我与胡宗南先生送礼。应送何物希商叔恒。”“子安婚礼,希即商叔恒,以我与胡总司令名义购物相赠,价美金百余圆。”⑧在此等重要的人际交往中,余叔恒拥有可代表戴笠的身份,显见二人的感情关系仍然稳固。
图:戴笠档案。左:余极盼恒有书来也;右:望转告恒在美应埋头读书保重身体
余持有能与戴电报沟通的密码本
余叔恒赴美后,曾持有军统的电报密码本,可通过华盛顿萧勃处与戴笠作私人通信(据戴笠与萧勃的通信推测,这些信件可能不少,但是否保存下来及有无可能公开,则未可知)。此可证所谓“戴笠抛弃余叔恒”之说的荒谬。1941年12月26日,戴笠发电报给萧勃,询问余叔恒作为一名学生,持有萧给的密码本是否符合美方政策,其身体是否安好:
“如弟之电本交恒保管使用,电报仍由弟收发,华府与威斯理航邮如有检查,则难免被美政府发觉。恒系一学生,不能使用密本,恐有许多不便。又此间发弟两密本,是否均向美政府登记,盼复。如该密本交恒无顾虑,可照办。恒(余叔恒)、翟(叶霞翟)、桐(李如桐)现均已来华府否?何日回校去?恒之身体何如?均盼即复,并祝弟等快乐。”⑨
按戴笠的说法,萧勃手里有两个在美政府登记的密码本。萧回复确有密码本交由余叔恒保管,但没有说明具体是哪一本。这关系到戴笠与余叔恒的电报通信使用何种密码,故12月30日,戴笠再次发电报询问,并关心余叔恒身体健康与否,何时来华盛顿何时回校:
“弟以何种密本由恒保管,来电未曾注明。……又电询恒近来身体如何,与前由仰支所发之信已否完全收到,并询其此次何日来华府,何日回校去,亦无电复,均甚念。李博高随黄秉衡今晨飞印度赴美,我有函物交带弟与恒,明日岁除,我甚念弟与恒等。祝你们快乐。”⑩
无余叔恒消息,常令戴笠心焦
异地恋最折磨人者,莫过于得不到对方的消息。戴笠虽能通过电报与身在华盛顿的萧勃随时互通消息,但余叔恒就读的卫斯理女校远在波士顿,所以仍不免出现长时间得不到余叔恒消息的情形。每值此时,心焦的戴笠就会给萧勃去电报,请他查询余叔恒的近况,以及为何没有她的消息。
如:1942年3月8日,戴致电萧勃:“恒尚无电来,切甚念,希以我之行动告恒为要。”4月7日,戴致电萧勃:“迭电迄未得复,致恒电亦无回音。弟之盲肠炎经割治后近状如何?至念。恒已否来华府,梅乐斯已否动身来华,我要恒代买白金时样手表一只,未悉有无寄出,均盼查明即复。”同日再电:“恒已来华府否,我前电要其代购白金时样手表一只寄来,未悉已否照办?”11月28日,戴致电萧勃:“余迭电叔恒,迄无答复。渠年假应否回华府,由弟与孟妹斟酌情形,与之商决可也。”12月19,戴致电萧勃:“恒已抵华府否,近状如何?”1943年1月10日,戴致电萧勃:“余极盼恒有书来也。恒之近况何如,甚念。”1945年1月19日,戴致电萧勃:“恒病如何,何以久无讯来。盼查复。”10月15日,戴致电萧勃,“叔恒近状如何,盼有复及。”(11)
图:驻美大使馆副武官萧勃(左)与戴笠(中)、美国战略情报局局长邓诺文(右)合影
戴笠常主动向余叔恒报告行踪
戴笠戎马倥偬,常年奔波于抗战各处战场,在重庆的时间不多,也经常不能按时接收和回复余叔恒的电报。所以,在戴笠给萧勃的电报中,有不少是在主动托萧向余报告自己的行踪。
如:1942年3月8日,戴致电萧勃:“希以我之行动告恒为要”。6月,戴致电萧勃,“巧电由渝转来,已悉。我于昨日自桂林来柳州,主持越南干训班学生毕业。准三日内赴息烽。……恒已赴夏令会否?甚念。……希将我之行动告知宋先生及恒。”10月6日,戴致电萧勃:“我于本日自渝飞来兰州,在此留五日,即赴西安。本月廿日左右定必赶回重庆,希转告叔恒。”11月13日,戴致电萧勃:“我于今日来成都,在此约有五天留,希转告恒。”(12)
重庆相熟同僚赴美,戴笠常托其携带书信(电报交流往往很短,不如书信能够抒情)及物品给余叔恒。有时,相熟同僚赴美而戴笠恰不在重庆,戴也会托萧勃向余叔恒解释。如1942年3月19日,戴致电萧勃:“此次霍亚民先生赴美,因我不在渝,致无函件托其带交恒与弟等,甚怅,望转告恒。”(13)
认余叔恒为知音;最关心其身体状况
戴笠与余叔恒大洋分隔。但戴似乎深信余是能理解自己志趣之人。1942年2月18日,戴致电萧勃坦陈心迹:
“余年来对各沦陷地区之工作,抱定不怕牺牲不惜金钱前赴后继再接再厉之主旨。故虽负债两千余万,天天向人借钱,我还是要维持工作,因吾人无工作表现即无团体即无同志与我也。此种政治环境弟当可想而知。恒亦能了解也。”(14)
虽然认为自己的志趣“恒亦能了解也”,但戴并不希望余叔恒留学期间仍涉入政治。一方面是戴觉得“叔恒年轻,有时(喜)好讲话”(15),另一方面也是担忧她的身体。
1942-1945年间,余的身体似乎一直欠佳。1942年,戴笠曾托刘瑞恒(哈佛医学博士,曾主持抗战卫生勤务工作)带“详函”给余叔恒,要她保重身体,远离现实政治:“刘瑞恒上周飞美,余曾有详函致弟与叔恒,望转告恒,在美应埋头读书,保重身体,与政府有关之人员不必来往。”同年3月,戴致电萧勃,拜托他们夫妇劝余叔恒要把珍重身体放在学业前面:“恒春假来华府,望弟与孟妹(刘希孟,萧勃之妻)务劝其珍重身体,读书次之。因其读书不必我担忧也。”1943年1月4日,戴致电萧勃,“希嘱恒进院详细检查身体,并以结果详告。”1945年1月19日,戴曾询问萧勃“恒病如何”。(16)
戴笠对余叔恒的真爱,延续至坠机身亡
“国史馆”所藏“戴公遗墨”全数为戴笠当年的亲笔文件,关于戴、余感情,其中并无来自余叔恒方面的材料。但上述材料已足以证明,魏斐德等人“戴笠引诱/强奸余叔恒后又抛弃余叔恒”的传统说法,是站不住脚的。戴笠对余叔恒确实有过一番真爱。这种真爱,并未因余赴美留学而告终,而是一直延续到戴笠去世——笔者所见最后一份与余叔恒相关的档案是1945年10月15日;1946年3月17日,戴笠坠机身亡。戴从未抛弃过余,后世关于戴的各种艳史,据笔者此前考证,尚无一例可以证实。(17)
余叔恒在卫斯理学院获得英语硕士学位后,又在芝加哥大学获得政治学博士学位。此后长期在美国大学任教。其夫君陈鹤梅是著名的政治经济学者。1973年,何炳棣于美国亚洲学会年会上谈论大陆问题,其立场与观点曾遭到余叔恒的批评。学术之外,余晚年还担任过“中美教育基金会”会长等职务。(18)1994年,余叔恒去世,享年76岁。(19)
图:余叔恒(Phoebe Chen,偏左侧坐地之东方面孔女性)在卫斯理女校(Wellesley College)宿舍与同学合影
注释
①(美)魏斐德/著、梁禾/译,《间谍王》,新星出版社,2013,P313-314。根据该书注释,魏斐德所依据的材料,是沈醉的《我所知道的戴笠》和余亦麒的《戴笠与胡蝶》。②唐生明,《我奉蒋介石命参加汪伪政权的经过》,《文史资料选辑14卷第40辑》;黄康永,《我所知道的戴笠》,《浙江文史资料选辑第23辑》;王方南,《我在军统十四年的亲历和见闻》,《文史资料选辑第7辑总107辑》;沈醉,《我所知道的戴笠》,群众出版社,1962,P124。③(台)“国史馆”藏戴笠史料,数位典藏号:144-010110-0004-031。④数位典藏号:144-010110-0004-075。⑤数位典藏号:144-010199-0003-087;144-010199-0003-088;144-010199-0003-089。⑥据沈醉日记,1941年6月17日,“饭后处长满脸笑容,返处大谈老板此次在港被扣12小时之情形,绘影绘声,处中高级干部都在洗耳恭听。……(老板)有三件事,是中国少有的。一、英大使飞港道歉;二、港督签发保障之证明书并允不检查登记,随时乘坐交通工具;三、派殖民地的警察负责长官三人来渝见老板请教(仰光、香港、新洲)。”赴港-被扣12小时-两国交涉-英使飞港道歉,算上这些环节,将戴笠赴港时间界定为6月中旬前半期比较合理。见《沈醉回忆作品全集第四卷》,P118-119。又:王方南《我在军统十四年的亲历和见闻》称:“余素恒在香港办好出国手续,戴笠特地从重庆乘飞机赶来香港为余素恒送行。他刚下飞机就被英方人员扣留。事情发生后,刘方雄即打电话给我,要我打听戴笠的下落,设法营救。”余赴美与戴笠赴港的时间高度契合,王方南之说应属可信(王将时间错记为1940年秋天)。⑦数位典藏号:144-010199-0003-097。⑧数位典藏号:144-010199-0003-095;144-010199-0003-094。⑨数位典藏号:144-010199-0003-092。括号内文字系笔者所注。⑩数位典藏号:144-010199-0003-084。(11)数位典藏号依次是:144-010105-0005-019;144-010199-0004-005;144-010101-0002-017;144-010199-0004-006;144-010199-0004-007;144-010101-0002-012;144-010199-0003-085;144-010105-0005-016。(12)数位典藏号依次是:144-010105-0005-019;144-010107-0003-017;144-010199-0004-002;144-010112-0005-002;(13)数位典藏号:144-010199-0004-002。(14)数位典藏号:144-010105-0005-012。(15)数位典藏号:144-010105-0005-010。(16)数位典藏号:144-010105-0005-009;144-010199-0004-004;144-010105-0005-014;144-010199-0003-085。(17)可参见笔者所撰系列文章:《“戴笠霸占电影皇后胡蝶”之说,是伪历史》、《沈醉为什么要说“戴笠霸占胡蝶”》、《胡宗南的妻子,没做过戴笠的情妇》等。(18)《曾宝荪回忆录》,岳麓书社,1986,P160;彭歌,《自信与自知》,三民书局,1980,P223。(19)
责任编辑:李时英 最后更新:2017-03-03 09:49:39
特别说明:抗日战争纪念网是一个记录和研究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历史的公益网站。本网注明稿件来源为其他媒体与网站的文/ 图等稿件均为转载稿,本网转载,并不意味着赞同其观点或证实其内容的真实性。本网转载出于非商业性的文化交流和科研之目的,如转载稿侵犯了您的版权,请告知本网及时撤除。以史实为镜鉴,揭侵略之罪恶;颂英烈之功勋,弘抗战之精神。我们要铭记抗战历史,弘扬抗战精神,坚定理想信念,为国家富强、民族复兴,实现伟大的中国梦作出新的贡献。感谢您对抗日战争纪念网的支持。
纠错电话:0731-85531328、19118928111(微信同号)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中文域名:www.抗日战争纪念网.com 主办单位:长沙市抗战文化研究会
不良信息举报 电话:0731-85531328 手机:19118928111(微信同号) QQ:2652168198 E-mail:krzzjn@qq.com
湘公网安备43010402000821号 ICP备案号:湘ICP备18022032号 长沙市互联网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中心